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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行藏被看破

2024-09-18 04:01:41 作者: 九皋堂
  打跑了長毛,板浦人沒敢鬆氣,當天夜裡,城頭上還是一片燈火通明地照著,哨兵們堅守各自的崗位,打更的還按時敲梆子,巡哨的也照樣在城頭上來回遊弋。第二天晚上,尾隨在長毛後頭的探子回來報告,說長毛退到五十里外的沭陽那邊以後,隊伍就散了,有的朝南,有的往北,還有一股人數比較多的大隊人馬向西開拔了,聽說是去增援泗州。得到這個消息,董煥和范青臣他們才如釋重負,開始著手準備善後和慶賀事宜。

  這次守城傷亡不算大。楚良勇陣亡五人,傷十七人。籌防局陣亡八人,傷四十九人。百姓死難二人,傷十六人。合計全城共死十五人,傷八十二人,傷亡沒超過一百。處於攻勢的長毛傷亡就慘重了,僅鹽廩上留下的屍體就有一百多具,至於被他們拖走的屍體和傷員有多少,那就無法計數了,有人說至少一百開外,也有人估計少說在兩百以上。板浦人很厚道,不忍心讓那些長毛拋屍荒野,把他們都抬到城東的亂葬坑埋了。范青臣兌現了他的諾言,為死難的烈士們舉行了隆重的葬禮,每個人墳頭上都樹了一塊碩大的青石碑,刻上死難義士的姓名。每個烈士家裡,都發了一筆優厚的撫恤金。每個傷員,也都領到了豐厚的贍養費。就連那十幾個受傷的老百姓,包括被文謹把腿鋸了的於五嫂子,每人也都從籌防局領了一筆可觀的藥費,讓好多人羨慕不已。

  善後事宜處理完以後,全城歇業三天,垣商們捐錢在天齊廟、陶公祠和鹽運司衙門前頭搭起了三個戲台子,請來海州城著名的陳家班,新安鎮唱小戲的謝老闆,還有沭陽縣吳集的王家班,三個戲班子連軸唱了三天大戲。大街小巷裡頭,那些唱鼓書的、唱柳琴的、玩雜耍的,更是就多了去了。那幾天裡頭,板浦街人隨便上街走走,不管到哪,耳朵、眼睛都閒不住,那份自在就不用說了,多少年以後老人們提起來,都還津津樂道哩!

  姜蘭生也歇著了。儘管陶公祠里還躺著不少傷號,不過已經不要緊了,該做手術的都做過了,調理的事情,文謹他們足以應付。他里里外外忙這些天,除了忙裡偷閒抽幾口大煙,旁什麼東西都沒撈沾邊,這番要好好去過過癮了。街上大戲、小戲唱的熱熱鬧鬧,他才沒興趣去捧場哩!他的魂,早叫牌場上那班老友勾去了。

  姜蘭生好賭,跟他好抽一樣有癮,除了骰盅,麻將、牌九、紙牌什麼都玩。他抽菸一般都在家裡抽,因為怕有人來就診找不到他,就在家裡弄了張煙榻。有時也會上煙館去抽,那裡人多,熱鬧,有時還能湊個牌局什麼的。不過玩牌肯定不會在家裡頭,因為姜三嬸最不歡他玩這個了。姜三嬸比他大三歲,娶過門的時候已經十八了,那時他才十五,還不大懂事,就連床上的事情,都是新娘子手把手教他,新婚之夜才成就了周公之禮的。打那時起,姜三嬸在他面前就立下了威,他心裡頭一直怵她。姜三嬸不歡他玩牌,他只好背著她玩。時間長了,姜三嬸也曉得他在外頭玩牌,不過只要他不在家裡頭玩,她也就眼不見心不煩了。

  姜蘭生的牌友,都是鎮上有頭臉的人物,像他的親家董煥,還有趙老西爺倆這些個垣商,鹽汛的老總黃芽菜、快刀劉,陶公祠祭酒宋雅齋,文昌宮的道長石敬軒,還有同行內科茅景岳、牙醫馬用誠等等。鹽運司各個衙門的大小老爺,像批驗所的李長貴、鹽課司的劉靜山、鹽道庫的馬少沖,這些也都是牌桌上的常客。他們玩牌一般都在鹽商會館,這裡靠鹽運司衙門很近,只隔一條巷子,有時候,鹽運司的正堂官裕祺雅興來了,也會枉駕過來跟大家一起湊湊熱鬧。

  姜蘭生因為有些日子沒撈玩了,全城歇業的頭一天,他早早就來了,占著堂屋當中一張桌子,跟前後腳到的黃芽菜、劉靜山和汪寶元四個人湊齊一桌,就先玩起來了。這幾天鹽號都關門了,垣商們沒有什麼事情做,好玩牌的都雲集到了鹽商會館,不一會就把會館幾間房子擠的水泄不通,有人索性把麻將桌擺到院子裡頭,在天井就打起來了。頭一場,姜蘭生手氣不錯,連著胡了幾回大牌,當莊又連坐了好幾把,很快就贏了一大堆真金白銀。中午回家吃飯時候,他滿臉春風得意,順手就賞給大孫子一塊銀餅。這下把大寶喜的了不得了,連飯都不吃了,拿著銀餅子,在娘和嬸子、小姑、奶奶面前挨個擺臉(擺臉:方言,炫耀的意思)。姜蘭生更是樂不可支。

  沒想到否極泰來,打從當天下晚開始,姜蘭生的牌運就轉了,天還沒黑,就把頭晌贏來的錢輸了個淨光。偏巧這陣是黃芽菜連莊。沒下莊時候,黃芽菜也不催他給錢。一直等到下莊了,黃芽菜馬上把手伸到姜蘭生跟前,催他兌現。「真他媽背!」姜蘭生臉黑的跟鍋底一樣,汗淌的沒頭沒臉。在旁邊相眼的趙老西,見他一臉窘相,曉得他身上沒銀子了,想替他解圍:「姜三爺,糶點給你啊?」

  「去!去!」因為上次趙老西請汪鎮東來提媒的事,姜蘭生一直耿耿於懷,最不耐煩見的人,就是他姓趙的,哪裡肯朝他借錢,更何況他又這樣主動,焉知他不懷什麼歹念?所以一聽他開口,姜蘭生就把他斥一邊去了。


  「我說老薑,人家老西一片好心,你怎這樣不領情呢?」黃芽菜不高興了,張著大手朝他要錢,「那你趕緊拿錢來啊!」

  姜蘭生直起腰,朝旁的桌上看看,沒找到董煥,也沒看見宋雅齋他們,只得低下頭,伸出手來洗桌上的牌:「容我緩一把不行啊!這把說不定我要胡它一百番哩!」

  「做你個大頭夢!」黃芽菜說,「我記性不好,下把就記不清你該我多少錢了,還是一把一結吧!這他媽也不是我蔡某人定的規矩,大家都這樣的,對吧?」

  這個蔡林,當了二十多年兵,平時不說話都一臉兇相,說話時候露出兩排大黃板牙,那樣子要多嚇人有多嚇人,就連劉靜山也不願得罪,姜蘭生一個平頭百姓,更不敢跟他硬頂了,只好朝趙老西服軟:「老西,麻煩你先貸兩個過來用用吧!」

  「利息怎算?」聽見他要告貸,趙老西又拿起喬(拿喬:方言,拿一把的意思)來了。

  黃芽菜朝趙老西一瞪眼,不耐煩的說:「你這人真是的,還指望這個發財呀?平糶就是了。」

  劉靜山也幫著說情:「就是哩!」

  趙老西說:「這可難說哦!他要是一時半間還不了,不起息我不就虧大了?」

  聽他這麼說,姜蘭生吹著鬍子就罵開了:「放你娘的狗屁!你就曉得我贏不了哪?」

  趙老西委屈地說:「這事情,也包不住會有的啊!」

  姜蘭生把手裡牌朝桌面上一拍:「有你娘個頭!不借拉倒。」

  黃芽菜一聽錢要泡湯,趕緊拉彎子:「不要吵了。這樣吧!就按時下錢莊貸款的利息算好了。這也算兩不吃虧吧!老汪,你那錢莊眼下貸錢出去利息算多少?」

  汪寶元皺皺眉頭:「六厘三到六厘五之間吧!」

  黃芽菜一拍桌子:「媽的,那就照六厘三吧!老西你吃丁虧也死不了。老薑,你要借多少?要不要起個條子?」

  趙老西趕緊說:「那當然要!」

  姜蘭生氣得牙根子都痒痒:「要你娘個頭!幾十兩銀子,老薑還能昧了你的?」

  趙老西笑嘻嘻地說:「一碼歸一碼。你姜三爺當然不是那樣的人嘍!不過空口無憑。我們總歸是生意人,借貸還是要立個字據才牢靠嘛!」

  黃芽菜說:「有道理。老薑,老西說的沒錯,還是立個字據吧!我跟老劉兩個做中人。」

  當下借貸雙方寫了條子,摁上手印,趙老西稱了一百兩銀子給姜蘭生。姜蘭生拿到這筆錢,先還了黃花菜的帳,隨後坐回自己的位置上,躊躇滿志地打算翻本。不想趙老西說的那句「包不住會有」的話,竟然成了讖語,一連兩天,姜蘭生在牌桌上再也沒翻過身來。不僅沒翻身,還癱子掉下井,越撈越深了。玩三天牌,姜蘭生前後朝趙老西借了四回貸,欠下了五百多兩銀子。第三天晚上他實在不敢再玩下去了,回家躺在南屋的煙榻上,連抽了兩個大煙泡子,眼睛直盯著天花板,到天亮都沒睡得著。

  姜蘭生欠了一屁股債,整天度日如年,姜三嬸並不曉得,還里里外外地張羅著替他過生日。

  蘊真跟巧珍比賽繡的兩幅壽幛也繡好了。論快慢是蘊真比巧珍快了半天,不過論工整就比巧珍差遠了。李大娘請駱三娘、駱大嫂子、夢梨跟銀娣她們一齊來評判,大家一致同意把手鐲給了巧珍。蘊真並不在乎這個,她不過是想借這機會在李大娘家能多待一陣子,好有機會碰到天保。她曉得巧珍心裡頭其實也是這樣想的,不過大家都不好說出來,各人心照不宣罷了。不過這個比賽結果,還是讓蘊真非常失落,連著好幾天都悶悶不樂。

  夢梨看出來了。有一天,趁蘊真來逗二寶玩的時候,夢梨悄悄問她。起初蘊真不好意思說。夢梨便直截了當地說:「你跟我說還怕什麼的?就算我當不起長嫂比母,跟你大姐總算不相上下吧?怎還拿我當外人呢?你老實跟我說,是不是看見巧珍繡的比你好,擔心李大娘更歡喜她?」

  蘊真紅著臉說:「嗯!我看李大娘看她那眼神,跟看我時候就不一樣子。」

  夢梨說:「其實這不算什么子的。女紅做的好,不用說,那人都是心靈手巧的,大人當然歡喜了。不過,歡喜歸歡喜。歡喜有好多種哩!李大娘歡喜她花繡的好,不見得就想要娶她當兒媳婦呀!老奶以前不也歡喜過巧珍的麼?怎不把她娶來家當你二嫂子的?對吧?說起女紅,銀娣要比巧珍差一大截子哩!老奶又是歡繡花的,還能不想要巧珍啊?這是兩回事,不沾邊的。你有什麼好擔心的呢?」

  蘊真說:「大嫂,我是不是很笨啊?」


  夢梨說:「你哪裡是笨!你就是心沒有巧珍那樣細罷了。你看你繡的那花,粗針大線的,快倒是快當了,不耐看哩!巧珍那是慢工出細活。這繡花嘛,跟做旁的事情不一樣,就得耐住性子。不是嫂子我說你,就你那脾氣,做這事實在有點強人所難。這怎能叫笨呢?在繡花上,你比不過她。在旁的事情上,她就未必能比過你哩!」

  蘊真撅著嘴說:「我什麼都不會。」

  夢梨笑了:「你要會什麼呀?女子無才便是德哦!」

  蘊真說:「哪個說的?你不讀過那麼多書,又會那麼多東西嗎?什麼都懂,把我都饞死了。可惜我再學也不會,替你拎鞋子都不配。」

  夢梨說:「瞎說,我哪懂什麼東西?」

  蘊真說:「我要能有你懂的一半,就心滿意足了。」

  夢梨說:「聽說打仗那天,你差丁就跟在大隊人馬後頭衝出城去了,是真的嗎?」

  蘊真掃興地說:「不提了,提起來就一肚子氣。」

  夢梨說:「怎的?」

  蘊真說:「還怎的?沒打成唄!都怪那個死鬼快刀劉,拼命攔著,不給我上城頭上去。後來人家開了城門朝外沖,我二哥又拼命拉著我,不給我出去。你說倒霉不倒霉!」

  夢梨說:「就你這膽子,嫂子也比不了。我一聽見那洋槍洋炮響,就能嚇死得了。乖乖,那洋炮多厲害啊!聽說於家五嫂子,連半邊身子都挨掀沒得了。真的假的啊?」

  蘊真說:「那還假得了?我親眼看見的。那血淌的跟小河似的。還有那條腿,活生生就鋸掉了。也不曉得我大哥怎麼下得了手的。那聲音,想起來就我瘮的慌。」

  夢梨趕緊打斷她:「不要說了,噁心死了。你大哥從來不跟我說他在前頭做的那些事情,要不然,我天天恐怕連飯都沒法吃。真是的,怎把話扯到這上頭來了?呸呸呸!」

  蘊真說:「還不是你先扯起來的?」

  夢梨說:「我們還回過頭來說剛才那事情。小真子,我看你沒事就往李家跑,跟我說實話,是不是歡喜上天保了?」

  蘊真臉一下紅到脖子根:「哎呀,大嫂子,你說什麼呀?我不跟你說了。」她嘴上這麼說,身子卻不肯動彈。

  見她這個樣子,夢梨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她剛要說話,二寶鬧起來了。夢梨曉得他要尿尿了,趕緊把他褲襠扒開來,把夾在他腿襠裡頭的尿布拿出來,捧著他兩條腿,讓他對著門口的雞冠花根子尿起來。等他尿過了,把他褲子跟尿布重新拾當好,解開自己的懷,把一個奶頭子塞進二寶嘴裡,這才說:「害羞哪?這有什麼?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前些日子,趙家不還托人來提過媒嗎?老爹要是答應了,你不就有婆家了啊?不過,那天趙家人叫你真的一通好罵!咯咯!把老爹臉都氣白了。說真的,我挺佩服你的,想什麼就敢說出來。你要是真歡喜天保,不妨直說嘛!」

  蘊真驚訝得兩隻眼睛瞪多大:「直說?跟哪個說啊?」

  夢梨說:「跟老爹老奶說啊!就算不敢在老爹跟前說,跟老奶說也一樣啊!你怕什麼呢?老奶不心疼你,還心疼哪個啊?」

  蘊真疑惑地問:「大嫂子,你這主意行嗎?」

  「我看行!」外頭有一個聲音飄了進來,把屋裡兩個人嚇了一跳,定睛一看,原來是銀娣來了。

  夢梨笑著嗔怪她:「你這冒失鬼,想嚇死人啊?」

  銀娣進來就伸手要抱二寶。她把二寶抱在懷裡了,才開心地說:「誰讓你們在這塊丁咬耳朵的呢?好事不背人,背人沒好事。不嚇你們一下,你們不拿我當痴子啊?這樣大事情,都不想給我曉得。」

  都說三個女人一台戲。這姊妹三個湊到一起,嘰嘰喳喳一直說到天黑,等大寶來喊她們吃飯了,才戀戀不捨地分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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