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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四兄弟

2024-09-18 04:02:08 作者: 九皋堂
  鞭一響,裡頭就開席了。

  姜家前後天井各擺了四桌酒席,加上花廳里擺的三桌,晌午的酒席一共是十一桌。主廚請的是四海春的大師傅葛一勺。據說他不管做什麼菜,擱鹽從來都是一勺子,決不加第二回,而且每回鹹淡都是剛剛好,偏偏他又姓葛,就都喊他「葛一勺」了。板浦街的酒席,一般都講究八冷八熱,就是八個冷碟子,八道熱菜。姜三嬸早就說過,替三爺過壽,至少要用海參席面。這也是葛一勺最拿手的菜。所以葛一勺定的熱菜,頭一道就是火腿燴海參,接著是清蒸獅子頭、開洋金鉤、梅菜扣肉、大煮乾絲、丹鳳朝陽、瓊林瑤柱,最後是一條紅燒河鯉。雖然都是家常菜,不過葛一勺的手藝好,做出來的味道,跟常人就大不相同了。就說他燴海參時發的雞蛋糕,顏色均勻,通體光滑,表面連一個小孔都看不見,吃到嘴裡更是滑如凝脂,那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出來的,足見名師功力。菜的味道就更不用說了,大家吃的都很滿意,一個個讚不絕口,為姜家爭足了面子。

  在外的徽州人,雖說經商的居多,不過大多秉承了徽州人詩禮傳家的習俗,篤信儒學,不怎麼信佛道,紅白喜事從來不做道場。愛熱鬧的,會請戲班子來唱唱堂會,增添些喜慶。姜三嬸早就安排好了。她錢不多,請不起海州城的陳家班,趁新安鎮謝老闆來板浦唱戲,就跟他談好了,請他的謝家班來唱堂會。姜家院子不大,只能在花廳裡頭唱,屏風正好擋著後頭,後院就能當後台了。午宴過後,姜家把花廳的隔扇全都打開來了,請大家都坐在天井裡,一起欣賞謝老闆唱的淮海小調。姜三嬸帶著幾個兒媳婦跟侄兒媳婦,蒸了十幾籠壽桃,裝了滿滿五笆斗,趁看戲的空檔,在天井裡撒起來,引得孩子跟媳婦們一陣哄搶,個個都笑逐顏開。

  文詮他們哥幾個,才沒興致坐在那裡聽什麼戲哩!天保跟蔡七每人往懷裡藏了瓶酒,董胖子揣了把鹽豆子,趁大家看戲,和文詮悄悄溜出了大門。他們一直跑到城牆上。城牆上空無一人,只有那十幾門洋炮,靜悄悄地躺在那裡,曬著初夏的太陽。文詮他們可不想像洋炮那樣,沒遮沒攔地給太陽曝曬,一個挨一個地鑽進了炮台旁邊的碉樓。

  這碉樓沒有城門樓子那樣高,不過也有兩層。下頭一層除了樓梯,就是幾根柱子,四面開門。上頭一層沒有頂子,只有半人高的女牆,就是用來瞭望的。大概為了防火,整個碉樓沒有一塊木頭,全部都是用磚頭砌的。

  文詮他們在底下一層幾根柱子中間席地而坐。天保跟蔡七把酒瓶子掏出來,放在地上。董胖子也把鹽豆子掏出來,一看沒有地方放,又揣回懷裡去了。

  天保拉著他胳膊說:「你想怎麼?」

  董胖子沒搭理他,把另一隻手伸進懷裡,掏出一塊手帕子,鋪在地,然後又把鹽豆子掏在手帕子上,一直到掏完了,才斜著眼對天保說:「你還怕我獨吞了呀?哼!我董金珩就這丁出息?」

  蔡七說:「你小子這事也不是沒幹過。那回刨山芋,你就偷偷揣懷裡一個,沒拿出來烤吃,你當我們都不懂啊?就是給你留丁面子,裝不知道罷了。」

  董胖子著急地說:「嘁,那是我家的地!你們偷我家山芋,我沒告發你們,你們倒還懶我。」

  天保說:「你家地怎了?你家地我們就偷不得哪?那今天這酒不是偷人家曉義家的?你不喝嗎?」

  董胖子說:「酒是你跟蔡七偷的。」

  蔡七說:「狗屁!就算酒是我跟天保偷的,這鹽豆子呢?鬼偷的啊?」

  文詮一手拉著蔡七,一手拉著胖子:「你們怎跟小鬏子似的,說搞嘴(搞嘴:方言,吵架的意思)就搞嘴了?過來,都坐下來喝酒!今天哪!我要行個新令,來喝這兩瓶酒。」

  聽說有新花樣,大家都攏過來了,一齊望著文詮。文詮從兜里掏出一迭紙牌,放在地上:「這是我才淘來的寶貝。很簡單,抓到什麼牌,按牌上說的行令就中了,機會人人平等,公平吧?」

  蔡七一把將牌搶在手裡:「我先看看,這上頭畫什麼東西?」

  董胖子伸手過來搶:「你真貪財,一人全搶去了。留幾張給我看看嘛!」

  文詮劈手把蔡七抓的牌奪了回來:「急什麼,抓到手還不緊你看啊?我先抓啦!」

  文詮把牌放在地,然後抓了一張在手裡。旁邊的天保和董胖子都伸頭過來看。只聽文詮「嘻嘻」一笑:「我運氣好。你們看這上頭。」文詮逐字念道:「第十一簽,次公醒狂。眾多酌我酒,我醉狂不已。欲狂豈在酒,不飲亦如此。得此簽不飲,作狂態不已,不能狂則罰酒一杯。哈哈哈哈!」念完以後,文詮大笑著站起來,揮著袖子狂舞一陣,直到大家齊聲喊停,這才坐下來,捅捅旁邊的董胖子說:「該你抓了。」


  董胖子抓起一張,文詮伸頭念道:「第四簽,子美騎驢。暮隨肥馬塵,朝扣富兒門。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以對坐者為富兒。得簽者作騎驢狀扣門索酒。富兒給殘杯冷菜,作詩一首相謝,詩不成,學三聲驢叫。

  蔡七興奮地大叫起來:「這個令好!胖子,快騎驢過來。」

  「駕!」董胖子裝成羅圈腿,一手揮著鞭子打「驢」的後腚,一手來敲天保的「門」,學著戲腔說:「行行好,賞口酒給俺過過癮吧!」

  天保把酒瓶遞給他,又替他揀了兩個鹽豆子。文詮說:「快做詩,謝謝人家啊!」

  董胖子哪會做什麼詩,憋了半天,好不容易迸出一句「夏日炎炎當頭照」,下頭就沒詞了。天保說:「算了,你就學三聲驢叫吧!」蔡七馬上跟著說:「對,快叫吧!」董胖子只得提起嗓子,「咴咴咴」地學了三聲驢叫,把那三個人笑的人仰馬翻。蔡七拍著大腿直喊:「這個令太好玩了!」

  文詮提醒他:「不要光喊,挨到你抓牌了。」

  蔡七說:「抓就抓。」他從牌堆上抓起一張牌,兩隻手抱著不給人看。天保說:「你放下來呀!」蔡七這才慢慢把牌攤開來。董胖子伸頭過去一看,「卟哧」就笑了:「第六十,阮咸豕飲。竹林有小阮,盆飲無杯觴。群豕爾共之,何異食糟糠。用盆貯酒一盞,作豬吃食狀,於盆中吸飲之,仍作豬叫,座中屬豬之人亦如此配飲。老七,沒想到你這回出息大了,跟豬一起搶食吃了。哈哈!」天保說:「可惜沒有豬食盆,不能讓你盡興了。你就委屈丁個,給我們弄個豬拱食吃,再學個豬叫吧!哈哈!」

  「拱就拱。」蔡七滿不在乎,甚至有些得意洋洋地趴在地上,學著豬拱食的樣子,在地上來回爬了兩趟,一頭爬,一頭還「呼哧呼哧」地學著豬叫,把大家又都笑得滿地打滾。

  接下來輪到天保了。天保摸了一張牌在手裡頭,自己看著就先笑了。蔡七一把搶過去念道:「第七十一簽,文君當壚。文君奔相如,甘心自當壚。長向琴台下,妖嬈喚人沽。作婦人喚客飲酒狀。座客自願飲者,得簽之人把簽口作琴調侑觴並陪飲一杯。哈哈!天保,讓你學女人賣酒啦!快來招呼我們吧!」天保斂了斂袖子,斜著腰,伸出一隻胳膊,柔柔地揮動著,揑著嗓子說:「客官,過來喝一杯吧!」蔡七、董胖子跟文詮都笑得揉肚子。天保又加了一句:「不要光顧笑嘛!來陪奴家喝一杯呀!」這回把那三人笑的手掌在地上亂拍,哪裡還顧得上喝酒?

  大家笑過了,董胖子問文詮:「二哥,這叫什麼牌呀,這麼好玩?」

  文詮說:「這是我前兩天在小攤子上無意中看到的,當時覺得好玩,就買下來了。賣東西人也說不出叫什麼名堂,只說是元明時期流傳下來的,一共是一百張牌。胖子,你怎的了?」

  董胖子兩眼直愣愣地盯著天保發呆。蔡七扭過頭去一看,原來天保後頭多出來一個人,看樣子像是董家護院的,便朝文詮呶呶嘴。那人也看見董胖子了,連忙打招呼:「原來四哥也在這玩哪!」

  董胖子站起來想躲,已經來不及了,因為他已經看見他大董煥,正帶著幾個護院的教師,大步流星地朝碉樓走過來了。文詮他們也看見了,趕緊把酒瓶跟鹽豆子都藏起來,然後一個個從碉樓里鑽出來,站在樓前恭候董煥。

  董煥奇怪地問:「你們怎不在家聽戲,跑這塊來了?」

  文詮說:「我們不歡聽戲,上這塊吹吹風。」

  董煥說:「怎的,那一仗還沒打過癮,上這塊憑弔來了?」

  天保說:「是的哩!本來以為有機會立功的,沒想到長毛那樣不經打,一天都沒支就跑了,害得我們連功都沒立成。」

  文詮跟蔡七也說:「就是的。這邊手腳剛才活動開來,那邊人就跑了,還真沒撈到過癮哩!」

  董煥朝他們豎起大拇指:「好樣的,有種!」然後低下頭沉吟一陣,不無憂慮地說:「不過,說實在的,我才不想要他們來哩!你們看,他們這一鬧騰,花了我們多大代價呀?死傷了幾十口人哩!他們都是年輕力壯的漢子,有的還是家裡頂樑柱子。他們一死,家裡頭人往後日子怎過啊?對這些人家來說,這不是飛來橫禍嗎?再說了,就是那些沒有傷亡的人家,為了加固城防,前前後後掏出來多少錢了?就光為買這些炮,籌防局前後就募捐了四五次。還有那個楚良勇,到現在還扎在南門外頭,用度都要籌防局替他們支。五六百號人,吃喝拉撒,一天要花多少錢哪?把他們養肥了,對我們板浦街有什麼好處?這些錢,還不是都白白扔水裡去了?當然,你們想立功,這也是好事。大丈夫不患無妻,唯患無功名耳!不過,要叫長毛再來把板浦街糟糕一回,那就實在划不來了。」


  文詮他們幾個人面面相覷,一時間不曉得說什麼好了。

  董煥捋著絡腮鬍子,笑著說:「你們這個年紀,要想博取功名,那還不容易?你們不是號稱敦善書院四大才子嗎?科考進學,應該手到擒來吧?」

  這番話,把文詮他們臉都臊紅了。

  董煥裝作沒看見,對著文詮說:「曉義,你不能再跟你家老大一樣,跟三爺去學醫了吧?聽說你很聰明的,用用功,下一科還能考不上?」他又轉向蔡七說:「我記得你表字是叫雪樓吧?」

  蔡七恭敬地答道:「董二爺真是好記性。晚輩賤名守誠,草字雪樓。」

  董煥說:「雪樓,你是不是打算跟令尊一樣,想從刀尖上得功名呢?我不是輕看行伍出身的人。我只是一介草民,沒有資格對人家的功名評頭論足。我只是覺得,這刀頭上舔血的日子,不容易呀!」

  蔡七說:「董二爺說的是。家父其實也是想讓我多讀丁書的。可惜我資質太愚鈍,腦袋瓜裡頭都是漿糊,書讀不進去哩!」

  董煥說:「你還資質愚鈍?我聽人誇獎你足智多謀,說你堪比龐士元,徐元直哩!」沒等蔡七說話,他又轉向天保:「你是李保長家的,表字叫什麼來著?」

  董胖子插嘴提醒:「永康。」

  董煥瞪他一眼:「我正想哩,要你多嘴!」他把天保上下打量了一番,才說道:「你看上去一表人才,要是荒廢在這市井裡頭,實在有些可惜了。你們不要怪我這老頭子多嘴啊!人年紀大了,就愛多管閒事。我是巴望你們有出息,巴望我們板浦能多出些人才。這樣的話,小四子跟著你們,也能多沾丁光,我們家裡頭人也就更放心了!」

  文詮馬上點著頭說:「董二爺教訓的對。」

  「你們不嫌我嘮叨就不錯了,還談什麼教訓?」董煥指著他兒子說,「要說教訓,我也只能教訓教訓他。」

  天保跟蔡七也連忙說:「教訓我們也一樣的。」

  董煥「哈哈」一笑,朝他手下人揮揮手:「走吧!」

  等董煥他們走遠了,文詮他們才松馳下來,一個個懶洋洋地癱在地上。

  天保問董胖子:「你大怎還天天帶人巡城啊?」

  「我哪懂啊?是怕長毛再來吧?」董胖子不好意思地朝大家拱拱手,「各位兄台剛才耳朵受累了,小弟這廂賠禮啦!」

  文詮拍了一下他肩膀:「不錯,有長進。」回頭對蔡七說,「老七,酒呢?拿出來接著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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