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言情小說> 姜蘊真> 第21章 春鹽豐收

第21章 春鹽豐收

2024-09-18 04:02:22 作者: 九皋堂
  趙大眼在長毛攻城那天,只受了些微輕傷。一枝鵰翎箭從他肩膀拐子上穿過去了,把他衣服劃了一道口子,皮肉也劃開了,流了不少血。不過當時他正忙的起勁,根本沒發現肩膀受傷了。他眼睛不好,上籌防局報名想參加民團,人家不要。等到仗打起來,保長挨家吆喝,叫男人們上城協防,他就帶著自家店裡的幾個夥計上城來了。他跟馬掌管和三毛子守一個垛口。每個垛口都有兵勇把守,不是楚良勇,就是民團。守垛口的兵勇都是拿洋槍的。這洋槍雖然厲害,不過打一槍,就要往裡頭裝火藥,才好打下一槍。有槍的兵勇們往洋槍裡頭裝火藥,垛口就有空隙了,其他的兵勇和協防的老百姓,就及時補充上來,往下放箭,或者往下扔滾木石塊。趙大眼他們燒了一鍋滾開的稀飯,長毛架著雲梯往上爬的時候,他們抬著二十二飲的大鐵鍋,把滾開的稀飯從城頭上澆下去,燙得雲梯上的長毛「哇哇」大叫,一路倒栽蔥,從梯子上滾跌下去了。趙大眼他們在城頭上開心地「哈哈」大笑。三毛子這時候才看見二爺肩膀上全是血,再細看,才發現二爺受傷了,趕緊告訴二爺。趙大眼用手一摸,疼得呲牙大叫。他把大褂子前襟撕了,叫馬掌管替他把傷口包紮好,又接著忙去了。第二天,他到馬用誠家把傷口處理一下。所幸傷口還沒化膿,上了丁藥,慢慢就好了,正好沒耽誤收春鹽。

  收鹽是垣商一年裡頭最大的事情了。小滿正是收春鹽的好時節,幸好長毛在立夏之前被打跑了,要不然,這個時候打過來,鬧得春鹽都沒法收,那禍害就更大了。今年雖然叫長毛搗了一番亂,好在風調雨順,「十八掃」(小滿前後十八天,鹽民俗稱「十八掃」)這些天,一直都刮西南風。俗話說:「小滿西南風,一刻值千金。」颳了這些天西南風,鹽池上結的,都是比黃豆還大的大鹽粒子,膘水十足,把圩下人喜的,半夜睡覺都能笑醒了。趁著風和日麗,圩下人頂著太陽,推著鹽扒子,把鹽收起來,一船一船運往板浦,再挑進東家的垣子裡頭,領回東家的錢糧,就萬事大吉了。

  自從接管「元字號」當上東家,每年收春鹽時候,趙大眼都要鄭重其事地祭拜鹽宗。板浦的徽州垣商們供奉的鹽宗,基本上都是首倡鹽鐵官營的先賢齊相管子,也有人家將夙沙、膠鬲和管子三個鹽宗同列祭拜的,不過那是少數。趙家是晉商,從前開錢莊時候,供奉的都是關二爺,現在轉行當了垣商,在板浦街這樣徽商眾多的地方,他們也不便標新立異,就隨鄉入俗了。跟徽州垣商們一樣,趙家也在鹽號的當門地(當門地:方言,相當於大廳。)裡頭,供奉著管子的牌位。不過在後堂,他家還照樣供奉著關二爺,並且一直都是香火不斷。好在關老爺和管子一文一武,兩個人各享各的香火,互不干擾,倒也相安無事。

  小滿是趙家開廩的日子。開廩之前,照例要祭鹽宗。為了敬神,這天早上,趙大眼特意換了一身乾淨衣裳,青灰布的大褂子,罩一件外鑲青紫邊的黑馬褂,黑褲子,腳上白襪黑鞋,臨出房門,又往頭上扣了一頂黑瓜皮帽子。到店裡的時候,馬掌管他們已經把香燭祭品都預備好了,十幾個夥計也都聚集在店裡頭,恭候著東家,哪裡都沒敢去。趙大眼一看這麼多人都在等他,十分高興,揮揮手把他們攏到自己跟前:「今天祭鹽宗,旁話我不多說,各人按我昨天說的那樣,各守其位,各司其職,不要出一丁差錯,聽清了吧?」

  「聽清了。」夥計們齊聲說道。

  趙大眼微微一笑,點點頭說:「那好,大家都站好,聽喬先生發號施令。不許亂講話了。」

  管子的神位,被供奉在靠牆的神龕裡頭。神龕下面是一張長條供桌,桌上供著幾樣時新果品,還有豬頭三牲,都是三毛子早上才買來的。趙大眼走到供桌跟前,量好位置,然後往後退了幾步,在當中先站好。馬掌管帶著夥計們分成四排,跟在趙大眼身後。

  喬廣孝站到司儀的位置上,見大家都站好了,把菸袋插進腰裡,輕輕咳嗽一聲,開口贊道:「吉時已到,祭拜鹽宗!頌祭文!」

  趙大眼朝前邁出半步,先眯起眼睛朝管子牌位凝視一陣子,然後從懷裡掏出一張黃裱紙,湊到鼻尖子上,一字一句地念道:「維大清咸豐十年小滿。赫皇鹽宗,一代聖賢。鹽鐵官營,開利之源。以貽後世,萬古流傳。恩澤四海,德惠民間。知恩圖報,君子謙謙。嗚呼哀哉,伏惟尚饗!」

  喬廣孝這時候已經把火紙媒子吹著了,等趙大眼念完,接著贊道:「焚祭文!」

  趙大眼趨步上前,拿著黃裱紙,去就喬廣孝手裡的火紙媒子。喬廣孝曉得他眼神不好,怕他看不清楚,趕緊把火紙媒子遞過來,幫他點著了。他拿過來,在管子牌位面前晃幾下子,然後把黃裱紙投進香爐。因為看不清,他又沒上前去摸索,便把黃裱紙朝香爐所在的位置上一擱,結果有一大半落在香爐外頭。幸好供桌上沒有什麼燒得起來的東西,黃裱紙很快就化為灰燼。

  喬廣孝再贊道:「上香!」

  趙大眼接過三毛子遞給他的香,舉在頭頂上祝了三下子,然後就往香爐里插。這回他先伸出手去,摸到了香爐,才把香插進去。插好以後,他想湊近去看看插的穩不穩當,不曾想頭一低,讓香頭把眼眉毛燙著了,疼的他一驚,趕緊把腰杆挺直了。好在他臉朝著牆,沒人看見他出洋相。

  喬廣孝等他退回去,又贊道:「跪拜!」等大家磕過頭,他又高喊了一聲:「禮成!」

  大家從地上爬起來,臉上都露出了輕鬆的笑容。趙大眼問馬掌管:「垣旗呢?」

  垣旗是垣商從官家請來的一面旗子,既是垣商完稅的一種憑證,也是體現垣商身份的標誌。有了這面旗子,垣商才可以開垣收鹽。收鹽時候,垣商把這面旗子插在鹽廩上,灶戶們望見東家的垣旗,就會把鹽挑過來了。趙大眼把這樣重要的東西交給馬掌管保管,馬掌管當然不敢含糊。他曉得祭過鹽宗,就要把垣旗插上鹽廩了,所以早就叫夥計把旗子扛出來,放在門旁預備著。聽見東家問,他趕緊指給東家看。這面旗子不大,卻花了趙家幾萬兩銀子。在趙大眼眼裡,那就是自己的身家性命哩!他叫夥計們把旗子扛上,跟他一齊出城去上鹽廩。夥計們趕緊把槓子、大秤、抓鉤、笆斗和麻袋等物件裝上車子,在門口放了一掛響鞭,打著旗子,跟在趙大眼後頭,踩著鞭屑子出城去了。

  板浦街有幾十家垣商,各家開廩選的日子不盡相同,不過選在小滿這一天開廩的人家還真不少。一路上鞭炮不斷,鹽廩上更是人來人往,熱鬧非凡,早已看不見一丁點戰場的痕跡了。

  趙大眼帶著夥計們出了北門,說說笑笑,一陣功夫就到廩上了。六里河上擠滿了裝鹽的船隻,撐船的,扒鹽的,還有挑鹽的,都比賽一般扯著嗓子,喊著各自的號子,把鹽廩吵得像開了鍋一樣,兩個人臉對臉說話,聲音小一小,對方就聽不見了。趙大眼也只好扯開嗓門,指揮夥計們豎旗杆。本來垣子上都有現成的旗杆,不過跟長毛開仗,鹽廩上所有的旗杆都叫洋炮炸飛了,開廩時,各家都要先豎旗杆。

  趙大眼他們一上鹽廩,船老大們就看見了,立馬從船上跳下來,朝趙家的垣子這邊走過來。他們長年在船上行走,豎桅杆是他們的拿手好戲,店裡那幫夥計們正忙得焦頭爛額,看見他們來了,都長出了一口氣。船老大們七手八腳,一陣功夫就把旗杆豎起來了。趙大眼趕緊叫馬掌管把垣旗拿過來,升上了旗杆。

  「開廩嘍!」趙家的夥計們齊聲歡呼起來。

  「東家,快上船去看看吧!今年的春鹽,那真叫水肥膘足呀!」

  「鹽粒子多大,你老一看就曉得了。」

  「顏色也好看,比乾麵還白哩!」

  船老大們紛紛請趙大眼上船。

  趙大眼見他們一個個眉開眼笑的,曉得今年春鹽收成肯定不錯,也很開心。不過他的高興,不能讓這些圩下人看出來。他擰著眉頭吩咐馬掌管他們:「東西收拾好沒?走,過去收鹽。」

  他們跟在船老大後頭來到河邊。那些船老大的女人們,都坐在岸邊草地上,一頭嚓呱,一頭納鞋底子,看見東家來了,紛紛站起來朝他張望。趙大眼看也不看她們一眼,徑直走上了艞板。馬掌管趕緊過來扶他:「東家,你老小心丁個。」

  趙大眼上了船,看見滿船白花花的大鹽粒子,暗露喜色。他彎腰抓了一把,攤在手掌心上頭,朝馬掌管一頭擠眼一頭問:「馬先生,你看這鹽成色怎樣啊?」

  馬掌管曉得東家的意思,故意提高嗓門說:「還湊合,中等稍微偏上吧!」

  船老大們聽他說是中等偏上,一齊朝他嚷嚷開了。馬掌管不理會他們,朝喬德信喊道:「三毛子,你招呼他們上來扒鹽吧!」

  每到開廩時節,鹽廩上都有很多扛大包的在那裡等活干。這些扛大包的,肩膀上都披著一塊特製的披肩。這塊披肩是用厚厚的毛藍帆布縫製的,既蓋著兩肩,同時還蓋著頭。因此,他們在人群當中特別顯眼,一眼就能認出來。夥計們早就物色好一幫扛大包的了,聽見三毛子招呼,馬上把他們叫過來,把笆斗、麻袋分給他們。

  扛大包的漢子們拿起笆斗跟麻袋,就上了船。他們用笆斗把船艙裡頭的鹽扒進麻袋,然後抬著麻袋走下艞板,到喬廣孝跟前過秤。收進垣子的鹽,都是二百斤一麻袋,不能多也不能少。三毛子拿一個鏟子,站在他大爺旁邊,麻袋裡頭鹽多了,他就鏟丁出來,不夠秤了,他就添丁個進去。過完秤的麻袋,先拎到旁邊,讓女人們用麻繩縫好麻袋口,最後再讓扛大包的漢子們扛進垣子,一層一層地碼起來。這些五大三粗的漢子,肩上扛著兩百斤重的大包,走路照樣一陣風,一頭走,一頭還高聲喊著號子:


  「走起來嘍,哎嘿喲嗬!

  帶小跑哦,哎嘿喲嗬!

  加把勁哦,哎嘿喲嗬!

  多苦錢哦,哎嘿喲嗬!

  早點回家,哎嘿喲嗬!

  摟女人嘍,哎嘿喲嗬――!」

  在船上扒鹽的漢子們,不甘心讓扛包的搶了風頭,扯開嗓子跟他們賽起來了:

  「一尺艞板,晃悠悠哦!

  小妹心頭,顫悠悠哦!

  哥在船上,扒大鹽哦!

  妹在家裡,把心擔哦!

  盼哥早丁,回家來哦!

  陪著哥哥,喝杯酒哦――!」

  趙大眼坐在垣子旁邊,一頭看著工人扛鹽包,一頭消消停停地吃著櫻桃。

  俗話說:「立夏早,芒種遲,櫻桃小滿正當時。」小滿前後,後大山的櫻桃,就像十六七歲的大姑娘,鮮紅巴亮,嫩的掐出水來。灶戶們平常沒有什麼金貴東西孝敬東家,到這時候,都趁拖鹽這機會,摘籃櫻桃帶著,送給東家嘗嘗鮮。在各種水果裡頭,櫻桃要算最先下市的了,後大山的櫻桃個頭又大,顏色又鮮亮,吃在嘴裡頭,更是香甜爽口,滿嘴生津。趙家老太太最歡吃櫻桃。灶戶們船一靠廩,就拎著籃子,把櫻桃送進宅子裡去了。趙大眼吃的這一籃子櫻桃,是灶戶們專門留下來,給鹽廩上的東家跟各位先生品嘗的。

  垣子裡頭鹽包越碼越高,趙大眼跟馬掌管也是越看越高興。他們正在說笑,忽然發覺六里河上鬧騰起來了,好多人把手裡活都丟下了,跑到河邊去看熱鬧。近視的趙大眼以為他家船上出事了,「撲騰」站了起來,手裡抓的櫻桃全掉地上去了。

  馬掌管眼尖,趕緊告訴他:「不是我家的。」

  趙大眼這才把心放回來,一頭掩飾自己窘態,一頭拉著一個正朝垣子這邊走過來的扛大包人問:「出什麼事了?」

  「聽說是哪家鹽挨搶了!」那人被鹽包壓著,頭也不抬地說。

  聽說有人鹽挨搶了,趙大眼馬上傻了眼,不由自主地念叨起來:「啊!怎會有這事?什麼賊啊,青天白日就敢搶!」

  馬掌管在一旁嘆口氣:「唉!這世道,哪還有什麼青天白日哪!」

  趙大眼歪過頭來朝他看看:「這叫什麼話說的?眼下這會,不是白天,難道還是晚上啊?」

  馬掌管耷拉著眼皮說:「反正黑的跟晚上差不多吧!」

  剛才那個扛大包的,在垣子上卸了鹽包,回頭正好路過馬掌管旁邊,聽他這麼說,還真的抬頭朝天上看看。天上有不少雲彩,不過沒遮住太陽,曬的還真夠可以。他望望天,又望望馬掌管,自言自語地說:「天上有太陽嘛!」


關閉
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