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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野地里的男人

2024-09-18 04:02:50 作者: 九皋堂
  高家鹽船被搶的案子還沒破,從善後河南邊,又傳來一個讓人奇怪的消息。說有一幫子販私鹽的,拉了一車子大鹽,在河南邊的村子上到處叫賣。鹽自古以來就是官營的,雖然歷朝歷代都有賣私鹽的,不過那也只能偷偷摸摸在私下裡交易,從沒聽說過賣私鹽的,膽敢拉著車子這樣沿街叫賣。這些鹽梟也太猖狂了,簡直根本就沒把黃芽菜他們放在眼裡嘛!

  黃芽菜聽說以後,氣得七竅生煙,咬牙跺腳發誓說,一定要把這些猖獗的私鹽販子逮到,叫他們三伏天站在站籠里,白天曬太陽,晚上餵蚊子。他親自帶著鹽汛的官兵,到河南邊一帶緝拿鹽梟。這幫鹽梟也真狡猾,圍著河南邊的伊蘆山和大小伊山,跟黃芽菜他們兜起了圈子。有幾次,黃芽菜已經撲到他們老窩了。可惜每次都慢那麼一步,眼睜睜看見他們灶膛里的灰還是熱的,可是人卻不見了蹤影。

  後來,功夫不負有心人,黃芽菜終於在板浦南邊一個叫大柴市的村子裡頭,把這幫私鹽販子堵住了。圍剿的時候,黃芽菜有些大意,沒想到這幫私鹽販子竟然還有洋槍,還膽敢朝他們開火。結果,他好幾個弟兄在交戰中掛了彩。不過好在都是皮肉傷,沒有什麼大礙。他們仗著人多,死命朝上沖。那幫熊包蛋子一看他們拼命,連忙把槍扔掉不打了,讓他們逮了個人贓俱獲。黃芽菜心裡那個美,就不用說了,連「小寡婦上墳」都唱出來了,押著私鹽販子,興高采烈地班師回城。不料,經過南門外的楚良勇大營時,從營里冒出一個叫王楚生的守備,帶著一班人馬,硬是把那幫鹽販子劫去了,說那些人都是他們派出去的,是化了裝的探子。黃芽菜心有不甘,可是他那幾個鹽兵,怎能敵得過幾百號人的楚良勇呢?沒辦法,他只好拱手認栽了。

  這個消息一傳出來,稍微聰明丁的人,就猜到高本賢的鹽船是挨哪個搶去的了。不過,人人都只能猜測,沒有任何證據,就連黃芽菜也沒辦法。他辛辛苦苦找到的證據,讓人家輕輕一掐,就掐斷了。沒有證據,他拿王楚生一丁點辦法也沒有。

  高本賢聽說以後,氣得痰又湧上來,請內科名家茅景岳先生扎了好幾針,才好不容易把命救回來。他的侄兒高立貴忿忿不平,非要到江南大營去參曹得勝一本,最後硬是叫高立昌把他攔下來了。

  其實,最倒霉的還要數漕幫老大秦有祿。他替這些垣商們運鹽,從圩下到板浦,這一路的安全早就交給他了。只要是在路上遭了搶的,他都得賠償。這回,不要說好四五萬斤白花花的春鹽打了水漂,他得賠上高家一大筆錢,還貼上了他好幾個弟兄。這些兄弟的家屬,他都得拿錢出來撫恤。錢他是拿得起的,不過秦有祿覺得這錢拿的冤啊!他在淮北一帶縱橫江湖二十多年了,什麼時候吃過這樣大的虧?要不是黃芽菜死命攔著,依他的脾氣,他非得帶著漕幫的弟兄們,去把楚良勇的營盤子砸了不可。

  秦有祿痛定思痛,決定替押船的兄弟們配洋槍。讓他哭笑不得的是,楚良勇聽到這個消息以後,竟然派了一個叫陳寶光的守備,來跟他洽談買槍的事情。秦有祿哪裡有興趣跟他做買賣?便躲在家裡裝病不見他。等陳寶光走了以後,秦有祿氣的拍著桌子大罵:「他奶奶的,老子把銅錢化了,鑄成小鬼,也不能送給你花!天底下又不是就你他媽的一家有洋槍。」

  出了這些事情以後,垣商們都把楚良勇當成了心腹大患,一想到他們還駐紮在南門外,就心有餘悸。他們聚在商會裡頭私下商量,認為長毛都已經挨打跑這麼些日子了,應該不會再來了,鎮上也就沒有必要再駐紮這麼一支隊伍了,楚良勇該撤回江南大營了。不過,請神容易送神難哪!當初因為鬧長毛把人家請來了,這番要把這座尊神送回去,不是件容易事哩!請哪個去說啊?怎麼去跟人家說啊?這些細節上的事情,垣商們一直商議不下來。轉眼就到收麥時間了,滿地麥子金黃一片,垣商們又都忙著收麥子去了,沒有心思管這事,就把這事又擱下來了。

  每到這個時候,蘊真都會跟巧珍一起,背上拐簍,跟在駱家大嫂子、二嫂子她們幾個半大不大的女人後頭,到城外的地里去拾麥子。種地的把麥子收回家以後,還要在麥場上打麥子,漏在地里零零星星的麥穗,自己沒功夫去拾,就任由這些女人們拾回家去了。不過,拾麥子的人也不能隨便闖進人家地里去,總要等到人家把麥子收完了,把「門」放開來,她們才可以進去拾。

  這天,蘊真她們背著拐簍,走到城東一塊麥地旁邊,看見地里收麥子的人,正把捆好的麥捆子往車上搬,估計快要收完了,便都在河邊的蘆柴地旁邊坐下來,一頭嚓呱歇腳,一頭等著人家放門。

  那陣正是晌午過後不久,天氣有些燥熱,有的女人看見四周沒人,就把裙子撩起來煽風。雖說裙子裡頭還穿著薄紗褲,不過女人們在一起也有好說笑的,免不了就開起玩笑來了。

  一個胖女人咧著嘴,一驚一乍地說:「壞了,什麼味道出來了!」


  一開始,大家不曉得她說的是什麼,一齊朝她看。見她眼睛直盯著搧裙子的那個女人,有人便會意了,忍不住笑起來:「咯咯,小心丁個,狐狸要放騷了!」

  女人堆里就是這樣,有一個人笑了,旁人就會跟著笑起來,何況又是說這樣的笑話,大家一聽,便一起鬨笑起來。

  搧裙子那女人不好跟著笑,便伸出頭去四下張望,想找由頭打她們的岔。見那些女人笑的東倒西歪,她冷不丁地喊了一聲:「放門了!」

  大家朝地里一看,麥地裡頭那家人已經趕著裝滿麥子的牛車往回走了,地里一個人沒有,便一窩蜂都站起來,爭先恐後朝麥地裡頭跑過去。巧珍腳小,做事又老是慢吞吞的,每次總是落在人家後頭,大家早已習以為常,反正各人拾各人的,就連駱大嫂子也不去招呼她,旁人就更不在意了。

  大家紛紛彎下腰,瞪大兩眼去尋覓地里的麥穗,突然聽見身後傳來一陣尖叫,回頭一看,赫然發現她們剛才歇息的地方,不知從哪裡冒出來兩個幾乎渾身赤裸的男人,正在張牙舞爪地追趕著巧珍,嚇得巧珍「哇哇」大叫,邁著兩隻小腳拼命奔跑。

  「哪裡來的野種?反天了!」駱大嫂子揮著胳膊喊道。

  「不要臉!臭流氓!」女人們都站下來,轉回身子跟著一齊喊,有人還拾起地里的泥坷垃子,朝那兩個男人身上砸。

  那兩個男人大概這才發現麥地里還有這麼多女人,陡然站住腳,不再朝前追了。他們站在那裡也不老實,嘴裡不乾不淨地回應著那些女人的漫罵,一頭還做出各種下流的動作,朝她們挑釁。

  巧珍跑的披頭散髮,費了吃奶的勁,好不容易跑到駱大嫂子跟前,連累帶嚇,一下子癱倒了。蘊真跟駱二嫂子都圍過來安慰她。

  駱大嫂子瞪著眼說:「這兩個野種,一口蠻腔蠻調的,在那塊說什麼呢?」

  駱二嫂子氣勢洶洶地說:「肯定不是人話!反了這幫不要臉的了,叫二根子帶他那班子兄弟來,把他們通通廢得了!」

  蘊真不敢朝那兩個男人看,側著耳朵聽了聽,低著頭說:「聽這口音,有丁像南門外那些當兵的哩!」

  「嗯,還真有丁像。小真子,你不說,我還真沒想起來。我在陶公祠那番聽過他們說話,說什麼『天上九頭鳥,地上湖北佬』,說的就是這種鳥話哩!」說到這塊,駱大嫂子臉色就有些變了。她跟蘊真把巧珍扶起來,收拾一下拐簍,朝地里那些女人招呼說:「我們趕緊走吧!這塊地不要拾了。」

  胖女人問她:「怎的了?」

  駱大嫂子指指地頭上那兩個撒野的男人說:「那兩人,是南門外當兵的。好鐵不打釘,好人不當兵。這些人,什麼壞事不能做?大家眼皮活絡丁個。惹不起,躲得起,少惹是非吧!」

  「大嫂子,你怕什麼的?管它九頭鳥、十頭鳥,再厲害,還能厲害得過二根子他們洋槍呀?哪個敢不老實,『呯』一洋槍,包管叫他腦袋開花。」在駱二嫂子眼裡,她男人連長毛都能打跑,旁人就更不在話下了。

  扶著巧珍胳膊的蘊真,回過頭來對她說:「駱二嫂子,你忘記高家鹽船那事了?」

  聽見蘊真的話,女人們都有些害怕了,紛紛直起腰來打算走。

  駱大嫂子拉著蘊真說:「不要跟她囉嗦了。她不走,就把她留在這塊,回頭叫他家二根子帶洋槍來接她。」

  女人們慢慢都攏到一起,嘰嘰喳喳地往回走。

  那兩個男人見她們走了,更加放肆起來,朝著她們又跳又罵。不過大概也忌憚她們人多,不敢朝地里硬沖。等到她們漸漸走遠了,還心有不甘地朝她們扔了一通泥坷垃子。

  蘊真她們直到進了城門,心才算放下來。回到家裡,蘊真把這事情跟她娘一說,姜三嬸臉就黑得了:「這還了得!要是人少,還不定他們能幹出什麼事來哩!小真子,往後不許你再出去拾麥子了,聽見沒的?我家再窮,也不缺那丁糧食。」

  蘊真涎著臉,跟她娘開玩笑說:「我沒事吧?我腳大,跑的快哩!」

  姜三嬸聽出她在說笑,拿起手裡的拈線砣子,輕輕敲她腦袋一下:「你跑再快,還能快得過洋槍子子?」

  蘊真說:「那我肯定比巧珍跑快當嘛!麥地裡頭放門,那些拾麥子的,個個都沒命朝前沖。就她,跟個鴨子似的,跩跩跩跩,回回都落在後頭。我娘啊,這下你曉得腳大的好處了吧?嘻嘻!」

  姜三嬸說:「什麼好處啊?」

  蘊真說:「能跑唄!你看,能跑多好啊!又能多拾麥子,又不怕人追。」


  姜三嬸說:「『能跑』能當飯吃啊?人家巧珍不能跑,那腳小好看,上門提親的,把門檻子都踩壞得了,她媽眼瞪多大的,在那塊揀哩!我家呢?好不容易來個說媒的,倒叫你把人家打跑得了。你還能指望拾麥子過一輩子啊?」

  蘊真嘴又撅起來了:「娘,你又說這個。我不跟你說了。」說完一扭身就要走。

  姜蘭生正在西屋跟有富熬狗皮膏藥,聽見她娘兒倆個嚓呱,也沒在意聽。忽然聽見街心一陣亂糟糟的,好些人圍在他家大門口說話。只聽見一個女人高聲喊:「姜先生在家嗎?」

  文謹正在當門地坐堂候診,因為沒有人來看病,便捧了一本《醫宗金鑒》在那裡看。他早已看見街心那些人了,不過因為事不關己,沒功夫搭理他們。聽見有人問到他大,他才抬頭答話:「是駱三娘啊!找我大有事啊?我大在屋裡哩!」

  聽說姜先生在家,那些人「呼啦」一下就全擁進來了。文謹一看後頭還跟著保長李豫立,趕緊上裡屋去喊他大,還沒伸手挑門帘子,姜蘭生已經從裡頭出來了。

  女人們看見他出來,馬上就七嘴八舌說開了。李豫立看見姜蘭生直皺眉頭,曉得他不耐煩,趕緊朝那些女人吆喝:「行了,不要吵了,跟麻雀子似的,亂鬨鬨的。先聽我跟姜先生說。我說的不對,你們再說,中不中啊?」

  「中啊!」

  「你說吧!」

  「你們朝旁邊站站,給姜先生坐下來再說嘛!」李豫立朝旁邊幾個女人揮揮手,把姜蘭生讓到凳子上坐下來,「姜先生,這事跟你家小真子也有關哦!不曉得她回家跟沒跟你和姜三嬸說。南門外那些狗日的大頭兵,簡直不是人哩!青天白日的,就敢在麥地裡頭調戲民女。你老聽說了吧?駱三娘家巧珍,這回差丁吃大虧哩!她們在麥地裡頭拾麥子,也不曉得從哪裡冒出來兩個野種,身上脫的就剩下一條小褲頭子,差丁就一絲不掛了。你說這些東西,怎就這樣不要臉呢?這兩個畜牲,從蘆柴地衝出來,就朝這些女人身上撲。巧珍跑的慢,要不是兩個嫂子,還有大家幫著接應,幾乎就讓這兩個畜牲得逞了。當時你家小真子也在場哩!你說這多玄啊?這樣俊的閨女,要是叫這班畜牲糟蹋了,叫她往後還怎做人?這還得了啊!還有沒有王法了?上回高家那事情,沒抓到人家把柄,吃了個啞巴虧。這回她們十幾個大姑娘、小女人都是當場看見了的,他再也癩不掉了。得好好治治他們,不然往後哪還有安穩日子過?姜先生,你老是好歹是縉紳,跟董二老爺又是親家,不管跟官府,還是籌防局,說話都比我們管用,還請你老主持個公道,替她們說說話。你看這些小女人、老嫚子,這陣子嘰嘰喳喳不住嘴,到了官府就都成啞巴了,你借給她十個膽子,也放不出一個悶屁來。姜先生,還得拜託你老出個頭啊!」

  說過,他朝駱三娘她們一使眼色,那幫女人們又嘰嘰喳喳說開了。

  姜蘭生被她們吵得頭都大了,使勁咳嗽一聲。他這一咳還真管用,那幫女人馬上把滾到舌尖上頭的話收回去了,一個個豎著耳朵瞪著兩眼等他說話。

  「太過分了,太過分了!」姜蘭生有些激動,「實在不象話,這簡直就是土匪行徑嘛!真是無法無天。我們請他來是打長毛的,他倒比長毛還能禍害人,那還要他來幹什麼?這不雪上加霜嗎?」

  「就是哩!」

  「不過,你們看清楚沒有啊?那兩人真是南門外兵營里的?你們不說他們沒穿什麼衣裳嗎?怎麼認出來的?」姜蘭生有些不放心。

  「嗨,他們那一口蠻子腔,哪個聽不出來呀?」

  「是的哩!肯定錯不了。」

  「你啃哪個腚呀?」

  「啃你腚!這陣子還說這閒話!」

  「連放屁都一股蠻子味。」

  「你聽見了?」

  李豫立大聲說:「都住嘴!我說你們這些人,怎就歡滿嘴跑馬亂扯呢?一丁譜都不靠。都不要說了,聽姜三爺的。」

  給他這一吆喝,女人們又把嘴都閉上了,一齊瞪起眼睛盯著姜蘭生。

  姜蘭生說:「這事不能不管了。再不聞不問,往後還不曉得要出什麼樣事哩!我先去跟籌防局說。籌防局要是管不了,我再跟衙門說。小衙門管不了,再去找大衙門。好歹也得要個說法回來。」

  李豫立說:「最好叫他們趕緊滾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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