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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和尚不念經

2024-09-18 04:03:17 作者: 九皋堂
  板浦街人喜歡吃,在吃上有很多講究。就拿吃雞來說,夏天要吃還沒叫鳴的童子雞,雞要切成丁子,用黃酒、醬油、糖和香料浸上一個時辰,再用大椒跟醬瓜爆炒,吃起來鮮嫩爽口。秋天要吃硬爪子的老公雞,加上黃花菜或者蘑菇等配料,用小火慢慢燉,燉到筋酥肉爛,咬在嘴裡滿口膠粘。到了冬天,就要用老母雞來燉湯喝了,湯里加上黃芪、人參、枸杞之類的補品,不光喝著味道鮮美,更是滋陰壯陽的大補良方。那些垣商人家,平時就斷不了山珍海味,雞鴨魚肉就更平常了,到了端午節,就連小戶人家也是家家殺雞,戶戶宰羊,忙得不亦樂乎。這些人家殺雞,褪下來的雞毛是捨不得扔掉的,要留著賣給做雞毛撣子的。雞肚子裡頭也有寶貝,雞肫裡頭那一層皮,要小心地剝下來,洗乾淨了賣給藥店。這東西入藥的時候叫雞內金,性寒味甘,有消食健胃、澀精止遺等功效,主要用於飲食積滯,小兒疳積,也可用於治療腎虛遺精、遺尿。這幾天裡頭,有富用一文錢一個的價格,收了滿滿一抽屜的雞肫皮。這天晌午,見天色不錯,有富拿了一個大簸箕,把收在抽屜裡頭的雞肫皮都倒出來,端到天井的太陽地里去晾曬。

  文謹跟平常一樣,手裡捧著本醫書,坐在東板壁下邊的椅子上,邊看邊等候患者前來就診。

  「阿彌陀佛!」這時候,從門外進來一個中年和尚,朝文謹打了個問心,操著一口揚州話問:「請問施主,府上是貴姓姜嗎?」

  文謹以為是來看病的,連忙放下書招呼:「正是正是,在下免貴姓姜,賤名上文下謹。大師,你哪裡不舒服呀?」

  那和尚一聽他說姓姜,一言不發,轉身就出去了。走到門台石上,他站住腳,從身上背的褡褳裡頭,拿出一個舊蒲團,放在門台石上,然後一屁股坐在上頭。接著,他又從褡褳裡頭摸出一個黑乎乎的木魚子,拿在手裡,閉上眼開始敲起來。

  文謹十分詫異,走到和尚跟前問他:「大師,你這是做什麼的?」

  和尚看也不朝他看一眼,只顧一下一下地敲著手裡頭的木魚。

  文謹朝他作個揖:「大師,能不能請你挪一下位子,到其它地方去敲。你坐在我家門台石上,把我家門擋著了,人出來進去不方便。我們還要開門做生意哩!」

  和尚扭頭朝門裡頭看看,把屁股下頭的蒲團,朝東頭稍微挪了一下,把大門空了出來,依舊一言不發,繼續敲他的木魚子。

  文謹估計這和尚十有八九是來化緣的,便回到屋裡準備拿錢。正好有富也從天井裡回來了,看見門口坐了個和尚,剛要問,就被文謹攔住了。文謹問他:「櫃檯裡頭有錢嗎?」

  有富彎腰從櫃檯底下抓了一把錢出來,放在文謹張開的手心裡:「夠嗎?」

  文謹伸頭一看,大概有十幾個小錢,還有兩個當十的咸豐大錢,覺得也差不多了,便攥緊了手,走到和尚跟前,把錢攤在他眼皮子下頭,和顏悅色地對他說:「大師,這幾天來看病的人不多,櫃檯上只有這幾個錢了,隨個喜吧!」

  沒想到和尚連眼皮子都沒抬一下,好像根本沒聽見一樣,只管不緊不慢地敲木魚。

  文謹把錢朝他懷裡一扔,氣惱地說:「你這和尚曉不曉得好歹呀?化緣化緣,不就是要隨緣嘛!給你這些錢了,還嫌不夠,你到底想要做麼啊?」

  這時候,姜家門口漸漸圍了不少人。他們看見文謹給了和尚一大把銅錢,又聽他這麼說,就有人附和道:「是的哩!這叫什麼和尚,人家都給過錢了,還賴著不走,講不講理呀?」

  「就是嘛!哪有這樣的出家人,一點不講究臉面。」

  「他到底是真和尚,還是假和尚呀?姜大哥,要不要把他度牒翻出來看看?這年頭,假冒東西太多了。」

  「哪用翻他度牒?還不曉得他有沒有哩!把永信方丈請來一問不就曉得了?真的假的,還能逃得過永信長老的法眼?」

  國清寺的方丈永信,是板浦這一帶有名望的高僧,十來歲就在鎮江金山寺出家,曾經在洛陽白馬寺掛過單,在雲台山法起寺當過主持。他剛到國清寺當方丈那會子,每回開堂講經,板浦街都會萬人空巷。連那些垣商掌柜,也都早早關了鋪子趕去聽講,生怕去遲了漏聽一個字。

  聽見有人提議去請永信,文謹連忙說:「這主意好!哪個幫我去請,我給跑腿錢。」

  當下就有人應承道:「我這就去,你們等著。」那人說完拔腿就走了。

  他們在旁邊議論紛紛,那和尚也全當沒聽見,只顧一下一下地敲自己手裡頭的木魚子,聲音也沒見大,還像剛才那樣不疾不徐,顯得極有耐心。

  姜蘭生在屋裡頭跟陶公祠的祭酒宋雅齋下棋,早就聽見外頭的動靜了。不過起先兩人都沒在意,也都跟文謹一樣,以為那和尚不過是來化緣的。後來聽見有些不對頭了,宋雅齋便勸說道:「畹兄,看來這和尚有來頭哦!還是出去看看吧!」


  姜蘭生正在盤算著要做活右下邊角上一塊棋,聽見宋雅齋的話,「嘿嘿」一笑。他手裡揑著一顆棋子,隔著板壁朝外頭喊道:「有富,再拿丁錢給他,出家人也不容易哩!」

  他這兩句,其實是喊給那個和尚聽的。聽見有富拉抽屜拿錢,他又小聲嘀咕說:「這叫什麼年頭,連和尚化緣,都弄出這麼些花頭點子來,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

  宋雅齋說:「是啊!人心不古了嘛!畹兄,跟你說個笑話,不曉得你聽沒聽人家講過。也是說這和尚化緣的,說的是南城城隍廟的和尚,是真人真事哩!」

  姜蘭生沒接他的話,只顧低頭端詳著棋盤,皺著眉頭說:「我扳這個,你一打,我一接,你點這個,我叫吃這個,能做出兩個眼來了吧?」

  宋雅齋朝他說的地方看看,微微一笑:「那你扳呀?」

  姜蘭生按照他設想的路數走了兩手,結果宋雅齋沒在他說的那個地方點,卻把他原來看似連著的兩塊棋跨斷了。這一斷,他的棋兩邊都做不活了,姜蘭生只好投子認輸:「唉,下這東西太費勁了,真不如打麻將好玩。麻將桌上把牌一搓,嘩啦嘩啦,那聲音聽著就舒服,就連輸錢都痛快!」

  宋雅齋說:「嘿嘿!那東西玩的是心跳,圍棋講究的是修身養性。這兩樣東西,說起來都算是玩的,其實風馬牛不相及哩!」

  姜蘭生打了個哈欠,跟著又伸下懶腰。他順手把身邊的煙槍拾在手裡,指著小桌子上的燈問宋雅齋:「燒個泡子給你嘗嘗?」

  宋雅齋連忙搖手:「不用客氣,你吃你的。」

  姜蘭生一頭裝煙一頭說道:「雅兄真是好人哪!我這輩子,算是讓這阿芙蓉給害死了,再也回不了頭了!」

  宋雅齋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側耳一聽,外面的動靜似乎比剛才還要大,便說:「畹兄,外頭似乎越鬧越大了,你這一家之主,是不是也該出去看看了?」

  姜蘭生說:「等我吃口煙的。」

  宋雅齋一把奪下他手裡的煙槍:「等會再吃不遲。你聽聽這木魚子敲的,不煩人啊?把他打發走了,再回頭來安安靜靜吃你的煙,多好哩!」

  姜蘭生覺得他說的在理,就跟他一齊從裡屋走出來了。看熱鬧的人見姜蘭生出來了,趕緊往後頭站,好給他騰地方。和尚跟前很快就空出一塊地來。姜蘭生跟宋雅齋都站在這塊空地上,上下打量這位和尚。這個和尚的頭至少有一個月沒剃了,頭髮茬子有半寸多長,身上的一件僧衣,恐怕也有很久沒洗過了,油灰多厚。姜蘭生盯著他看了一會,沒發現他有什麼出奇的地方,便開口對他說:「我就是姜蘭生。你有什麼事,儘管對我說好了。」

  和尚總算把木魚子停下來了,睜開眼睛站起來,朝姜蘭生望望。他沒有說話,卻把手伸進自己懷裡,掏出幾張紙來。他把上頭一張遞給姜蘭生:「這個東西,施主不會不認得吧?」

  姜蘭生接過來一看,臉色馬上變了。他乾咳兩聲,讓自己鎮靜下來,換上一副笑臉,對和尚說:「請問法師法號怎麼稱呼?寶剎位於何處?」

  這時候,姜三嬸跟蘊真和銀娣她們,也都從後院子裡頭出來了,跟有富一起,站在南屋的當門地里,朝那個和尚打量。

  和尚把姜蘭生手裡的紙要回去,和那幾張紙一起,又都揣到懷裡去了,抬起手背擦一下額頭上的汗,說:「小僧本明,菩提本無樹之本,明鏡亦非台之明。出家之後一直雲遊四方,哪裡有廟,就在哪裡掛單,沒有廟,就在這蒲團上打坐,俺也一樣可以修行的。」

  姜蘭生心裡一沉。跟出家人打交道,本來就不容易,跟這種四海漂泊的雲遊和尚打交道,那就更難了。他硬著頭皮問道:「請問本明法師,對在下有何賜教呢?」

  本明說:「賜教不敢。我祖惠能有幾句話偈語,想說給施主知道:『世人若修道,一切盡不妨,常自見己過,與道即相當。色類自有道,各不相妨惱,離道別覓道,終生不見道。波波度一生,到頭還自懊,欲得見真道,行正即是道。』阿彌陀佛,不知施主以前可曾聽過?」

  姜蘭生朝宋雅齋望望,微微一笑說:「看來要考究老夫學識了。年輕時候讀那幾年書,早忘到腦脖後去了。這幾年除了替人開方子,連筆都拿過,哪裡還讀什麼?佛經更是碰到沒碰過。雅兄,坐而論道,這應該是你拿手好戲哩!」

  宋雅齋笑著說:「人家問你哩!」

  本明沒等姜蘭生再說什麼,就攔在他前頭開口了:「小僧把我祖這幾句偈語贈送給施主,不是要跟施主坐而論道,而是想借我祖這幾句偈語,提醒一下施主。小僧也是受人之託,忠人之事。什麼事情,剛才已經知會過施主了。怎麼辦,還請施主自己拿主張。小僧還答應了替另一位施主念一萬遍金剛經,要超度他兒子升往西方極樂世界,無暇跟施主多言了。要是施主不能儘早想出辦法來,小僧只好在這裡多打擾些日子了。阿彌陀佛!」


  本明說著,一屁股坐在那張舊蒲團上,掏出木魚子,眯上眼睛,又不緊不慢地敲起來了。

  姜蘭生見他坐下去了,急得伸手要去拉他,忽又覺得不妥,連忙縮回來,垂著手說:「天這樣熱,外頭哪能坐得住呀!請法師到屋裡去坐吧!你說的那個事情,我馬上想法子去辦就是了,保證叫你滿意還不行嗎?」

  見本明不理不睬,姜蘭生又說:「你看這樣行不行:這天也不早了,我請這位宋兄,我們一起陪你去四海春喝兩杯素酒,用過齋飯,我再陪你回來?這樣既不耽誤你念經,也不妨礙你做事,不行嗎?」

  隨便姜蘭生在那裡怎麼絮叨,本明就跟沒聽見一樣,只顧專心念他的經,連眼睛都不睜開一下子。

  姜蘭生沒法子了,問文謹道:「去請永信方丈的人呢?」

  文謹朝人群裡頭張望一陣子,沒發現剛才那個自告奮勇的人,更看不見永信的影子,只好搖搖頭回他大的話:「沒影子了。」

  姜蘭生轉臉又問宋雅齋:「雅兄,你看這事情怎麼弄是好?」

  宋雅齋剛才沒看到本明拿給姜蘭生看的那些紙上寫的是什麼,所以不曉得這和尚到底為什麼非要纏著姜家,見姜蘭生問,只好含糊地勸他說:「天下和尚多了,還真沒碰到過這樣難纏的。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哪個能管得著呢?他歡這樣鬧,就隨他鬧去吧!」

  姜蘭生指指和尚手裡的木魚子,苦著臉說:「你聽聽這聲音,不煩人啊?」

  宋雅齋說:「那怎辦呢,你又攆不走他?」

  姜蘭生剛要說什麼,看見姜三嬸在屋裡頭朝他使勁招手,便進來問道:「湊什麼熱鬧,沒看我在外頭正忙著了嗎?」

  姜三嬸鐵著臉說:「你跟他羅嗦什么子呢?把門關上不就得了,隨他在外頭鬧騰去唄!」

  姜蘭生說:「那怎行呢?人家要買藥看病怎辦?」

  姜三嬸說:「人又不是天天有病的,關一兩天門怕什麼?要真遇上病急的,你叫他從後門進來不就行了?再說了,板浦街上又不是只有我們姜家一家行醫,不是還有馬家跟茅家了嗎?你還怕他們都關門?」

  經她一提醒,姜蘭生一拍腦門子:「對了,我怎把後門忘記了!反正來看病的都是左鄰右舍,也沒有什麼好忌諱的。就這樣辦吧!」說完他回到街心,朝看熱鬧的人說:「各位,散了吧?這位大師要借我家門台石修行,一時半會走不了,說不定三天兩天都不走了。你們想看,隨便什麼時辰都能來看,用不著老圍在這塊丁個。看熱鬧嘛都這樣子:精靈看一眼,痴子看到晚。你們都是精靈人,看到這會子了,就是一個和尚念經,也沒人打仗,也沒人吵仗,有什麼好看的呢?走吧走吧!等會子有人來看病,連門都進不了了,那不是耽誤人嘛!」

  宋雅齋朝姜蘭生望望,見他剛才皺得跟霉乾菜似的眉頭,這陣子又都舒展開來了,曉得他肯定是想到了什麼法子,便跟他一起,把圍著看熱鬧的人都勸散了。等那些人都散了,宋雅齋也跟姜蘭生拱手告辭了。姜蘭生要留他吃飯,他堅辭不肯。

  送走了宋雅齋,門口就剩下本明和尚,跟姜蘭生爺兒倆了。姜蘭生朝文謹一使眼色,兩人前後腳進了家門。一進門,姜蘭生就叫文謹把門關上了,還叫他插上了門閂子。

  本明和尚聽見身後有響動,曉得他們進去把門關上了,頭也沒回,偷偷哂笑一下,照舊接著念他的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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