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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下套

2024-09-18 04:03:31 作者: 九皋堂
  董煥還是帶人去南門外找了曹得勝。跟他一起去的還有董超跟汪寶元,高立昌也吵吵著要去,董煥沒帶他,怕他沉不住氣,到了那裡跟人家吵起來。讓董煥意外的是,他們走到南大街,遇到了秦有祿,死活要跟他們一起去。秦有祿歡養鳥,走到哪都拎著個鳥籠子。他帶漕幫幾十個兄弟,站在南大街的大街心,擋住了董煥的去路,手上都還捧著個鳥籠子。籠子裡頭,關著一隻黑不溜秋的鷯哥,繞著一根棍子,上下翻著跟頭。董煥問他,你是想去跟人家打仗,還是想去跟人家講理?秦有祿說,先講理,講不通就打。操他媽的,老子十八行省哪裡沒走過,還怕這幫王八羔子!董煥說,你省省吧!講理有我們幾個就夠了。不到萬不得已,沒有必要叫你這幫兄弟們去冒那個險。不過董煥並沒攔得住秦有祿。他們走進楚良勇大營的時候,秦有祿跟他的漕幫弟兄們,都叉腰站在大營外頭,替他們壯聲勢。

  曹得勝這回給了董煥不少面子。咸豐二年長毛打到湖北的時候,曹得勝就跟族裡人一起當了團勇。他從沒念過書,在當團勇之前,爹娘連大名也沒替他起一個,長到十六七歲了,還叫二娃子。過完年的正月,追剿長毛不力的湖廣總督欽差大臣徐廣縉被朝廷革職拿問,新任欽差大臣向榮專辦軍務,頭一仗就從長毛手裡奪回了武昌。管帶造冊上報立功人員名單的時候,嫌「曹二娃子」這個名字太難聽,就替他改成了「曹得勝」。也不知是這個名字起的好,還是他運氣好,反正從那以後,他就屢立戰功,一步步從一個無名小卒,升到了楚良勇孝字營的管帶,加領參將銜,賞戴單眼花翎。在行伍里混了七八年,曹得勝當然曉得孰輕孰重。勇丁們喬裝搶劫鹽船,在老百姓眼裡,是殺人越貨,罪大惡極。在軍營的官老爺們眼裡頭,這倒不失為一種籌集軍餉的好手段,只要做得滴水不漏,不留下把柄,任他地方上鬧翻天了,也沒人會理睬的。就算地方上把他們告了,上頭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上頭說不定還暗暗高興哩:這幫免崽子們還真有本事,把老子軍餉又省下來了!哈哈!不過要是當兵的真強姦了駐地民女,那就不一樣了。這畢竟是人人共憤、天理不容的事!哪家沒有女人,哪家沒有姐妹呢?一旦惹得群情激憤,兵營在當地就沒法安身立命了。楚良勇雖然幫助板浦人打跑了長毛,不過曹得勝還沒接到撤退的軍令,他不能擅自把楚良勇撤回江南大營,還得繼續在板浦駐紮下去,也就不能置當地縉紳們的情緒於不顧,所以他必須買董煥的帳。

  董煥沒帶受害人來對質,是給楚良勇留了臉面,表示他們不想追究當事人了。這一點,曹得勝當然清楚。沒人對質,他也無法確認究竟是哪個混蛋在麥地裡頭幹了壞事,只得把全營官兵都召集起來,親自訓話,整飭軍紀。他還派人在板浦的五個城門口,和鬧市街頭,都張貼了告示,曉諭全鎮,安撫民心,說百姓人等,一旦發現有楚良勇強買強賣,或調戲民女等情,都可以到大營出首,一經查實,勇丁將被嚴懲,出首者還可以得到一百文的賞錢,云云。董煥他們對曹得勝這一套做派還算滿意,也就把這件事情放過去了。

  這一年因為春天閏了三月,所以節氣來的遲,天都熱的不得了了,才到端午節。一年四時八節裡頭,端午節算個大節了,照例是要吃粽子,喝雄黃酒的,小孩子還要用艾蒿子之類的草藥泡水洗澡,好驅蟲過夏。為了省錢,往年端午節,都是蘊真跟丁三妹等人一起,去東門外的蘆柴地里打粽葉子。今年本來銀娣都跟蘊真說好了,要跟丁三妹一起去打粽葉子的,不想叫楚良勇這麼一鬧騰,年輕女子哪個還敢輕易到城外頭去?雖說營裡頭貼了告示出來了,也沒人敢去冒那個險。正好過節頭一天,有財要替人家拉貨上中正。丁三妹就關照他,回來路過半路橋,就手打一籃粽葉子來家。有財對丁三妹交待的事情,從來都不打折扣。他不光打了滿滿一提籃粽葉子回來,還割了幾把艾蒿,撂擱驢車上一齊帶了回來。打粽葉子時候,有財還順便淌到河心,采了幾根毛茸茸的蒲棒,回家分給大柱子他們幾個小孩玩。

  在板浦這一帶習俗裡頭,初六一般都是好日子,討的是「六六大順」的好彩頭。端午節過後第二天,李家就請人到姜家提親了。李家央的大媒,是西大街殺豬的屠戶王守勇,還有天保的小舅陳大發。王守勇跟李豫立拐彎抹角沾點親戚,平時相處的也不錯。王家殺豬烀豬頭,一年要燒不少草,李豫立那裡每回來了松球呀樹枝子之類經燒的草,都要替他留著丁個。

  王守勇平常都是一身短打扮,衣服上儘是肉丁子、豬大油什麼的,脫下來扔到鍋里,少說也能熬出一煨罐油來。今天因為要做大媒,一大早豬也沒殺,大熱天的,竟換了一身長衫,辮梢子上頭,還特意系了根紅頭繩子,拖在大褂子後頭,一路上引得好多人側目觀看,看得他渾身不自在。

  陳大發是個老實巴交種地的,為了替姐夫家撐門面,今天也特意換了身乾淨的細布褂褲,腳上穿了一雙大半新的元寶口黑布鞋子。他家住在東門外小陳莊。為了省鞋子,一大早出來,他把布鞋掖在腰帶上,穿一雙草鞋走到姐姐家,把腳洗乾淨了,才捨得把布鞋子換上。他提著禮品盒子,跟在王守勇後頭,看上去不像個媒人,倒像是王守勇跟班的。


  王守勇雖說是個屠戶,不過前些日子打長毛的時候,當過炮營的隊長,這在板浦街說起來,也算是有身份的人了。姜蘭生老公兩個,見李家央他來做媒,雖然說不得臉上有多光彩,倒也不算丟了面子,惴惴不安的心總算放下了,趕緊迎上去,把客人請進穿堂。

  蘊真聽說李家請人來提親了,喜的不曉得如何是好,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又不好往穿堂裡頭跑,只好在後院子裡頭來迴轉悠。二丫頭跟二柱子、大寶在西家天逮螞蟻玩,上鍋屋找她媽要餅屑子,看見蘊真在院子裡頭轉來轉去,好奇地問:「我小姑,你在那塊轉什麼的,東西掉了?我來幫你找。」蘊真竟然沒聽見。二丫頭只好回過頭去問她媽:「我媽媽,我小姑怎的了?」王小花一頭捂著嘴笑,一頭朝外攆她:「你小姑推磨哩!你玩你的去吧!」二丫頭還問:「我小姑又不是驢,推什麼磨的啊?」

  偏偏這句話被蘊真聽見了。她張開兩隻膀子,老鷹抓小雞似的朝二丫頭撲過來:「好啊!你這個小蹄子,還敢偷偷罵我!」嚇得二丫頭趕緊往她媽懷裡鑽。王小花摟著她說:「看你嚇的。你小姑逗你玩哩!」二丫頭回頭一看,小姑站在屋檐底下笑哩!就過來拉她:「小姑,跟我們去逮螞蟻玩吧!我家葫蘆架子下頭螞蟻多著了。我哥跟大寶子都在那邊玩哩!」蘊真豎起右手食指放在嘴唇上:「噓!不許說話,你三爹爹正會客哩!懂嗎?小姑下回再帶你玩。」二丫頭撅著嘴走了。

  蘊真豎起耳朵聽,只聽到他們在閒聊。她大好像菸癮又犯了,連打了幾個哈欠。來客也沒會意,還在滔滔不絕說他在城頭上拿大炮轟長毛的故事。倒是她娘在旁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偶爾接他一兩句。蘊真聽著也覺得沒意思,不過又怕漏掉他們要緊的話,只得還在牆根站著。

  這時候,西屋門帘子響了。到了夏天,姜家門帘窗簾都換成竹子的了,一掀起來都能聽見響動。蘊真朝西屋一看,銀娣從屋裡頭出來了,臉不覺一紅,連忙朝鍋屋那邊閃,不料早叫銀娣看見了。

  「怎麼的,像個壁牆鬼?你過來,我這塊有瓜子嗑哩!」銀娣朝她招手,見蘊真朝她搖頭,她又喊了一遍。見蘊真還搖頭,她就沉不住氣了,氣呼呼地順著走廊朝這頭走過來,一頭走一頭嘀咕:「這饞貓丫頭怎改腸子了?」

  王小花見她那樣子,怕她誤會了蘊真,便朝她迎過去,掩著嘴小聲對她說:「前頭來客了。是來提親的。」

  「什麼,來提親的?」銀娣驚訝地問,「又是趙大眼家的?這家人怎這樣不要臉啊!」

  「不是的。這回來的,是保長家的。」王小花笑著說。

  「保長?」銀娣一愣。她馬上就反應過來了,立刻笑起來,拎起裙子下擺,就從走廊欄杆上爬過來了,「李天保他大請人來提親了?怪不得這死丫頭眼都眯成一條縫了!那我得去看看。」

  「你小心丁個,二嬸子!井台子上頭剛才打過水,滑哩!」王小花著急地說。

  銀娣根本不管不顧,跳下欄杆就朝蘊真跟前跑,把走廊下頭的指甲花踩倒了好幾棵。

  蘊真趁機笑騙她:「你看你,有門不走,裙子還拎那樣高,哪像個淑女哦!」

  「淑女還聽人家牆根子哪?」銀娣嘴上也不饒她。她見蘊真往後拉她,把身子一擰,直著嗓子說:「你不敢出去,我怕什麼的?我上前頭幫你聽聽,媒人說什么子,回來背給你聽。你有什麼事情儘管忙去吧!不要蹲這跟做鬼似的,多丟人啊!

  蘊真見她說話粗聲大氣的,氣的直跺腳:「哎呀!撞見你,真算我倒頭鬼了!」

  銀娣揚著眉頭問:「你這話怎說的呢?」

  蘊真不睬她,一賭氣從後門出去了。

  那天,姜蘭生兩口子跟王守勇和陳大發談的很開心,當即就把親事定下來了。姜蘭生還找了一本黃曆出來,幾個人一起翻來翻去,把下聘、訂親和迎娶的日子都定下來了。下聘定在下月初八,訂親定在下月十六,大婚定在臘月初六。王守勇說回去把定的日子跟主家回一聲,估計出不了什麼岔子,讓姜家靜候佳音。

  李姜兩家結成秦晉之好的消息,很快就傳到趙大眼耳朵里了。他怒氣沖沖地把喬廣孝找來,跟他算帳:「你替我出的什麼狗屁主意?當初聽信你的話,我費那麼多心思,請這個吃飯,請那個喝酒,好不容易做好局,把姜三爺哄進來了,讓他欠下我家一大筆債。沒想到還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這番他把閨女許配給李家了,你還有什麼高招?」

  趙老西也撅著鬍子數落喬廣孝:「那班龜孫子,都他娘的說你是智多星,我還真把你當成諸葛亮了哩!沒想到你出的餿主意非但不管用,還叫我賠了那麼多錢。黃芽菜那狗日的心多黑呀!燕窩魚翅吃過了,還他媽的非要上海天書寓去叫雞。幸好裕祺這狗日的跑了,小翠的脂粉錢掉了價。就這樣連吃帶玩,也花了我好幾十兩銀子哩!這要賣多少斤鹽,才能賺回來呀!你個死老喬,你哪裡是幫我哦?你簡直就是閻王老爺派來坑我的嘛!」


  喬廣孝哈腰站著,眯著眼睛,只顧「吧噠吧噠」地吸菸袋。等他爺倆數落夠了,這才開口說:「老東家,少東家,請暫息雷霆之怒。」

  趙大眼不耐煩地打斷他:「你少拽那文了,有話趕緊說。」

  喬廣孝搖著菸袋桿說:「我敢問一下少東家,他姜家的姑娘嫁了沒有啊?」

  趙大眼說:「廢話!這兩家不是剛才有婚約嘛!哪談得上嫁娶?」

  喬廣孝說:「對啊!少東家你想想,她既然還沒嫁,你怎曉得你就娶不了她呢?」

  趙大眼說:「這還用說。她既跟李天保有了婚約,當然就是李家的人了,我還怎麼娶她?」

  喬廣孝徐徐吐出一口煙:「噓!少東家真是太誠實,太講規矩了。婚約是什麼?婚約不過是一張紙嘛!這年頭兵荒馬亂的,命都朝不保夕,何況一張紙呢?老東家,你老說對吧?」

  趙老西從丫頭杏子手裡接過裝好的菸袋,就著她手裡的火紙媒子,把煙點著了:「老喬,你不要說了,你那意思我懂了。逼人家毀約,這種事情,未免太缺德了吧?」

  趙大眼昂臉看著喬廣孝:「喬先生,你還有沒有好主意子了,怎越說越不像話了呢?人家有婚約了,你還要叫我再去插一槓子,你把我趙景怡看成什麼人了?這種缺德事,是我們趙家能做的嗎?」

  「行行行,算我沒說還不中嗎?」喬廣孝抬起一隻腳,把菸袋鍋子在鞋底上磕磕,朝腰裡一插,抹抹嘴說,「東家,剛才走那批貨帳還沒記。要沒有什麼旁的事情,我回前頭去了?」

  趙大眼把手一揮:「去吧去吧!省得在這塊出餿主意子」

  喬廣孝走過後,趙家爺倆又商量了一會。

  趙老西說:「老二呀!這女人哪裡沒有啊,怎非要在一棵樹上吊死呢?」

  趙大眼說:「女人是哪裡都有,不過像姜蘊真這樣的女人,就只有姜家這一個了。」

  趙老西說:「她有什麼好的呢?不就是人長得俊丁個麼?老二,我跟你說,紅顏禍水呀!這漂亮女人,擱外頭看看還差不多,真要娶回家了,還不定有多少麻煩哩!俗話說,家有三樣寶,丑妻薄地破棉襖。這丑妻是居家頭一寶哩!女人只要能生育就行了,管她丑俊幹什麼?俊能當飯吃,還是能當衣服穿?漂亮女人不是笨就是懶,娶回來不光不能幫襯你,相反衣要穿好的,飯要吃好的,胭脂花粉、首飾頭面都要好的,這得多花多少錢呀!還有,你娶個漂亮女人回來,旁人就會眼紅,天天盯著算計你。要是這女人能守婦道還好,萬一要是個不老實的,那不把我們趙家多年的清譽都毀了?就算她能守婦道,你不還得經常防著外頭那些花蝴蝶子?這多累人呀!哪有娶個又能幹又能生的女人實惠?老二,你平時算帳怪精明的,這本帳,怎就算不利索呢?」

  趙大眼眨巴著眼說:「帳是這樣算的,不過事情不能這樣辦。我就歡喜她嘛,你叫我怎辦呢?旁人在我眼裡,就跟一堆狗屎似的,叫我怎法娶她呀?」

  趙老西生氣地說:「你呀,也真是沒見過女人!下回帶你到揚州清江浦看看,人家那些大家閨秀,個個都才貌雙全,隨便挑一個出來,也比姜家那丫頭強上十八個帽頭子,保管叫你看花眼。」

  趙大眼不屑地說:「蘿蔔鹹菜,各有所愛哩!比她俊的我不歡喜,比她丑的我也不要。大,你是不是心疼借給姜三爺那五百銀子,怕我娶了他閨女,他就不還你錢了?」

  趙老西把菸袋朝桌子上一摜,吹胡瞪眼地說:「瞎謅!橋歸橋,路歸路,親兄弟還明算帳哩!親家借錢就不還了?」

  趙大眼說:「你老忘記當初借錢給他那會怎說的了?他要是能還得起錢,還肯把閨女嫁給我嗎?」

  趙老西一拍腦袋:「唉!頭都讓你小子氣暈了。老二呀!反正前頭小人已經做過了,不妨就按老喬說的那樣,把小人做到底吧!」

  趙大眼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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