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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廬州老客

2024-09-18 04:04:12 作者: 九皋堂
  春鹽上來以後,板浦街就比往常更熱鬧了。各地鹽商紛至沓來,幾乎把板浦街大小客棧全都擠得滿滿的。他們帶著大把大把的銀票,從垣商手裡把鹽買走,再運往湖廣和中原各地去銷售。道光年間,為了防範私鹽,朝廷禁絕淮鹽陸運,所有運往南方的淮鹽,都必須從鹽河運到揚州,再從揚州轉運到沿江各個省。鹽運分司在鹽河經過板浦的地方設了一個關,鹽船只有交完了關稅,才能夠繼續向南行駛。所以,鹽河裡每天都擠滿了等著驗關的鹽船。賣吃食的小商販們看準了這個機會,每天都提著籃子,在這些鹽船之間穿梭叫賣。有那些不大安分的鹽商,便借著等候驗關的空閒,在城裡到處玩耍,不管是茶樓酒肆,還是書寓賭坊,都成了他們消遣的好地方,那真是肉山酒海,夜夜笙歌。每到這時候,板浦街的幾十家鹽號都格外繁忙。「元字號」也是生意興隆,上門來拉鹽的客人你來我往,把趙大眼跟店裡的夥計都忙的焦頭爛額。

  這天下午,趙大眼正在店裡接待廬州來的老客。自從江南鬧長毛,兩江和湖廣的大部分地區,都淪陷在長毛手裡。這些老客到淮北來買鹽,每回都要歷盡千辛萬苦。不過他們一來,也能帶來不少有關長毛的消息。特別是兩杯酒過後,人人都能講出一大段一大段新奇的故事,把趙大眼他們聽的目瞪口呆。

  這幾個廬州來的老客當中,數一個叫袁長福的漢子最活套,能吃能喝也能說,一頓能喝十二三兩高粱酒。喝過以後,話就跟大河開了閘一樣,嘩嘩往外淌。喬廣孝替他裝了一鍋子關東煙,讓他格外開心,一頭吃,一頭讚不絕口:「好煙。喬先生,還是你這關東煙勁大,吃著過癮哪!」

  外頭有關長毛的各種傳言太多了,甚至有人說長毛都長著紅眉毛綠眼睛。這些話趙大眼當然不信。不過,他也確實想聽聽長毛的事情,特別是今年板浦挨長毛打過以後,趙大眼對長毛的事情更有興趣了。他估計袁長福肚子裡頭肯定裝了不少故事,怕他不敢說,就替他撐腰打氣說:「你再接著跟我們說幾段嘛!將才在酒樓上頭,掌柜的不讓談國事。這番到我家裡頭了,關起門來說什麼都行,你還怕什麼的?」他吩咐三毛子,「三毛子,去把門關上。今天下晚我們元字號不做生意了,關起門來,專門聽袁先生說書。」

  三毛子果真就出去了,「噼哩啪啦」把門板一塊一塊全都上上去了,回來又泡了一壺新茶,替幾位老客每人都倒了一杯。

  見趙大眼這樣熱情,袁長福也不好推辭,便說:「長毛造反都十來年了,那故事,三天三夜也說不完啊!」他一頭說,一頭朝他們當中一位年長的老客瞄。見那老客沒攔他,這才放開來問道:「不曉得趙二爺想聽什麼呢?」

  這話把趙大眼胃口吊起來了。他想了想,說:「自古以來,凡是造反的,不管占多大地方,都要稱王稱霸,長毛也不例外。聽說長毛還沒占幾個地方,就封好幾個賊王了。那東西南北王倒也罷了,這匪首洪秀全,為什麼要自封為天王呢?難道他想當托塔李天王?這不跟唱戲一樣麼?他這是什麼意思呢?」

  「趙二爺真不知道哇?」袁長福大概常跟人家講故事,開起口來派頭十足。他把吸進嘴裡的煙,慢悠悠地吐出來,又喝了一口茶,朝各人臉上看看,見他們都瞪大眼睛伸長脖子在等他下文,這才徐徐講道:「長毛信的是洋教。在洋教裡頭,天上地下,最大的是天主、天母。天主聽說地上老百姓受苦受難了,就派耶和華到世上來,幫眾人脫離苦海。洪秀全也自稱是天主派來的,所以就自封為天王了。」

  「哦!」趙大眼又接著問,「上回常州來了一個老客,說跟江南大營對壘的長毛姓李,在長毛裡頭的封號叫忠王,是長毛裡頭最兇悍的。還有一個四王,也是江南大營的死對頭。長毛到底封了多少偽王啊?」

  袁長福說:「要問長毛究竟封了多少賊王,恐怕連匪首洪秀全他自己都記不清楚。當年長毛從廣西剛出來那會,一路上氣焰洶洶,勢如破竹,官兵根本擋不住,輕而易舉就讓長毛進了湖南。那陣子,長毛就開始封賊王了。不過那時候還算識大體,天王之外,一共只封了五個王:東王楊秀清,西王蕭朝貴,南王馮雲山,北王韋昌輝,翼王石達開。沒想到那馮雲山命短,長毛從廣西剛打進湖南,他就出身未捷身先死了。那個西王蕭朝貴,是天王洪秀全的國舅,當時在長毛當中執掌朝政,權傾朝野。哪知道他也不長壽,攻打長沙的時候,讓官軍一炮轟死了。剩下這三個賊王,該同心協力輔佐天王了吧,你們說是不是的?」

  說到這塊,袁長福賣個關子,停下來不說了,又去喝茶,把趙大眼急得直扇扇子,眼巴巴地盯住他問道:「那天王不掌朝嗎?國舅死了,他把朝政交給哪個呢?」

  袁長福把茶碗放下來,趙大眼馬上示意三毛子往裡頭續水。袁長福嘆了一口氣,說:「唉!說到底,這班人終究還是草寇,胸無點墨,哪有什麼綱常禮樂?那天王自命不凡,說他是天主派來的,是真命天子,當然從來不掌朝政。這五個賊王當中,南王年紀最長,自然就成了當家的。他死過後,真正就交給了西王。因為他是國舅,其他幾個人也拿他沒辦法。這兩人當朝,都算是順理成章的。西王一死,剩下來東王、北王和翼王。這三個人在朝裡頭,按古話說,都是一字並肩王,誰也不比誰大。這個當家了,那個能服氣嗎?」


  喬廣孝忍不住插嘴說:「那總得有人出頭啊!」

  袁長福朝他看看:「喬先生,你說這朝政該交給誰呢?」

  聽他這麼問,大家一齊都盯著喬廣孝,好像他就是能決定執掌朝政的那個人。喬廣孝連忙拿過一本帳本把臉遮住了,直擺手說:「朝我看什麼的?」

  大家哄然一笑,接著聽袁長福開講:「這三個人裡頭,東王是有來頭的。他什麼來頭呢?說來好笑。在長毛信的教裡頭,這個東王是個轉世靈童,會天體附身。這個角色可不得了!一旦天主附到他身上,他就成了至高無上的天主,連洪秀全都管不了他。反過來,他甚至能管洪秀全,叫洪秀全乾什麼,洪秀全就得幹什麼。洪秀全有了過錯,轉世靈童不但可以責罰他,甚至還可以打他。」

  「這還成什麼體統!」趙大眼拍了一下大腿。

  「所以說他們是草寇,終究登不了大雅之堂嘛!」袁長福說,「東王既然有這特權,那當朝掌政也就理所當然了,對吧?不過,他當政了,未必人人都服。頭一個不服的,就是北王韋昌輝。這傢伙據說陰的狠,嘴上不說什麼,暗地裡就開始跟東王較勁了。沒過幾年,他終於忍不住跳出來了。那時候,他大概覺得勢力培養的差不多了,就帶兵衝進東王府,殺掉東王,發動了兵變。」

  「真的?」趙大眼似乎不信地問。

  「當然真的了。」袁長福得意地晃著腦袋,好像那場兵變就是他策劃的。「聽說那次鬧內訌,死了很多從廣西打過來的老長毛,真正傷到長毛的筋骨了,整個金陵城裡血流成河,連秦淮河水都染紅得了。」

  趙大眼脫口叫出來:「乖乖,這可是天賜良機啊!朝廷這時候應該大舉進兵,一鼓作氣拿下金陵呀!」

  袁長福說:「誰說不是啊!可惜那時候,朝廷的兵也不曉得跑到哪裡去了。你說這些官兵,平時欺壓百姓一個比一個狠,到這種節骨眼上,就一個都指望不上了。長毛也是天不該絕,還有個翼王石達開,對洪秀全還算忠心。他奉了洪秀全密詔,連夜從安慶帶兵回來勤王,攻進石頭城,殺了韋昌輝,幫洪秀全平息了這場兵變。不過他也不敢留在洪秀全身邊了,跟洪秀全來了個不辭而別,帶著他的二十萬人馬離開金陵,嘴上說是西征,其實是出去自立山頭去了。」

  喬廣孝說:「這也是朝廷用兵的大好機會呀!」

  袁長福說:「誰說不是哩!長毛遭此重創,元氣大傷。如果這時候曾大帥和江南大營聯合出兵,攻下金陵可以說如同探囊取物。嗐!偏偏人家曾大帥不急,這陣子還在營門裡頭,悠閒自得地替如夫人洗腳哩!」

  趙大眼問:「這是什麼典故呀?」

  袁長福說:「這個曾大帥呀,仗著自己出身好,是兩榜進士,遇到那些雜班的,就好損人家。有一回,朝廷派一個官員到他營里效力。他一看人家履歷,是捐班出身,就輕視人家。當時他在營裡頭正替小老婆洗腳,就讓那人在外頭等著。等到他把小老婆腳洗好了,這才出來接見人家,連衣服也不更,穿著便服就出來了。談完場面上的話,他還要為難人家一下,要出了個對子叫人家對,說要看看人家才學。你出對子,就好好出吧!他偏偏想出人家醜,開口就出了個上聯:『賜同進士及第』,讓人家對下聯。這真是哪把壺不開提哪把壺。人家是捐班的,最不願意有人說這出身的事情了。你出這個上聯,不是踢人家臁骨嗎?那人當然不高興了。沒想到那人也是個厲害角色,當著滿屋人的面,就給他接了個下聯,說是『替如夫人洗腳』。你說厲害不厲害?」

  「哈哈哈哈!」屋裡的人都笑起來了,連說:「厲害厲害,真是伶牙俐齒。」

  趙大眼笑著說:「更難得的是還不畏強權哩!」

  只有三毛子沒聽明白,著急地問他大爺:「後頭這句我聽懂了,前頭那句我聽不明白。我大爺,什麼叫賜同進士及第呀?」

  喬廣孝給他解釋說:「進士及第你曉得吧?許家先人許桂林、許喬林,那都是考中進士的,家裡頭都有塊進士及第的牌匾,是皇上御賜的,多光宗耀祖呀!這同進士及第,就不是考的了,是花錢買的,是皇上賞給他的,所以叫『賜』。這個『同』呢?意思就是說跟進士及第相同。這東西,能『同』得了嗎?就跟說這如夫人似的,能『如』得了嗎?最後不還是個小老婆!哈哈!難得這幾個字,對的倒還真工整!我看這個『同』進士及第的,還真有丁個才學哩!」

  坐在他旁邊半天沒吱聲的馬掌管說:「他要是沒有那個底子,敢捐進士嗎?捐個貢生也就差不多了。頂多頂多再捐個舉人,那就到頂了。不然還不早就穿幫了嘛!」

  袁長福說:「要在以前,恐怕還真沒有這麼捐的。現在不是鬧長毛了嗎?朝廷缺錢哩!只要你肯花錢,除了皇上你捐不來,別的什麼都能隨你捐。」

  「胡說什麼呢?」聽他說的不像話了,老客中一個年紀大些的老者忍不住呵斥起來。

  「都是關著門說的,關著門說的。」趙大眼馬上替他解圍。他又吩咐自己店裡的夥計說:「出了門,誰也不許再說了啊!」

  趙大眼請他接著說。他看了看那位老者,見老者眼睛望著別處,便朝趙大眼悄悄吐吐舌頭,說:「說的差不多了吧!」

  趙大眼說:「什麼差不多啊?一袋煙還沒吃完哩!我們不說曾國藩了,還說長毛。你說長毛就封了五個偽王,這東西南北王都死了,剩下一個又跑了,那不是沒有王了?這忠王又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袁長福咬著菸袋嘴,連著叭噠了好幾個口,這才說:「老賊王死的死了,跑的跑了,洪秀全只好再封新賊王唄!國不可一日無君,朝不可一日無臣哪,對不對?所以內訌過後,洪秀全馬上就封了兩個賊王,一個忠王,一個英王。後來,又陸續封了不少賊王。據說,到後來賊王都封濫了,連女人都有封王的了。長毛真是沒人倫呀,連夫妻都不許有!說起來笑死人了。當兵的,那不用說,都是住在軍營裡頭的,對吧?長毛卻是連百姓都分駐在營裡頭。他們把營分成兩個,一個叫男營,一個叫女營。不管你是做工的,開店的,是夥計,還是老闆,一律按男女分營。男的住在男營,女的住在女營,大家都是兄弟姐妹。長毛裡頭不許私人開店,所有的貨物,包括打前鋒收來的錢財,都要交給營里,再由營里交給上頭,統一收在倉庫里。長毛穿衣吃飯,行李被褥,都是營里發放的,哪個都不用買,也沒錢買,也買不到。連地都由長毛統一種,收下來的糧食,當然也還是統一上交,哪個也不敢擅自買賣。聽說這是匪首洪秀全在廣西就定下來的規矩,叫天朝田畝制度。」

  喬廣孝說:「這還倒有點天下大同的意思了。」

  「嘿嘿!」袁長福冷笑說,「共同受罪罷了。我們廬州曾經多次淪陷在長毛手裡頭,大家是吃盡苦頭了。說句難聽的話,男女分營吃飯睡覺,連跟老婆親熱的機會都沒有了。你說這是造的那門子孽?還有很多好笑的事情了,不說了,一說又扯遠了。雖說長毛封了很多的賊王,真正厲害的,掌權的,在眼下這些長毛裡頭,除了匪首洪秀全,那還數剛才說的那兩個。一個是英王陳玉成,才二十來歲,打仗最兇狠,曾大帥不知道吃過他多少虧了。說難聽點,這幾年曾大帥挨打的快成落水狗了,動不動就移營,今天潛山,明天祁門,後天說不定又搬到黃池了,反正沒個准地方。」

  趙大眼說:「曾大帥那是布疑兵吧?他老人家三韜六略爛熟於胸,用兵如神。一個二十來歲的毛頭小子,哪裡能是他老人家的對手哇!」

  袁長福說:「曾大帥要真有那麼大本事,就趁長毛內訌那陣子,還不一鼓作氣把長毛剿平了,還用得著朝廷派那麼多兵將,糜費那麼多糧餉嗎?他呀,也就是仗著跑的快吧!他要不是跑的快,早就成了長毛刀下鬼了。有一回,連鬍子都被長毛燒掉了哩!他不是號稱叫曾大鬍子嗎?據說鬍子被燒掉以後,有好幾個月不敢出來會生客。說他用兵如神,還不都是他那班湖南老鄉,跟他那些門生在外頭瞎吹的。要說他殺人如麻,那倒是真的。他只要逮到長毛,一律都拉出去砍頭,從來不留活口。要不人家就送他個綽號,叫『曾剃頭』了?」

  趙大眼跟他的夥計們聽了這番話,不禁都伸出手來摸摸自己的頭顱和脖子,相視一笑。

  三毛子朝外頭吐吐舌頭,說:「我乖乖,這綽號叫的,叫人後脊樑冷嗖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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