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來了。錢湊齊了嗎？」姜三嬸正在前家天裡頭翻曬有富剛才切好的當歸，見姜蘭生愁眉苦臉地回來了，明知他沒有什麼收穫，還故意問他。
姜蘭生氣呼呼地說：「董二胖子這個混蛋，太不仗義了！我遇到這麼大難處，他不但不幫我，還說一大堆風涼話教訓我。真是站著說話腰不疼。當初我真瞎了眼了，怎麼把閨女嫁給他家，跟他做親家的？嗐，真是的！」
姜三嬸問：「他不會鐵公雞一毛不拔吧？」
姜蘭生從懷裡掏出一個元寶：「這不，就這一錠元寶，把我打發出來了。媽的，我氣起來，真不想拿他的。不過眼下實在是沒法子了，只好忍著唄！有一錠總比沒一錠好哇！慢慢湊吧！」
姜三嬸拿過元寶看看：「乖乖，這銀子成色好哦！」
姜蘭生說：「那當然了，這是庫平銀，十足的紋銀，成色是最好的了。這個混蛋胖子，當初看他人還不錯，我才把閨女嫁給他家老二的。沒想到他原來是這麼個東西。你們平時不都說他是大善人的麼？這也好，那也好，好像他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大好人。他怎是這樣德性的？連親家有難都不幫！他家裡頭，還能缺這幾百兩銀子嗎？這明擺著是想叫我難堪的嘛！」
姜三嬸把銀子還給他，抬眼朝他看看。見他臉紅脖子粗的，便冷冷地說：「人家有錢，也不能拿出來幫你還賭債吧？」
一句話把姜蘭生噎住了，翻了半天白眼沒說出話來。他回到屋裡，端起桌子上一杯冷茶，一口氣喝下去了。等姜三嬸提醒他「那茶是冷的」，他已經把杯子裡頭的茶喝光了。姜三嬸咂咂嘴。姜蘭生經常胃疼，不能吃冷東西，平時很在意的，今天真是氣急了。
「媽，我大姐跟小官來了。」蘊真從後院子裡頭跑過來，高興地跟他們通報。
姜三嬸一聽，立刻放下手裡的活計，在圍裙上擦擦手，回到穿堂裡頭來了：「我乖，在哪呢？趕緊過來給外婆疼疼。」
素娥應聲從後門走進來，牽著她兒子小官的手，朝她娘遞過去：「快去，給外婆疼疼。」
大寶子和二丫頭怯生生地也跟在小官後頭進來了。看見奶奶摟著小官親，大寶子叫著跑過來，硬往奶奶懷裡頭擠：「奶奶，疼疼我！」
「奶奶疼！」姜三嬸把兩個小鬏子都摟在懷裡頭，「疼小官一下，再疼大寶子一下。小乖乖，這回行了吧？」
蘊真指著大寶子，笑著對她姐姐說：「我大姐，你看大寶子，還跟小官掐強哩！」
姜三嬸開心地說：「這兩小子同年生的，都屬小龍，才四歲嘛！小官還比大寶子大月份哩！你看看，長的虎頭虎腦的，多好玩啊！」
姜蘭生沒好氣地說：「好玩什么子？跟他爹一個種，長大了還不是鐵公雞一個！」
聽他說的不像話，姜三嬸正要絮叨他兩句，只聽素娥開口說道：「我大大，我曉得你跟小官他老爹去借錢的事了。他老不借給你，那是他老的事。作為晚輩，我也不好說什麼。不過家裡有難處，我總該要儘儘心的。我今天就為這事來的。」說著，她把手裡的藍花布包袱放在桌子上，慢慢把扣子解開來。包袱裡頭，上頭是一個木頭匣子，下頭是幾塊綢緞布料。素娥抽開匣子上頭蓋子，原來裡頭裝的都是金銀細軟。素娥指著這些東西對她大說：「這是我攢的體已錢，跟幾樣首飾，還有幾塊細料，暫時也用不著，興許還能換丁錢吧！」
她這麼說，姜三嬸和蘊真這才注意到，素娥今天耳朵上戴的是一副銀耳圈子，頭上插的是根牛角簪子，脖子裡頭沒戴鏈子，手腕上一對翡翠手鐲也不見了。姜三嬸鬆開懷裡的孫子和外孫子，走到素娥跟前：「娥啊！這怎行呢？這都是你公婆還有金琛給你的吧？這串珠子，還有這個鐲子，還是我給你的陪嫁哩！這些東西，哪能拿出去賣呢？你看看你今天這身穿戴，哪還像董二爺家的媳婦呀？娥呀，聽娘話，趁早把它換了。不然，你這樣子走到街上，還不給人笑話死了！實話跟你說，大寶子他娘，還有銀娣她們，也都把首飾拿出來要賣，都叫我斷她們收回去了。我家還沒到山窮水盡那地步，這丁難處，哪至於叫你們這樣砸鍋賣鐵呀！聽話，把首飾拿回去。萬一過幾天金琛回來，你連件像樣的頭面都沒得戴的了，那成什麼了？」
蘊真接過話說：「我還頭一回看見我大姐這個樣子。平時穿金戴銀看慣了，猛一下看你這樣子，真不習慣哩！」
素娥實心實意地說：「我娘，平時我也幫不了家裡什麼。這回遇上這事情，你們二老就讓我儘儘心吧！不然，我這裡頭實在不好受。」
姜蘭生仔細朝那堆東西看看，點著頭說：「到底是我姜家的姑娘，跟那姓董的人家就是不一樣。閨女，你攢這些東西也不容易，大也不能全要你的。你娘說的對，你總不能就這樣素麵朝天出門上街呀！該戴的，你還都留著。這幾顆金瓜子，這些碎銀子，還有平時實在戴不著的首飾，我先拿去替你當了。將來等你大有錢了，再替你贖回來。不不，替你重買新的，買好的。」
素娥聽她大說要把東西留下來，高興地說：「那太好了。這樣吧！我把這幾件平時常戴的頭面留下來，旁的就都包起來了。」說著，她就伸手要去揀。
姜三嬸伸出一隻手把她按住了：「閨女，不要動，讓我來。」她推上匣蓋子，拎起包袱四隻角，三下兩下就把包袱扣上了。
素娥疑惑地望著她：「你老這是做麼的呀？」
姜蘭生一看就急了，伸手就要過來搶：「你又要做麼呀？這是人家素娥一片心意，你也不領呀？這又不是那姓董的的。自己閨女的，你怕什麼？她有這份孝心，我們應該讓她高興，把她東西收下來才對。你以為她拿這些東西過來，是做樣子給你看的？你叫她拿回去，這不是傷閨女心嗎？」
他這番話，還真說到素娥傷心的地方了。素娥眼圈一紅，眼淚都快掉下來了，低著頭說：「娘，從前我是不大顧家，沒關照好小真子他們。不過我心裡頭一直都向著姜家的。我姓姜，是姜家姑娘呀！你老不能看我是嫁出去的閨女，就真拿當我是潑出去的水，不管不顧了吧？我嫁出去這些年，也沒法在你二老膝下盡孝，這番好不容易有這麼個機會，給我表表孝心，你老怎這樣推三阻四的呢？我娘，就算素娥求你老了，求你老成全我，行不行呢？」說著，她兩腿一彎，就要朝地上跪下去了。
「你有話好好說嘛！這是做麼的呀！這小鬏子，心就這樣實沉。」姜三嬸趕緊丟下包袱去扶她。姜蘭生瞅准機會，伸手就要過來搶包袱。姜三嬸趕緊又把包袱拽回手裡頭，嘴裡吩咐蘊真：「小真子，趕緊把你大姐攙起來。」
「我大姐，你有話坐下來說。」蘊真把素娥連拖帶拽抱到椅子上。
素娥眼淚實在忍不住了，順著腮盤子「嘩嘩」淌下來。她見眼淚已經掉下來了，索性趴在桌沿上，放聲痛哭起來。小官看見他娘哭了，嚇得不知所措，跑過來抱著他娘的腿，也撇著嘴哭起來。
夢梨和銀娣聽說素娥來了，都高興地到穿堂裡頭來看她，一頭走，還一頭嘰嘰喳喳說個不停。不料進了穿堂，卻見她娘兒兩個趴在那裡痛哭流涕。妯娌倆不知所以，看看公公，又看看婆婆。見公公婆婆臉色都不好看，她們也不敢問，最後便一齊把眼睛盯在蘊真身上。
還沒等蘊真說話，姜三嬸就支派起銀娣來了：「去拿條毛巾來，給你大姐擦擦臉。」
銀娣麻溜朝後院跑去了。
姜三嬸嘆了一口氣，一手把包袱重重放在桌子上，一手輕輕拍拍素娥肩膀拐子：「娥啊！你起來吧！娘答應你還不成嗎？」
「真的？」姜蘭生跟素娥異口同聲問了出來。素娥臉上已經破涕為笑了。
姜三嬸接過銀娣手裡的毛巾，替素娥擦臉。她點著素娥的額頭，笑著說：「你呀你呀！都多大的人了，還跟小孩一樣子，又哭又笑的。」
「我自己擦吧！」素娥從她手裡接過毛巾，把自己臉擦擦，又去哄懷裡的小官，「乖，不哭了，不哭了啊！」
小官見他娘不哭了，也就不哭了，靠著他娘的腿，一頭抹眼淚，一頭還抽著肩膀拐子。姜三嬸見姜蘭生又過來從桌上拿了包袱要走，一把拉住他：「你怎都拿走了，不給素娥揀頭面了？」
「哦！」姜蘭生這才想起來，將才說過要讓素娥揀幾樣常戴的首飾下來的。反正姜三嬸已經答應素娥了，看上去也不像要反悔的樣子，那就隨她們揀去吧！他把包袱放回到桌上，輕鬆地拍拍手說：「你們揀吧！我去看看有富藥炒沒炒好。」
他一進門就聞到炒熟地的味道了，只是因為心裡頭有事，才沒過去看看。炒熟地跟炒大黃不一樣。炒熟地，火候一定要拿揑的相當準，炒過頭味道就苦了，炒不透又不熟，不熟那就還是生地，不是熟地了。每回有富炒熟地，他都要在旁邊盯一會子。這陣心裡頭沒得事了，他便背著手朝炒房那邊走過去了。
就在這時候，大門外頭傳來一陣「咚咚咚」的敲門聲。這聲音急促，洪沉，蓋過了本明和尚敲木魚子的聲音，穿過南屋和天井，傳進了穿堂。敲門聲過後，又傳來一陣侉里侉氣的叫門聲：「快開門！快開門！」
姜蘭生在穿堂屋檐下頭站住了，自言自語地說：「這是快刀劉啊！他又來幹什麼的？汛裡頭有人受傷了？」
正在南屋裡頭推碾槽子的文謹，已經起身把大門打開了。來的人果然是快刀劉。不過看樣子他不是來請大夫的，倒像是來興師問罪的，因為他身後跟著好幾個汛兵，大熱天頭上都還戴著紅纓帽，手裡更是都拿著明晃晃地傢伙。
還沒等姜蘭生開口，快刀劉就衝到天井裡來了，操著侉腔問他：「你這門口咋坐著個和尚？他是幹嗎的？」
姜蘭生一聽他問這個，沒好氣地說：「唉！說來話長了。你們先進來喝杯茶。」
他們一進來，姜三嬸就帶著女人孩子，拎著包袱進後院去了。
「他二姆媽，來給老總們倒茶！」姜蘭生高聲一叫，王小花就從廚房過來了，拎著個大茶壺，挨個替老總們倒上茶。
快刀劉一頭喝茶，一頭追著問：「你就不能長話短說嗎？這和尚，哪來的，有麻煩不？」
姜蘭生只得把這和尚的前因後果，簡單跟快刀劉說一遍。快刀劉把大腿一拍，高興地說：「怪不得哩！看來趙大眼說的沒錯。有眉目，有眉目啦！嘿嘿！」
姜蘭生疑惑地看著他：「什麼有眉目了？」
快刀劉揚著眉毛問：「姜先生，俺問你，你家二公子，就是自稱比唐伯虎還有才的那位大才子，這會在不在家？」
姜蘭生皺著眉頭說：「你千萬不要提那什麼混帳『四大才子』了，簡直辱沒先人。」
快刀劉追著問：「俺問你他在不在家？」
「這我還真不知道。」姜蘭生說。他問還在倒茶的王小花：「他二姆媽，你曉不曉文詮在不在家？」
王小花說：「我將才聽二柱他二嬸子說，他二爺睡覺還沒起來哩！他二嬸子打算等他起來，沖碗葛藤粉給他喝喝的。」
姜蘭生回過頭來朝著快刀劉說：「他還在睡覺哩！你找他？尋我叫他起來。」
快刀劉「嘿嘿」一笑：「太陽都曬屁股了，還睡哪！這公子哥就是會享福啊！姜先生，不好意思，麻煩你把他喊起來。俺有幾句話要問問他。」
姜蘭生便叫王小花去把文詮喊過來。過一陣子，文詮睡眼惺忪地從後頭走進來了。快刀劉見文詮來了，便關照旁邊一個汛兵，叫看著後門的弟兄們都撤回來。姜蘭生一聽就傻了。「我的乖乖，還堵後門哪？這陣勢，哪裡是來請大夫的，分明就是來逮人的嘛！文詮這小子，又在外頭闖什麼禍了？」他心裡七上八下，嘴上卻什麼都沒敢說，呆呆地盯著快刀劉，看他怎麼發落文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