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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鄉勇

2024-09-18 04:05:34 作者: 九皋堂
  按照當地的習俗,只有在訂婚過後,男女才能在對方家裡出入。一般的男子,一旦訂過婚,就會千方百計找機會上女方家來了。對於天保跟蘊真來說,這個習俗等於沒有。他們從小就在一起玩耍,長大了也沒迴避過,甚至在媒人替兩家提過親以後,還經常你來我往的,根本就不忌諱。訂親以後,他們也就不急著見面了。

  訂過婚第二天早上,天保還跟每天一樣,一聽見雞叫,就一骨碌翻身下床了。他穿上籌防局發的勇服,摸著長茅,悄悄出了家門,往街上走。路過姜家門口,文詮已經在那裡等他了。他們一齊出了北門,來到鹽砣上。這裡有一塊空地,是炮營的臨時校場,每天早上五更,炮營各隊的隊長,都在這塊升帳點卯。天保他們到校場的時候,北門炮隊的人已經到了一多半,幾個哨長正圍著隊長許世鈞,在星光底下興致勃勃地說話。他們旁邊的西門炮隊已經開始列隊,準備操練了。

  「李天保,你來啦!」劉啟明看見天保,主動跟他打了招呼,還誇讚他兩句,「不孬種,好樣的。」

  許世鈞也回過頭對天保說:「哦!要不是這幾天風聲太緊,我就放你在家歇兩天了。汪董早發下話來了,除了上回打仗受傷還沒好利索的,不管什麼人,只要是好胳膊好腿的,統統不准告假。兄弟,等這幾天熬過去了,你在家想歇多少天,就歇多少天,我保管不攔你。」

  許世鈞是開糧店的,三十開外年紀,長著八字鬍子,個頭不高,有些胖,怕熱,大清早就敞著肚皮子。聽他這麼說,天保有些感動,連忙說:「多謝許隊長關照。我沒事的,往後日子長著了,也不在乎這一天兩天的。」

  許世鈞高興地說:「哈哈,你這樣想就對了。兄弟,就憑你這句話,將來肯定有出息。好好干!好好干,功名離你就不遠了!」

  劉啟明拍拍天保肩膀:「聽見沒有?許隊長是愛才的,只要你有真本事,立了功,保管替你保舉上去。」

  天保問:「上回打那一仗,有沒有人立功受保舉啊?」

  這事劉啟明還真不知道,一下子就被天保問住了。許世鈞馬上接過話來說:「有啊,當然有啦!范大人臨走的時候,開了一張保舉單子,上頭一大串人名字哩!」

  天保跟文詮都好奇地問:「都有哪些人呀?」

  許世鈞掐著手指頭說:「人多著了,我哪裡能記得清呀?反正打頭的是幾位局董。董二爺是頭一個,保舉的是文職,好像是州判。我們炮營管帶汪爺,還有高董他們幾個人,保舉的也是文職,都保了州學正。董舉人保了武職,保的是外委千總。黃芽菜也保舉了,保舉他從外委千總升到把總了。」

  「千總不比把總大呀?怎把黃芽菜保舉降了級子了?」劉啟明奇怪地問道。

  許世鈞說:「他眼下這個千總,前頭是帶外委兩個字的,才正八品。范大人替他保舉的那個把總,前頭不帶外委兩個字了,那就是正七品,跟縣太爺平級子了,比原來高了兩級子哩,那能叫降級嗎?」

  聽他們說到保舉的事情,勇丁們紛紛都圍上來打聽,七嘴八舌地問:「州判是幾品呀?學正是幾品呀?還保舉哪個了?」

  起初許世鈞還有些得意,這陣被追問的不耐煩了,朝他們揮揮手說:「去去去,站隊點卯了。」說著掏出口哨就吹起來。

  勇丁們不再追問了,迅速按哨站好隊,等候哨長點名字。點過名,天色已經微亮了。許世鈞站在隊列前頭,帶著大家練了一回棍。不要看他身材粗短,耍起棍來倒虎虎生風,很有些梁山好漢矮腳虎王英的架勢。耍過長棍,又練了一趟大洪拳,蹲一陣馬步,這才歇歇。歇過以後,各隊都陸續回營了,他們也排好隊,一齊小跑進了北門,回到自己的營地。

  吃過早飯,頭晌都是練習炮陣。炮陣上的人雖然各有分工,但是練習的時候,為了讓大家都會放炮,每人都要輪流在不同的崗位上練習。文詮是點炮手。他的活看起來很簡單,只要拿火把點著炮信子就行了。不過這看似簡單的活計裡頭,其實也有不少名堂。風大,火把就很難把握。要是下雨,那就更麻煩了。炮信子也有長短跟快慢之分。信子捻的緊,燒的就快。短了,當然也快。要快還是要慢,全看炮手的。炮手好不容易把目標瞄好,喊點炮了,點炮手要是點個慢信子,那就能急死人。炮手還不能急,一急,炮筒子架不穩,炮彈打出去就偏了。信子要是過快,炮手剛喊點,那邊一出溜就燒沒有了,炮彈「轟」一下飛出去,說不定就能把炮手震個屁座子。至於炮手,那就更不易當了。首先眼神要好,能看得清目標,還能瞄得准。其次要有把子力氣,能把炮筒子架穩了,瞄著哪裡,就能讓炮彈飛到哪裡,千萬不能跟驢推磨似的,跟著炮筒子團團轉。裝火藥的,最關鍵是要小心謹慎,火藥當然要輕拿輕放,萬萬不能大意。裝進去過後,還要拿通條幫它搗嚴實了。這更得要把握好分寸,萬一在炮膛子裡頭把它搗鼓響了,那這個班兄弟的小命可能就全玩完了。最好玩的大概還得數裝彈手,揀個炮彈朝炮筒子裡頭一扔就完了。上回打長毛,南門炮隊有一門炮的炮彈打光了,裝彈手靈機一動,揀一筐碎磚頭倒進炮筒子裡頭,一炮轟出去,照樣把長毛炸的雞飛狗跳,功效絲毫不比炮彈差。


  一哨人馬分成兩班,文詮他們這班人馬練過了,就退下來歇歇,再換另一班子人馬上去練。不過都沒發火藥,所以光看見炮手們上上下下忙碌,卻聽不見城頭上一聲炮響。

  眼下正值中伏大暑,連樹上的知了都熱的懶得叫,人站在光禿禿的城牆上,那滋味就更難受了。換下來歇歇的勇丁們,都蜂擁擠進了碉樓。碉樓上頭有蓋子,下頭四面通風,除了城門樓子,這裡要算城牆上最涼快的地方了。碉樓旁邊有一口大水缸,裡頭裝了大半缸水,水面上還漂著幾片荷葉子,替缸里的水擋蔭涼。

  天保舀了半瓢水喝下去,感覺舒服多著了。他還沒忘記許世鈞早上說的話。他把水瓢遞給文詮,悄悄問他:「二哥,保舉功名這事情,先前你聽說過嗎?」

  文詮雖然比天保大一歲,這麼多年來,天保還從沒叫過他哥。他們幾個夥伴從小就在一起玩耍,不是喊綽號,就是喊名字。今天天保突如其來喊他一聲「二哥」,他險些反應不過來,愣了一下,才意識到這是喊他的。也是的哩!天保昨天都跟小真子訂過親了,不喊他二哥,那該喊什么子呢?再喊他名字,不就失禮了麼?不過乍一聽,還真有些不習慣哩!這下子,在「四大才子」裡頭,他就是名副其實的老大了。董胖子本來跟他就是親戚,這番天保又成了他親戚,蔡七那小子壞水再多,也孤掌難鳴了,還怕他搗蛋嗎?想想這些,文詮心裡頭不禁暗暗得意。

  「沒聽說過。」文詮也舀半瓢水仰脖喝下去了。碉樓里外有蔭涼又通風的地方都擠滿了人,文詮跟天保只好靠牆擠在牆垛子下頭一塊巴掌大的蔭涼地里。「你還真信許世鈞那些鬼話?告訴你,天保,他那都是騙人的。」

  「不會吧?」天保說,「人家哪個保舉了什麼官銜,都說的清清楚楚哩!要是假的,能編的那樣周全嗎?」

  「那有什麼不好編的,反正你又看不見,還不隨他瞎嚼。就算他說的是真的,那也沒有你我的份啊!人家保舉的,都是局董啦,管帶啦,這些大頭頭的,輪掉下來,也挨不到你我這些小嘍囉的,跟我們有什麼干係?你沒聽見他提的那幾個人嗎?董二爺,汪寶元,黃芽菜,哪一個不是當頭子的?連隊長、哨長都還沒輪到哩!天保,你就不要做那大頭夢啦!」

  「那不見得哦!上回董二爺不就說過要論功行賞嗎?可惜上回就打一天,就把長毛打下去了,還沒等到立功機會哩!」

  文詮瞪他一眼:「你大腦漏水了,要不怎會嫌打仗時間短啊?上回都死傷那麼些人了,你還嫌少啊?」

  天保說:「哪個不想太太平平過日子呢?這不是長毛打上門來了嗎?不打也沒法子呀!總不能伸頭讓人家割吧?既然打起來了,那當然就有機會立功,對不對?」

  「立什麼功呀?你以為你打仗拼命,他們就會保舉你當官了?不要犯傻了。他們那樣說,還不是想哄我們,好替他賣命?」

  「哪是替人家賣命呀?我們上來守城,是替自己賣命的,二哥!你想想,我們不在這塊打長毛,要是讓長毛衝進來了,我們家裡頭人不就都要倒霉了嗎?」

  「你我這樣人家,有多少家當怕長毛來搶呀?要說那些垣商倒還差不多。」

  「垣商也有上來守城的呀!你看董二爺,哪一回不是身先士卒?我們許隊長,大小也是個老闆,不也跟我們一樣守著炮台嗎?」

  「天保,沒想到你還真是屬猴子的!早上許世鈞剛誇你兩句,這陣子就念叨他好來了。」

  「去你的。我念他什麼好了,不是你把話趕到這塊了嘛!套句戲文里話說,『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嘛!再說了,我這塊料子,這輩子想進學是沒指望了。真要能在刀槍上混個出身,大小也算個前程吧?這對你家也算個交待呀!畢竟我現在是你家姑爺了。我有前程了,至少能讓小真子跟我過好日子吧?」

  「想的美。你以為保舉就那樣容易得的呀?『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那些當大官的,帽上的頂子,哪個不是血染紅的?你聽說過人家背後喊曾國藩什麼外號嗎?」

  天保想想說:「曾大鬍子?」

  「曾大鬍子,那叫什麼外號?他本來鬍子就長。湖廣那一帶人,都喊他叫『曾剃頭』。你曉得這是什麼意思麼?」

  天保只得胡亂猜說:「他從前是個剃頭匠。」

  「哈哈!」文詮讓他逗樂了,大笑起來。「剃頭匠?你還真能瞎猜!不過,他這外號跟剃頭匠也差不多。不過他剃的不是頭髮,是腦袋!」

  「什麼?」天保失聲驚叫出來。

  「他殺人太多了唄!殺人如麻,砍頭就跟剃頭匠剃頭一樣。」文詮一頭說,一頭誇張地做著砍頭的手勢。「你以為他頭頂上那顆紅頂子,輕而易舉就能得到了?」


  天保嘆了一口氣:「我哪指望戴上紅頂子?我只要有個芝麻大的功名,有個綠豆大的前程,能讓我捧著朝廷俸祿,這輩子不愁吃不愁穿,就算阿彌陀佛了。」

  「人心最難說了。」文詮把滑下來的辮子重新纏到頭上,「人心不足蛇吞象。一旦你有功名了,就會去追更大的功名。你追到大功名了,還會去追比這個還要大的功名。就這樣追呀追呀,一輩子都在功名利祿裡頭耗得了。到頭來,你什麼東西都沒得到,兩手空空的,就空嘆這幾口氣。」

  「你這話不對。人生當立志,無志事難成哩!前程不管大小,那也是個前程,總比天天在家散混強吧?再說了,我要是有個好前程,也能讓小真子多享些清福呀,對不對?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像我這樣的家境,要地沒地,要錢沒錢,將來最多也就是把我大手裡頭那桿秤接過來,每天幫人家稱稱草,估估價,一手托兩家,苦個幾個養家餬口的小錢,就這樣過一輩子。這日子你願意過啊?」

  「你沒這麼可憐吧?要是這樣子,我家小真子不能跟你去受這個罪哦!」

  「不這樣,又能哪樣子呢?像你那樣在家當二少爺?」

  「胡謅!我家早不是從前那樣子了。再說,從前什麼樣子,我也沒見過。沒見過,對我來說,還不就跟沒有一樣子?」

  「那怎能一樣子呢?」天保調侃起他來了。「畢竟你家祖上是大垣商,你那血裡頭,有財主氣哩!跟我們這些小門小戶不一樣哦。」

  文詮拿揩汗的毛巾抽他一下子,警告他說:「叫你胡說!」

  「沒抽到,嘿嘿!」天保麻溜朝旁邊一閃,得意地笑了。他見文詮又揚起手,做出還要抽他的樣子,趕緊告饒說:「不鬧了。天太熱了,一動又要淌汗。」

  文詮早已渾身是汗了。他伸頭朝兩邊望望,悄悄對天保說:「籌防局發的這身狗皮,這天穿著也太厚了,最好能弄夏布做才好。腿上還裹這些綁腿子,不把腿捂爛得了,也得捂出一身痱子來。天保,你幫我看看,趁這陣子沒人,我把這綁腿解開來,給它透透氣。」

  天保攔著他說:「算了,忍著丁個吧!一陣給頭看到了,又要挨罵。」

  文詮發牢騷說:「這些當頭的,天天拿雞毛子當令箭。籌防局又不是綠營兵,管他媽的這樣嚴做麼的?我看南門外那些楚良勇,下過操,還有光膀子的哩!我們倒天天要穿的衣貌整齊,跟唱戲似的。」

  「你怎拿自己跟楚良勇比呢?那些人,就是他媽的土匪,當然不顧什麼臉面了。我們四周都是鄉親父老,哪個不認得哪個?萬一撞上哪個家裡人了,那不丟死人哪?」

  「去去去,解個綁腿子怕什麼,又不是脫褲子,丟什麼人呀!」

  天保笑了,伸手去拉他褲子:「那你脫啊!你要敢脫,我包管不攔你。」

  文詮一巴掌把他手扒拉下去了:「找死啊你!滾!」

  天保捂著嘴只顧笑。

  「海了(海了,方言,相當於「完了」的意思。),這小鬏子笑痴得了。」文詮故意板著臉說。他見天保越笑越厲害,終於忍不住也笑了。「媽的,你這傢伙。」

  等他停下來,天保忽然凝神屏氣地說:「我要跟你商量個事,你看行不行?」

  文詮好奇地問:「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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