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2024-08-23 16:53:23 作者: 蘇景閒
  等懸浮車駛上快速車道,兩側的景物紛紛成了殘影,陸封寒手肘撐在車窗邊上,握著操縱杆的手指隱隱還發著麻。

  他在心裡嘲笑自己,又不是第一次捏祈言的臉。

  可這是祈言第一次主動讓他捏臉。

  能一樣?

  陸封寒泄力般往椅背上靠,克制地沒去看祈言。

  但克制著克制著,還是偏頭看了一眼。

  祈言投影出了一小塊屏幕,正盯著上面的字符發呆,眉眼專注。熒亮的光映在他臉上,皮膚又細又白,像沒有瑕疵的玉,不知道是吃什麼長大的。

  陸封寒指尖又有點癢了。

  為了壓下這點癢,他打開個人終端的拍照功能,對著祈言的側面拍了一張。

  不知道是太專心還是對他毫無防備,拍完了祈言都沒發現。

  陸封寒心情愉悅,出聲問:「在幹什麼?」

  「在做『破軍』。」祈言一心二用,一邊輸入字符,一邊跟陸封寒說話,「你剛剛在拍我?」

  沒想到祈言發現了,陸封寒問他:「怎麼發現的?」

  「你動作幅度太大,沒有隱藏,很容易發現。」

  陸封寒眼裡浮起笑——

  看來,祈言也沒看上去那麼認真。

  兩人沒有直接回家,而是順路去了一趟黛鉑定製工作室訂衣服。

  這還是陸封寒意識到的——從荒星回來,沒眨眼就到了十二月,該買冬裝了。

  即使聯盟的衣料薄薄一層已經足夠保證冬暖夏涼,但出於人類數百萬年形成的意識,依然會追求視覺上的溫暖——

  就像陸封寒看著祈言穿件襯衫,總覺得祈言會冷。

  到黛鉑時,依然是上次來家裡給祈言量身的裁縫接待的他們。

  因為時間已經過了快四個月,祈言身量有變化,裁縫又拿了軟尺過來。不過這次他沒有貿然動手,而是主動把軟尺遞給陸封寒:「能勞煩您量一下數據嗎?」

  陸封寒接在手裡,也想起了祈言上次喊疼的經歷。

  拎著軟尺到祈言身旁,陸封寒聲低帶笑:「來,量量我們小嬌氣長高長胖沒有。」

  祈言正拆解能用上的定級函數,只分了幾分注意力在陸封寒身上,任對方擺弄自己。

  將軟尺在祈言腰上圍了一圈,手指碰攏,陸封寒垂眼看軟尺上的數字:「嘖,腰又細了。」

  細的他一隻手就能環住。

  陸封寒跟祈言討論:「會不會是a套餐的問題?」

  祈言分神回答他:「可你做飯太難吃了。」

  確實也是。

  這就跟在前線,開炮的命中率太低是一回事——沒說話的資格。

  陸封寒果斷閉嘴,又犯愁:「還是多吃a套餐,少喝一點營養劑,再瘦就要沒了。」

  衣料是祈言選的,款式卻是陸封寒上的手。

  他面對裁縫投影出來的當季新款,皺眉:「這裡一共多少種款式?」

  「陸先生,款式一共一百一十七種,如果算上不同的衣料,則會更多一些。」

  陸封寒從沒有考慮過著裝問題。

  第一軍校有規定著裝,上課、訓練都有不同的制服。等到了遠征軍,幾套制服換著來,穿破一件領一件。至於兩隻手就能數清楚的休假時間,蹭埃里希和文森特他們的套頭運動服也就過了。

  因此,面對複雜的多維星圖都面不改色、分分鐘理清楚的陸指揮,第一次因為衣服款式過多、不會選而感到棘手。

  而始作俑者已經調出了虛擬草稿紙,不知道在寫寫畫畫些什麼。

  陸封寒只好把祈言平時的穿衣習慣回憶了一遍,撿著不容易出錯的款式選。

  一邊選一邊想,保鏢的職業範疇,也包含給僱主挑選當季衣服嗎?

  不過一想到祈言會穿上別人挑的衣服,陸封寒心裡就有點不高興了。

  算了,這種事還是自己來吧,一回生二回熟。

  於是接下來半個小時,祈言低頭寫著長串的複雜公式,而陸封寒心無旁騖,勤勤懇懇地幫祈言挑衣服。

  裁縫在一旁將陸封寒指定的款式編號接下來,又輕瞥了眼坐得很近的兩人,總覺得這小少爺和保鏢,小少爺倒是清冷矜貴,保鏢卻不那麼像保鏢。


  特別是望向僱主的眼神,有點……不好說。

  定好衣料和款式,星幣會直接從祈言帳戶里扣,兩人正準備走,隱約聽見一個女人說話的聲音,嬌嬌滴滴,對話裡帶出來的名字是「文紹」。

  見陸封寒凝眉看向聲音的來處,裁縫知覺:「說話的是我們店的新顧客,駱菲娜女士,第一次是隨祈文紹先生過來的。」

  這個裁縫話說一半,意思卻都表達全了。

  明顯是知道祈言的身份,才提了這麼一句。

  見祈言心思在「破軍」上,發著呆沒注意這些,陸封寒閒聊一般:「江雲月女士知道嗎?」

  裁縫顯然對這些秘辛八卦很是清楚,「駱菲娜女士很高調,江雲月女士雖然才被保釋出來,但應該已經知道了。」

  陸封寒對勒托這些人的情感糾紛不感興趣,但這事關祈言,他琢磨兩下就明白,江雲月因為學術造假這件事,不僅被關了一段時間,壞了名聲,說不定祈夫人這個位置都快保不住了。

  按照江雲月的心性,好不容易從底層爬上來,體會了所謂人上人的滋味,權力欲只會一層一層往上累積,輕易不可能放手。

  祈文紹半點沒藏著掖著,說不定一個不注意,就會遭到江雲月的反噬。

  只要不涉及祈言,陸封寒倒是樂見其成,畢竟那一家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跟陸封寒想的差不多,這時的江雲月坐在沙發上,儘量維持著表情,等祈文紹接完通訊。

  被警方帶走前,她就猜到,她不在這段時間,說不定會發生什麼事情。等她被保釋出來,果不其然,整個社交圈都在看她的笑話。

  從前次次邀請函都親自遞到她手裡的人,已經敢當著她的面說,「聽說祈家基金會和慈善項目你都管不了了?還真是可憐,天天在家裡泡茶養花,不過你也要習慣,一輩子還長著。你兒子呢,圖蘭進不了了,準備去哪個學校讀書?」

  句句都在戳她的痛處。

  而她的丈夫,不僅沒有保全她,反而踩著她的臉,毫無顧忌地跟別的女人親密進出。

  江啟已經廢了,出獄後,脾氣越來越差,行事也衝動無理智,指望不上。

  至於祈文紹——她想起監獄裡有人提點的,依靠祈文紹,她祈夫人的位置都不一定能保住。

  有些東西,得自己握在手裡才萬無一失。

  她原本還有些遲疑,現在卻覺得是自己之前眼皮子太淺了。

  小心將茶倒進茶杯里,江雲月嘗了嘗,笑容愈發溫柔嫻雅。

  進了十二月中旬,氣溫日漸下降,勒托還沒什麼動靜,圖蘭就仗著自己有氣候檢測調控系統,非常應景地先下了一場大雪。

  大學紛紛揚揚一整夜,學校所有大理石白的建築上都積滿了厚厚一層白,銀裝素裹。走在地上,會留下連串的腳印。

  掃雪機器人兢兢業業地將主路面上的雪清理完,就依照指令站在樹下。

  祈言穿著黑色高領毛衣,還被陸封寒強行戴了一副耳罩,耳罩毛毛茸茸,這麼一來,本就沒多大的臉更小了一圈。

  等祈言走在雪地里時,陸封寒故意落後幾步,叫祈言的名字,等人轉過頭來,趁機抓拍了一張。

  明明背景霜雪像畫一般,卻因為祈言,全都淪為了陪襯。

  等陸封寒拍完,祈言開口:「你最近很喜歡這樣。」

  他鼻尖被凍得有些紅,沁出淡淡的粉色。

  「拍你的照片?」陸封寒將手揣進上衣的口袋裡,沒解釋。

  不過祈言也不在意,而是提起來另個一個話題:「夏知揚剛剛來訊息提醒我,說最近很危險,是出什麼事了?」

  前幾天祈言想通了一個關竅,破軍的基礎架構隨之具備了雛形。兩天前,他帶著陸封寒特意跑了一趟超光計算機設備中心,申請了一間設備室,在裡面弄了一整晚的數據模擬。

  第二天蒼白著一張臉,卻興奮地覺也沒補。

  陸封寒不用猜都知道,應該是「破軍」又進了一步。

  雖然他其實不太明白破軍到底是幹什麼用的,但不妨礙他跟著心情愉快。

  也是因為這樣,祈言滿心撲在「破軍」上,《勒托日報》都沒時間翻。

  「最近勒托權貴圈子動盪得厲害,夏知揚應該是從他父母那裡聽了什麼,所以來提醒你。」


  陸封寒簡單概括,「這一個星期里,接連有一個音樂家、三個富豪、兩個繼承人,以各種方式死於意外。據我所知,夏知揚的舅舅也出了懸浮車事故,現在還在治療艙里躺著。跟他一樣情況的,還有六七個。」

  祈言:「是人為?」

  「沒錯,」陸封寒眼底映著雪色,「星曆數到現在兩百多年,勒托的人脈網就交織了兩百多年。就像你和夏知揚,說不定也有相同的遺傳基因,沾親帶故。這六個人的死亡,在勒托這個用金錢和權力堆砌的圈子裡,掀起了巨大風浪。」

  祈言一聽就明白了。

  先不論親友關係,只說今天死了一個,明天又死了一個,那後天,會不會輪到自己?

  而恐懼與因恐懼產生的憤怒,必定會有傾瀉的目標。

  祈言問:「他們要求遠征軍回防勒托?」

  陸封寒笑了起來。

  祈言非常聰明。

  他似乎不懂人情世故,卻又將人性看得透徹無比。

  「沒錯。如果說,前一次勒托往沃茲星的星艦在躍遷通道被星際海盜劫持這件事,喚起了普通民眾的恐懼。那麼這一次接連的意外死亡,則讓權貴們如芒在背。」

  陸封寒語氣一點不像在聊嚴肅的政事,「聶懷霆將軍堅持不了多久了。各方齊齊施壓,如果他依然堅持將遠征軍留在南十字大區前線,與反叛軍對峙,那麼,最先亂起來的會是勒托。」

  祈言卻極為清醒:「可是,如果從前線調回遠征軍,亂起來的將是整個聯盟。」

  陸封寒停下腳步,垂眼看著表情認真的祈言:「但對很多人來說,十步外的危險,並不如半步內的屠刀來得可怕。人類生存本能,保命最是要緊,只要保住命了,聯盟沒了、一千萬人死了,又有什麼關係?」

  祈言搖頭:「這不對。」

  「可這就是人心。」陸封寒望向圖蘭之外,望向勒托層層建築,話里多了些別的情緒,「反叛軍和克里莫走了一步好棋,不,應該說每一步都是好棋。」

  祈言覺得這時的陸封寒,是難過的。

  只是他平時目光太過散漫,內心又太過堅毅,以至於連難過也不會讓人輕易看出來。

  陸封寒卻迅速收斂了情緒,仿佛剛剛泄露出的難過是祈言的錯覺。

  他抬手幫祈言攏了攏領口,隔絕冷風:「一會兒我們可以提醒夏知揚,讓他這段時間不要離開圖蘭。這些意外背後是人為,他們圈子裡肯定有誰在跟反叛軍和星際海盜通消息,或者是安插多年的暗樁開始運作。圖蘭有防護系統,比外面安全。」

  祈言揚起下巴,露出脆弱的喉結,方便陸封寒整理,輕輕「嗯」了一聲。

  見他這麼乖,陸封寒捏了捏他的臉,「只要我在,就會保護好你。」

  祈言察覺,陸封寒話里的「保護」,似乎不僅僅是他們合約上寫著的那個「保護。」

  陸封寒卻沒再多說。

  他雖然穿著聯盟軍方的制服,肩上擔著一顆銀星,除「陸指揮」外,偶爾也會有人叫他一聲「陸將軍」或者「陸准將」。

  跟陸鈞不同,他向來沒有多崇高的追求和理想,也沒想過名留青史。常年駐紮前線,也只是因為,那是他能做的事,想做的事。

  有時候累了倦了,殺敵的刀卷了刃,把刻在第一軍校石碑上的宣言念上幾遍,也能再湊幾分站起來殺敵的勇氣。

  「以骨為盾,以血為刃,僅為聯盟,一往無前。」

  每一個聯盟軍人都念過百遍,背得很熟。

  這一刻,陸封寒卻放任自己失了心智、迷了眼——

  我作刀盾,不為保護群星,為保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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