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珩的別苑在京郊,出了朱雀門往西走,半日的功夫能到。
因下雨的緣故,除了戰青帶四名侍衛著便衣騎馬隨行,伽羅和謝珩都坐在馬車中。太子出門皆有極莊重的依仗規制,仆寺亦備有華貴的車馬轎輿,謝珩卻未知會仆寺,只選了輛不甚起眼的油壁車,門扇俱全,卻無半點裝飾。
迥異於外飾的簡薄,車內卻鋪陳得格外齊全,兩邊放著鬆軟的靠枕,靠著車壁立了小方桌,底下有副抽屜,裡頭蜜餞茶水俱全。
只是車廂內頗為逼仄,左右不過四尺寬,未設車座,只鋪了薄毯,可坐可臥。
謝珩肩寬腰瘦,身姿挺拔,往當中盤膝坐著閉目養神,便占了大半空間。
伽羅即便儘量縮在角落,離他也就咫尺距離。換在平常倒也罷了,偏偏臨行前謝珩來了那麼一出,她心裡突突直跳,臉上熱氣未褪,又摸不准謝珩此行的目的,只能規規矩矩的在角落坐成一團。
外頭雨聲淅瀝,斷斷續續的落在窗弦篷頂。
謝珩闔目不語,伽羅更不敢出聲。
她眼觀鼻鼻觀心地坐了片刻,見謝珩沒有睜眼的意思,才吁了口氣,悄悄掀起側簾,看外頭雨洗柳絲,風動酒旗。
出了城門,路頗難行。
對面謝珩依舊沒半點動靜,她原本懸著的心也漸漸放下,隨著馬車晃動和斷斷續續的雨聲,靠在角落裡睡了過去。背後的軟枕被擠到旁邊,這般雨天最宜睡覺,伽羅睡得沉,渾然不覺身體斜傾,倒向謝珩那側。
有了東西靠著,脖頸微微酸痛稍緩,伽羅睡得更為香甜,肆無忌憚的靠過去。
謝珩依舊闔目沉默,神情卻在伽羅枕在他肩頭的那一瞬稍稍緊繃。
片刻後,察覺伽羅沒有縮回去,他才緩緩睜眼。
將近半個時辰的強行闔目,眼皮有些酸痛。
謝珩眨了眨眼,側頭便看到伽羅頭頂墨緞般的頭髮,珠釵垂落在他的肩頭。
他保持身體巋然不動,探頭看向伽羅睡顏。少女睡得很沉,濃長挺翹的睫毛安安靜靜的蓋著眼瞼,像是上好的墨色羽扇。車廂內稍稍昏暗,她額頭光潔如玉,臉頰細嫩柔膩,胭脂般的雙唇微嘟,似在咕噥不滿,忽而又輕展眉頭,不知是夢到了什麼趣事。
只是這般側頭靠著他,畢竟睡得不舒服,時間久了,脖頸會酸痛。
謝珩拿手掌托著她蓁首,往角落挪了挪,將雙腿併攏,墊了個軟枕在上面。旋即小心翼翼的扶著伽羅腰肢後背,令她枕在軟枕上。
這點好意顯然取悅了夢中的伽羅,她在軟枕上蹭了蹭,睡得更加愜意。
謝珩沒了顧忌,瞧著她的眉目,肆無忌憚。
只是雖有軟枕隔著,馬車顛簸搖晃時,伽羅會隨之微晃,落在腿上的分量忽輕忽重。
身體的感官陡然敏銳起來,那軟枕如同一團火焰,猛烈炙烤。
謝珩這才意識到危險之處,怕身體的反應被她察覺,卻又貪戀,只能竭力克制。
手指在她臉側徘徊,想要摩挲,卻怕驚醒香夢,於是只拿目光描摹,將她眉眼深深刻在心間。路途漫長,卻似乎走得極快,謝珩瞧著美人,仿佛只是無比煎熬地神遊了一回,再掀簾望外,別苑竟然已在眼前。
……
雨不知是何時停的,晚霞絢爛,綴在天邊。
戰青在外拱手回稟,謝珩卻挑起側簾,命他噤聲。
戰青識趣的閉嘴,帶人敲門安排。
謝珩深深呼吸了兩回,才拍拍伽羅肩膀,「到了。」
伽羅香夢正酣,沒半點反應。
謝珩猶豫了下,強忍著身體的僵硬煎熬,伸臂將她抱起,才屈起腿欲圖起身,懷裡的伽羅卻忽然醒了。她睡眼尚且惺忪,卻立時察覺了這過於親密的姿勢,懵然看向頭頂,對上謝珩的目光。
她仿佛從謝珩眼中看到一絲尷尬,卻不明白他尷尬什麼。
尷尬的不該是她嗎?睡著睡著便僭越冒犯。
看謝珩那緊繃著的臉,怕是生氣了。
伽羅腦子尚未清醒,卻觸到火炭般起身,旋即跪在旁邊,「睡得太沉,失禮處還請殿下恕罪。沒礙著殿下吧?」
「沒有。」謝珩眸色深沉,神情不冷不熱,與先前在昭文殿時的樣子判若兩人。他答得極快,見伽羅微詫,旋即補充道:「口水糊了我的衣裳,只好拿軟枕墊著。到地兒還得拉你起來。」
伽羅臉上一紅,繼續認罪,「是我失禮了,請殿下恕罪。」
「下車。」謝珩倒沒再提,重新坐回去,暗暗抖了抖僵硬的雙腿。
伽羅依命出了車廂。
時近傍晚,西邊斜陽顫巍巍的掛在山頭,紅透了半邊天。秋雨洗過的天地格外清新,郊野涼爽的風立時灌入領中,帶著涼意。她慌忙拽緊了披風,將脖子縮進披風裡,卻因這涼風的侵襲,令頭腦清醒許多。
環顧四周,山碧水清,平林漠漠,極遠處的農家已有炊煙裊裊升起,織作極淡的畫。
遠處山巒披著紅光,近處草葉帶著雨珠,映射夕陽餘光。
她的面前是低矮迤邐的紅牆,在碧草間蜿蜒,牆邊或有海棠,或有桃李,蜿蜒流水相繞。中間朱漆雙扇門敞開,雕花彩繪,精緻卻不威儀,兩側各有濃茂的柳枝掩映,更添平易悠閒之感。
戰青帶著四人侍立在外,裡頭老僕恭恭敬敬地跪地行禮。
伽羅當然不敢率先進門,只安靜站在車旁。
過了片刻,謝珩才掀簾出來,望了眼遠山煙嵐紅霞,旋即大步進了別苑。
伽羅跟隨在後,卻覺謝珩今日步伐奇快,像是身後有虎狼追著似的,三兩步就將她丟在身後。她不明所以,暗想謝珩應當不至於為了口水糊在衣裳上的事情生氣,那他這般姿態是為何?
看向戰青時,那位也罕見的目露茫然。
面面相覷,各自搖頭。
戰青遂向伽羅道:「路途勞頓,傅姑娘先歇息吧。待晚飯時,我派人去請你。」
「多謝戰將軍。」伽羅雖客居東宮,身份還是待罪的傅家之女,得他這般客氣,投桃報李,微微屈膝致謝。
戰青笑容微頓。
從前跟著謝珩北上時,戰青並未將伽羅太放在心上,偶爾伽羅求見謝珩,他行了方便,伽羅屈膝道謝時,他也沒覺得什麼——
論官職,他與杜鴻嘉齊平,皆是官居四品,少見的青年才俊。論身份,他是謝珩的舊臣,也是他最信任的心腹,身手出眾、應變機敏、忠心耿耿,還有一同長大的情分,將來必是仕途順暢。受伽羅的禮,實在算不得什麼,坦然得很。
可自打回京,戰青漸漸察覺了不同。
十數年的時光,他跟謝珩是最好的玩伴,也是最密切的君臣。於謝珩的性情,他比誰都清楚——甚至比謝珩的父親端拱帝、妹妹謝英娥、恩師韓荀都要清楚。所以他看得出謝珩對伽羅處處破例背後的深意,看得出謝珩對伽羅的殊遇,更知道以謝珩的性情,但凡認定了,即便困難重重,也會立誓得到。
眼前這位姑娘,雖說身處逆境,卻是主子藏在心裡,暗賦深情的人。
這意味著什麼,戰青一清二楚。
所以戰青看著伽羅屈膝行禮的姿態,竟然覺出一絲惶恐。
他下意識的側開身子,避過伽羅的禮數,召來別苑的管事,親自安排人送伽羅去歇息。
待伽羅走遠了,才往謝珩從前慣愛的住處眉山堂去。
眉山堂外,兩溜僕從保持著跪伏在地的姿勢,想必是謝珩走得太急,沒來及讓他們免禮。戰青心裡詫異,走到屋門前聽了聽,裡頭沒什麼動靜,嘗試著輕推屋門,發現裡面竟然是反鎖的!
戰青意外極了,卻也猜得謝珩是有要事,當即門神般站在廊下,給太子護駕。
謝珩確實有要事,而且是十萬火急的要事。
二十歲的男人血氣方剛,火氣一旦洶湧起來,便很難壓制,譬如此時。
車廂中伽羅睡得沉,渾然不覺,他卻忍得辛苦極了,尤其馬車顛簸,她的臉頰湊過來時,荒唐的念頭就在腦海中瘋長,火氣直竄,忍得極度辛苦。
好容易到了別苑,強忍著沿途的折磨,千辛萬苦的踩著刀尖走到眉山堂,謝珩當即鎖了屋門。然後在隱秘的內室中,想起她被壓在案台時嬌軟的身軀,誘人的香氣……柔軟嬌艷的紅唇,薄汗後微紅的臉蛋,嬌羞退縮的神情,疾行後忍不住的微喘。
許多念頭在腦海飛竄,她的嬌軟仿佛觸手可及。
謝珩的手愈來愈快,終於在一聲壓抑的低吼後,歸於安靜。
確實該娶妻開戒了,否則他會被折磨瘋的。
謝珩站在那裡,如是想。
*
晚飯就在眉山堂外的花廳中。
暮色四合,夜風微涼。
花廳設在三尺高台上,階下種的牡丹海棠早已凋謝,卻有幾株金桂散著香氣,隨風送來,沁人心脾,又令伽羅歡喜懷念。仿佛回到幼時,同娘親和父親坐在濂溪小院的暮色中,瞧著漸漸沉下來的天幕,聞著時斷時續的桂花香氣,聽他們說家常或者講故事,覺得歲月那樣安詳、美好。
而今舊景重溫,不覺得傷悲,反讓伽羅覺得慰藉。
比起東宮的膳食,別苑的飯菜清淡許多,卻無一不精緻。
菜色都是伽羅愛吃的,蜜酒魚片、糟鵝掌、清炒筍片、桂花豆腐,蝦丸雞皮湯,外加鴛鴦卷、雙色馬蹄糕、金乳酥和梅花香餅四色糕點小食,比起東宮的珍饈,當然只能算尋常美食,卻無一不是伽羅愛吃的。
這當然不會是巧合,所有的菜色糕點都做到她心坎里,神仙都沒那本事。
東宮的人絕不可能知道她的口味,連杜鴻嘉也並不知曉。
唯一的解釋,就是嵐姑。
謝珩竟然會不動聲色的從嵐姑那裡套問出這個?
真的是費心了。
別苑不同於東宮,沒有莊重威嚴的規制,沒有近在咫尺的天子,唯有美景,令人暢意。
伽羅暫時忘卻昭文殿裡的尷尬,往謝珩杯中斟酒,又給自己添滿,舉杯道:「雖不知殿下帶我來這裡是為何事,但伽羅這廂,先謝過殿下。」
說罷,含笑飲酒。
謝珩亦舉杯飲盡,這才道:「為何謝我?」
「殿下英明睿智,自然知道我的意思。」伽羅翹著唇角,半含打趣,捋了捋晚風中吹亂的髮絲,「已有很久沒這樣吃飯了。以前在濂溪的時候,父親官署後院裡種了許多丁香,不遠處還有成片的桂樹。我那時候不守規矩,非要到院裡吃飯,父親總是遷就。殿下應該能想到吧?也是這樣的暮色,丁香開得久,比飯菜還要香。坐在花樹底下用飯,比悶在屋裡有趣多了。」
謝珩笑了笑,頷首。
「父親和娘親都很疼我。衙署里不忙的時候,父親會給我講故事,平常就是娘親。那時候無憂無慮,不知道侯府尊貴,不知道高門顯赫,也會喜歡綾羅珠寶,但最愛的,還是那小院——哪怕它還不及侯府中一處院落華貴寬敞。」
對面謝珩沒打攪,只將她酒杯添滿。
「聽著故事睡著,是很有意思的事。夏日裡天氣熱,娘親喜歡在院裡納涼,有時候我睡醒了,她還跟父親坐在院裡,明明是家常閒談,卻讓我覺得像喁喁私語,仿佛世間的什麼都沒了,只有我們一家人,安靜得很,又讓人心裡踏實。」
伽羅垂眸,捏著酒杯送到唇邊,徐徐喝進去。
酒香而綿軟,直至入腹,才覺出舌根殘留的些許辛辣苦澀。
就像有些事情,當時渾然不覺,直到時過境遷,才知其珍貴,繼而後悔。
那時候娘親將她疼到了骨子裡,她又是怎樣的呢?年少無知,頑劣調皮,雖然大多數時候乖巧,卻也常惹得娘親生氣擔心。
伽羅甚至還記得娘親因為擔心她而垂淚的情形,繡著梅花的手帕半覆住手背,她背轉過身去,偷偷擦掉眼角的晶瑩,轉過身來,又是那樣慈愛美麗的笑容。
那些場景,伽羅即便隔了數年,也記得清晰。
她也不知為何在此時想起了舊事,於此安靜暮色中,突然很懷念過去的事。
伽羅瞧著謝珩,眼底浮起笑意,卻似蒙了霧氣。
謝珩險些伸手,到底忍住了,「死者不能復生,但活著的,總要盡力留在身旁。你父親的事已安排妥當,不會有差錯。放心,他必定會安然回來。」
伽羅點了點頭,覺得這時候說謝字,反倒突兀。
飯食已畢,暮色更濃,晚風帶著涼意。
伽羅起身,指著那白瓷盤中擺作五瓣的梅花香餅,笑了笑,「這盤糕點必定好吃,殿下賜我作夜宵吧?」
「讓戰青安排人另做,拿食盒溫著。」謝珩也起身,出了花廳。
兩人前後腳出了眉山堂,謝珩舉步往後園走,行了兩步,發覺伽羅沒跟上,回過身,就見她遲疑的站在那裡。
「愣著做什麼?」謝珩挑眉。
「我想……回屋歇息。」伽羅瞧著他飯後散心的姿態,霎時想到了東宮時的數次夜遊,繼而想到今日在昭文殿時他的奇怪舉止。心裡的小鼓終究敲了起來,伽羅不知道謝珩想做什麼,卻總覺得他不懷好意,當然是避開為上。
謝珩猶豫了下,許她歇息,「半個時辰後來這裡。」
「這是旨意。」他補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