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的旨意當然不能違抗,半個時辰後,伽羅硬著頭皮到了眉山堂。
天已漸漸黑了,伽羅沒了嵐姑陪伴,身旁只有個面生的侍女陪著,心裡頗不踏實。秋雨後雖放晴了片刻,此時雲層堆疊未散,蒼穹漆黑如墨。
眉山堂前,安安靜靜挑著盞琉璃宮燈。
謝珩一身墨青的長衫,外頭罩著玄色披風,正在窗邊看書。見了她,謝珩隨手拿了慣用的漆黑鐵扇,起身出來,取過宮燈遞給她,「拿著。」
伽羅依言接過,「殿下,要去哪裡?」
「附近有處山坳。你掌燈,我指路。」謝珩低頭,覷著伽羅。
伽羅猶豫了下,沒敢說推辭的話,挑著燈籠站在前面,「走哪邊?」
「先出別苑。」謝珩連半個多餘的字都不肯透露。
「哦。」伽羅氣悶,卻只能遵命。
她覺得謝珩很奇怪,對她好的時候,體貼又平易,在面見端拱帝的時候出言解圍,在她忐忑憂心的時候及時雨般幫忙,甚至連樂安公主那邊的事都考慮得周全,還頗有童心的迫她「送」風箏給他,堂而皇之的掛在書房。
可有的時候——譬如此時——就過於霸道古怪了。
明明不是公事,卻非要拿旨意和身份來壓人,而且舉止奇怪,叫人捉摸不透。
她暗中腹誹,謝珩面色坦然。
出了別苑,轉而向西,漆黑的夜色下看不清遠處,唯有琉璃宮燈照亮方圓之地。
伽羅強忍著走了一程,心裡越想越不是滋味,「深更半夜,殿下去那裡做什麼?」
「散心。」
「戰將軍和侍衛們都在,能護著殿下的安危,多個人挑燈,也能更亮。」伽羅回頭,帶些試探的道:「要不,殿下叫他們過來?我膽子小,若碰見危險,只會連累殿下。」
「有我,你怕什麼?」謝珩依舊吝於開口。
怕的就是你啊!伽羅心裡著急。換在平常也就算了,偏偏昭文殿中謝珩一反常態,又特意出城,給她備了那頓貼心至極的晚飯。當時滿懷感激,又想起舊事,所以沒忍住說了幾句真心話,這會兒越琢磨,就越覺得不對。
若她傍晚記得沒錯,前面不遠處就是山腳,別說人家,連個道觀寺廟都沒有。
別苑漸漸遠去,夜色下,前路漆黑未知,一團昏黃的光中,只有她和謝珩沉默前行。偏偏那位還不說話、心思難測,山林里的夜梟叫聲隨風遞來,清晰撞入耳中,愈發讓伽羅忐忑害怕。
她越走越慢,最終停下了腳步。
「要不殿下自己去吧……」伽羅垂著頭,斷然將宮燈遞給謝珩,「我不想去了!」
謝珩沒接,只低頭道:「害怕?」
「嗯。」
「怕什麼?」
「反正我膽子小。」伽羅橫了心,「沒什麼能幫上忙的,殿下自己去。」
「怕黑?還是——」謝珩垂首靠近,攫住她的目光,「怕我?」
怕的就是如此反常的你!
伽羅很想這樣回答,到底沒這膽氣,正想編個理由出來,忽聽夜風中有奇怪的動靜。
須臾,不待她反應過來,謝珩手中的鐵扇斜滑向側旁,錚然一聲,鋒銳的兵刃自扇柄彈出,隨他揮臂的動作,刺入疾沖而來的黑影體內。鐵扇收回的同時,溫熱的血隨之濺出,謝珩單臂攬著伽羅,騰身躲開,待伽羅雙腳沾地,又如利箭離弦,兇猛的鷹般撲向來人,口中隨即發出一聲綿長的呼哨。
變故陡生,伽羅驚魂未定,手中宮燈搖晃。
借著昏暗疾晃的光,她看到地下匍匐著一道黑影,通身漆黑的衣裳,戴著漆黑的面具,暗夜裡十分可怖!那人顯然是被謝珩重傷,嘗試著想要爬起,兩次都未能起身,趁著謝珩對付旁人的間隙,竟自手腳並用,朝伽羅爬過來。
他的手裡握著短劍,漆黑的面具上濺了血跡,瞧著猙獰,令伽羅毛骨悚然。
她下意識的後退,猛聽叮的一聲,似有利刃落向腳邊。
伽羅想都不想,蹲身撿起那匕首,舉在前面,擺出個防守的姿勢。
謝珩出手向來狠辣果決,身手也比戰青等人迅猛狠辣許多。今晚他沒帶侍衛,又突然遇襲,為速戰速決,用的全是兇險招數,方才那動作看似輕而易舉,卻是聽風辨音後所用的最兇狠的招數,只用一招,便讓那人重傷至難以支撐。
然而夜幕下,不知是從哪裡冒出來的黑衣人,竟有五名,團團攻來。
伽羅心驚膽戰,正想大聲喊戰青的名字,忽覺疾風閃過,有隻手牢牢鉗住她的肩膀。這人來得如同鬼魅,無聲無息,雖未傷及伽羅,卻叫她大駭,當即道:「殿……」
「下」字尚未出口,便被那人捂住口鼻。
保命的珊瑚金針畢竟太慢,伽羅想都不想,揚起手中匕首,刺向身後。
那人反應極快,格開伽羅手臂,拎著她的肩膀就走。
伽羅「嗚嗚」的叫著,見謝珩正被人纏住,背向這邊,尚未發覺暗處的動靜,靈機一動,揚起手裡的琉璃宮燈,砸向背後的人。那人想都不想,揮拳迎上去,將琉璃宮燈擊得粉碎。
琉璃破碎的聲音動靜很大,謝珩猛然回頭,看到微弱燈火下伽羅的裙角。
他心中大怒,飛身踢開來襲的西胡人,離弦之箭般奔向伽羅。
尖銳的呼哨再次在夜幕中響起,卻迅速逼近,想必是戰青帶著侍衛來救。
謝珩身法極快,片刻後趕上來,鐵扇直刺那人後心。
謝珩的攻勢兇狠至極,那人聽著風聲便知不妙,忙回拳抵擋,卻被謝珩反手削向手腕,險些斬斷腕間經脈。那人悶哼一聲,動作微滯。
伽羅就中取利,匕首迅速扎向他的肩窩。她這點身手自然傷不到人,卻成功迫得那人鬆手,掉落在地。好在她沒摔著,腳步尚未站穩,黑暗中就見謝珩身體後仰,腳下如風,鐵扇刺向對方左胸,身體卻自那人揮起的手臂下穿過。
那人向側閃避,謝珩卻已竄到伽羅跟前,孔武有力的手臂攬住伽羅,趁勢疾奔。
伽羅十分乖覺,雙臂伸出,緊緊抱住謝珩的腰,整個人貼在他身上。
夜風在耳畔呼嘯,戰青等人的呼喝已漸漸趨近。
那人猶不肯死心,拔步追來,雙拳大開大闔,攜風雷之勢攻向謝珩。
謝珩單手攬著伽羅,右手中鐵扇如吐著信子的毒蛇,反守為攻,招招迫向要害,皆是取其性命的招式。疾勁的攻勢下,那人被迫閃躲,謝珩扭動扇柄,藏在其中的利刃猛然破空飛出,在夜色風聲的掩護下,重重刺入對方胸膛。
謝珩趁此機會躍出丈許,攬著伽羅疾奔,片刻後甩開那人,帶著伽羅沒入夜色。
……
秋夜風涼,冷颼颼的灌入衣領,被伽羅貼著的地方,卻是一片火熱。
十四歲的姑娘身材日漸玲瓏,嬌軟凹凸的身體緊緊貼過來,謝珩抬步疾奔之間,感受分明。他竭力摒除雜念,確認已無人尾隨後,終於停了腳步,在山坡的一處巨石後蹲身掩藏,將伽羅護於懷中。
遠處燈籠火把散射光芒,能瞧見戰青等人激戰的情形。
沒用太久,殘留的人皆被俘獲,唯有方才擒走伽羅的人不見蹤影。
謝珩面沉如墨,目光鋒銳——
今晚的行刺著實蹊蹺,敢在京郊如此放肆的,應當沒有旁人。
不過此刻,不急著計較。
謝珩收扇入袖,暫且收斂殺意。
他的懷中,伽羅蹲在跟前,整個人都包裹在謝珩的披風裡,動都不敢動。
險中逃生,這會兒甩開刺客,她才隱隱覺得謝珩逃走的舉動有些奇怪。按理來說,戰青帶侍衛來救,謝珩正好合力擒拿刺客,卻帶著她跑遠了躲起來做什麼?
這念頭一閃即逝,伽羅怕再招來那般鬼魅,湊在謝珩耳邊低聲道:「沒事了嗎?」
「嗯。」謝珩將她摟得極緊,聲音低促,「再看看。」
伽羅乖乖閉嘴,等了片刻,又耐不住,「戰將軍他們看不到殿下,恐怕會擔心。那邊似乎沒事了,我們回去吧?」
她怕招來刺客,聲音壓得低,謝珩湊近了聽罷,側頭想跟她說「不會」,卻未料黑暗中貼得太近,一轉頭就碰到她的臉頰。
柔軟細嫩的肌膚,在夜風侵襲下有些冰涼。
伽羅整個人蜷縮在他懷裡,因謝珩摟得緊,她精神緊張無暇他顧,便也不自覺的貼在他胸前,手臂還緊緊抱著他的腰。
緊擁的姿勢下,唇頰相觸,兩人均是一僵。
伽羅下意識的就想縮回去,謝珩卻猛然收緊手臂,趁著方才拿披風裹著她的姿勢,將伽羅箍在懷裡。方才極力壓制的旖念被勾動,謝珩聽到她似乎又要說話,想都不想,低頭堵住她的唇,另一隻手就勢游上,扣住她的髮髻,牢牢禁錮。
黑暗中,伽羅似聽到轟然一聲,徹底愣住。
謝珩腦中的空白稍縱即逝。疾奔後的喘息未定,心緒激盪,他今晚本就有所圖謀,這樣的投懷送抱和柔軟親吻下,哪還有什麼理智,含住伽羅唇瓣,身子前傾,單膝跪地,手臂圈著伽羅,幾乎將她壓在身下。
靜夜中一切都停了,唯有對方的呼吸。
伽羅仿佛能聽見胸腔中的狂跳,伴隨著謝珩急促呼吸的聲音。他的唇帶著炙熱的溫度,將她壓住,隨著愈來愈重的呼吸,含著她唇瓣吸吮,甚至想要撬開她的唇齒攻入。
腦海中一片茫然,伽羅直至此刻,才猛然回過神來。
她推搡謝珩的肩膀,察覺謝珩稍稍收了攻勢,藉機偏過頭,心跳與呼吸一樣急促。
黑暗中,彼此的臉近在咫尺,謝珩的呼吸灼熱,燙燙的落在她臉頰。
伽羅臉上著了火一樣。她也不知腦子裡在想什麼,更不敢看謝珩的眼睛,來不及惱怒或者生氣,只有手足無措,甚至緊張、茫然——心間腦海,渾身感官,似乎都被眼前的男人牽動,再也想不到其他。
只有親吻時燙熱的溫度,清晰印刻在腦海,餘韻不去。
謝珩保持著跪地的姿勢,看著她,胸膛起伏,心擂如鼓。
他也不知道怎會突然變成這樣,在親上她的瞬間,從未有過的迫切而渴望。
然後貪婪攫取,愉快而滿足。
暗夜裡各自無言,唯有呼吸起伏,片刻後,謝珩才稍拾理智,扶著伽羅坐起來。
見她依舊側頭不肯正視他,謝珩強忍著將她抱進懷裡的衝動,黑暗中清了清嗓子,湊到她耳邊,低聲道:「抱歉,伽羅。我忍不住。」聲音微啞,像是磁石打磨,從壓抑的胸腔擠出。
寬敞的披風依舊裹著伽羅,手臂中她的肩膀微微僵硬。
謝珩吸了口氣,聲音低沉卻堅定,「但是伽羅,我會負責。」
他從前叫伽羅都是連名帶姓,仿佛用那樣生疏的稱呼,便能提醒自己保持距離,維持端貴冷肅的東宮姿態。
伽羅還是頭一次聽到他用這樣的聲音叫她。
溫柔又親近,半點都不像是出自性情冷硬的謝珩之口。
伽羅坐了良久,才算平復了胸腔內的急劇跳動。
她往後坐了坐,脫離謝珩的桎梏,心亂如麻。曠野風靜,心間腦海,卻是激盪起伏——為方才下意識抱在謝珩腰間的舉止,為突如其來的親昵溫柔。心裡仿佛有驚詫,有羞窘,有歡喜,有緊張,有懊惱,甚至有回味,卻偏偏沒有怒意。
被人輕薄,她竟然沒有惱怒,這意味著什麼?
伽羅心裡咚咚直跳。
對面謝珩沒等到她回答,卻從她的神態中,看到了希望。
他忽然愉悅無比,眼見戰青等人已帶走刺客,周圍沒了旁的動靜,便扶著伽羅站起,道:「跟我走,去個地方。」說罷,握著伽羅的手,循山路前進。
雲層不知是何時散開,幽微的月光灑在路面,照出兩人攜手的身影。
伽羅沒有反抗,心神不定的跟他走了一陣,漸漸平復心緒。抬頭看向謝珩,卻見他目視前方,昂首闊步,唇角似帶了笑意,顯然是為方才的突襲親吻而愉悅。最可恨的是,他竟然舔了舔唇,仿佛回味!
可惡!
伽羅方才沒來得及清算、好不容易按捺下去的羞窘惱怒,霎時湧上心間。
她一把甩開謝珩,臉蛋漲得通紅,在謝珩詫然轉頭時,怒目瞪著他。不等謝珩反應過來,被心裡一口悶氣驅使,伽羅伸手捶在他胸前,紅著臉惡狠狠的道:「很得意是不是!」
「嗯?」謝珩巋然不動。
「這就是東宮儲君的風範嗎!」伽羅氣道。
「不然呢?你還回來,我不反抗。」謝珩肅容,答得一本正經。
……
就知道今晚跟他出來沒好事!
伽羅負氣,到底顧忌謝珩的身份,沒敢再打第二拳,對著他「恬不知恥」的態度,更是羞窘惱怒。她當即轉身,紅著臉就想往回走,卻被謝珩一把拉住。
「去哪裡?」
「回別苑!」
「快到了。」
「不去!」
「想抗旨?」
「就是要抗旨,怎麼了?」伽羅也不知哪來的底氣,對著謝珩的雙眸,「你治罪啊。」
「我不治罪——」謝珩俯身湊近,咬牙道:「我還親你。」
這威脅劍走偏鋒,讓伽羅愣了片刻,回過神時,人卻已被謝珩扛在肩頭。他走得極快,山路蜿蜒崎嶇,他卻如履平地,暗沉夜色下,周遭景物迅速挪動,山間卻漸漸暖熱起來,待謝珩終於停步放下伽羅,周遭地氣已暖如初春。
伽羅憋了滿肚子的氣,還未來得及算帳,睜眼抬眸,卻霎時被眼前的景象懾住。
夜幕深濃如墨,起伏疊嶂的峰巒圍出一處山坳,中間是生滿浮萍的水潭,周遭樹木葳蕤,水汽濕潤。水潭之上,無數流螢閃爍光芒,鵝黃、碧綠、赤紅……色彩紛雜,成群結隊,在夜色下飛舞,如同斑斕流光舞動,竄入低矮茂密的草叢、流進濃綠陰翳的樹林、飄過蜿蜒覆藤的小徑。
水潭邊生著數株垂柳,這時節里樹葉尚未凋落,絲絲兒垂在水面,周遭聚著流螢,如縷如線,纏繞攀援。
禮記的月令篇中說,季夏之月,腐草為螢。
伽羅曾在夏日的暮色入夜時見過流螢,還曾拿團扇追撲嬉戲,卻沒想過,深秋時節里竟然還會有此夜中精靈,且如眼前這般,螢光成陣,如夢似幻。於暗沉漆黑的天幕下,營造出這方斑斕旖旎的世界。
心中不滿盡數遠去,她驚於眼前的景致,幾乎忘了呼吸。
謝珩扶著她肩膀,緩緩走近潭邊。
夜風低徊,搖動草葉,愈來愈多的流螢飛出草叢,落在柳枝藤蔓間,瑩潤有光。
伽羅陷身其中,宛如踏入最綺麗的夢境。
抬頭,看到謝珩臨風而立,平素的冷硬端肅收斂,甚至連方才的霸道可惡仿佛都成了錯覺。他深邃的眼睛落在伽羅臉上,神情是從未有過的認真、沉穩。
「這世間,總有些東西讓人意想不到。」謝珩開口,五指微張,攬了數縷光芒,「就如這些流螢,世人都以為它們活不過肅殺秋日,但如你所見,總有這樣的角落,藏著意料之外的驚喜。」
「伽羅——」
「嗯?」
「我喜歡你。」
「我雖不如旁人溫柔解意,體貼入微,但我會將你捧在心尖,珍重以待。」
堅定的聲音,柔柔撞進伽羅心間。
謝珩立於暗夜,魁偉勁拔的身姿宛如天神,冷峻的輪廓卻帶著溫柔神色。在朝堂翻雲覆雨、深謀遠慮,連徐公望那樣老謀深算的狐狸都要忌憚幾分;在沙場談笑殺伐、縱橫捭闔,連鐵蹄踏破虎陽關的鷹佐都被震懾,步步後退。於情場,卻仿佛還是少年,決心追逐喜歡的女子,堅定、期待,又有些許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