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日情緒起伏,昭文殿裡的窘迫、夜幕下的驚險、親吻後的心慌意亂,瞧見滿目流螢時的震驚歡喜……種種情緒,皆被謝珩一句話掃清。
「我喜歡你。」
簡短卻有力的四個字,重重撞進伽羅心裡,伴隨春暖花開的聲音。
她瞧著謝珩,良久,莞爾一笑。
她知道謝珩或許喜歡她,卻從未想過,他竟然會這樣坦白。
滿目流螢在夜幕中飛舞,謝珩身姿挺拔雄健,巋然而立,如淵渟岳峙。俊朗的眉目、剛硬的輪廓,端貴卓然的氣度、翻雲覆雨的手腕……眼前這個男人,除了脾氣頗冷硬古怪之外,幾乎挑不出瑕疵。
甚至他的脾氣性情,也在不知不覺中改變。
從初上京時拿鐵扇抵在她喉間時的冷厲,到雲中城晨霧孤舟時的沉默,到昭文殿裡答應她營救父親時的隱忍退讓,再到南熏殿裡帶著歉然的溫柔。起初的敬畏防備不知是何時化解,漸漸成了信任,甚至偶爾心有靈犀的親密。
隱忍冷肅、凌厲端貴的東宮太子,蒸蒸日上的皇家儲君,「喜歡」兩個字從他口中說出來,仿佛輕盈的鴻毛落在心間,令人心顫歡喜;亦如千鈞重擔壓在肩頭,令人負重擔憂。
他特意帶她來這裡,精心籌備,鄭重其事,雖寥寥數語,卻可見真心。
這當然令伽羅歡喜,甚至心花怒放。
然而歡喜之外,卻有另一道聲音清晰分明地響起。
一路行來,從端拱帝到樂安公主,到惠王府舊臣,幾乎所有人都在提醒她舊日恩怨。儘管那是祖父所為,別說她,就連父親都沒半點關係,但那些恩怨終究如同溝壑橫亘。
在這道溝壑面前,所有的靠近都如同走向懸崖。
走得多了,便是自取滅亡。
誠如樂安公主所言,謝珩為給高家表哥和傅家女眷求情,就已數次觸怒端拱帝。倘若她回應了謝珩的心意,冒險嘗試,結果會如何?即便謝珩不計舊仇,端拱帝哪會容忍仇人成為皇家親眷?屆時,或是父子生出罅隙,或是端拱帝一怒之下除了舊仇,不論哪一種,都會割出更深的裂痕。
再退一步——
倘若謝珩的情意只是一時興起,待到難以跨越溝壑時,他可從容止步,轉身另娶。如今權勢煊赫的姜家不就指望如此嗎?尊貴的東宮儲君,朝堂上下,京城內外,不知有多少眼睛盯著,就等那個翻身成為人上人的機會。
而她,若走到哪一步,就沒有半點退路。
倘若謝珩心意堅定,執意向前,舊仇之下,必會激出父子矛盾,甚至令姜瞻等從龍之臣心寒失望。屆時徐公望等人必定會趁機反擊,相權再次凌駕於皇權之上,動搖朝局。
那樣的盛情,她承受不起。
喜歡一個人太容易,女兒家的輕顰淺笑、如水眼波,男人的寬厚懷抱、灼熱輕吻,每一樣都能撥動心弦,令人神魂顛倒,心慌意亂。但喜歡之後呢?那條布滿荊棘的路有多難走,不止是她,恐怕謝珩都沒認真想過。
該怎麼辦?伽羅矛盾極了。
她抬頭,雙眸中映出謝珩的臉,襯在螢火點點的背景上。
半晌,終於開口。
「伽羅很感激殿下,這深秋流螢的景致,確實美妙之極。但是……」她雙拳握在袖中,竭力讓聲音平靜,甚至淡漠,「伽羅並無此意。」
謝珩臉上笑意漸漸凝固,眉頭微皺,盯向她。
未等他再開口,伽羅退開半步,屈膝行禮,「還請殿下恕罪。」
謝珩伸向她臂間的手僵在夜風裡。
他的神色幾番變化,最終,有些遲疑的道:「不必急著回答,可慢慢考慮。」
「殿下種種恩情,伽羅往後結草銜環,必會設法報答。」伽羅再退半步,對上謝珩的目光,心裡覺得空洞茫然,有苦辛酸澀的滋味在蔓延。然而既然拒絕,就需狠心切斷,遂強撐著道:「不必再考慮,伽羅……心有所屬。」
「是杜鴻嘉?」
伽羅愕然,不明白他怎會聯想到表哥身上去,忙搖頭道:「不是他。」
「那麼——」謝珩眸色倏然暗沉,「是姚謙?」
當然不是!伽羅咬唇。她不知何時喜歡上的人也叫謝珩,不過那是脫離於太子身份之外的謝珩,而非金冠朱帶的太子。至少此刻,她還沒有膽量去嘗試跨越那道打了皇家金字烙印的溝壑,置自身於險境,將謝珩推入更加岌岌可危的境地。
她不回答,謝珩只當她是默認,胸中似堵了悶氣,道:「他不值得!」
姚謙當然不值得。
不過既然他這樣誤會,也權且這樣交代吧。
伽羅沒再解釋,轉身行至水邊,身周流螢如夢似幻,抬頭卻是深沉烏墨的夜空。像是幼時拿皂角種子泡水後吹出的泡泡,陽光下晶瑩剔透,仿佛藏著七彩世界,用手指輕輕碰觸,便即破碎,什麼都不留下。
娘親讀過的佛經她至今記得,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
亦如同,此刻的滿目流螢。
火苗燃起只是瞬間的事,若有春風拂過,自然可以燎原。但倘或碰到瓢潑大雨,風霜威逼,它還能燃多久,伽羅著實沒有把握。期許固然美好,但涉及皇家,許多事就非她和謝珩所能左右。
貪戀又怕幻滅,與其患得患失,不如趁早斷了念想。
只是此刻,能貪戀時,儘量貪戀幾分。
「真是很美,從沒見過這樣多的螢火。殿下費心了。」她站在水邊,回望謝珩。
謝珩不知何時走近,正站在她身後,「你既喜歡,每年此時,都帶你來看。」
伽羅抿唇一笑,未答。
謝珩漸漸靠近,撐開的披風從她身側繞過來,暖暖的包裹住伽羅肩頭。他的胸膛貼近她的後背,帶著結實可靠的觸感,雙臂繞到伽羅腹前,將她整個人環在懷裡。
伽羅身子微僵,想躲,卻捨不得,垂首不語。
良久靜默,謝珩抵著她的髮絲,低頭緩緩靠近,雙唇碰了碰她的耳垂。
伽羅偏頭避過,不知為何心中一空,瞬間有暖熱的東西湧上眼角。
謝珩自知其意,不再試探,維持著將她護在懷裡的姿勢,佇立風中。
*
回到別苑時,已過三更。
伽羅雖心緒翻滾,到底又受驚嚇又走山路,身心俱疲,匆匆擦洗過後,一夜沉睡。
次日清晨梳洗後出門,謝珩已然離去,整個別苑裡,唯有幾名僕從往來,天高雲淡,秋清氣爽。據戰青所說,是凌晨時有急報傳來,謝珩四更不到就帶著兩名侍衛走了。臨走時留下吩咐,說伽羅若是喜歡在外面散心,可在別苑多住一陣。
伽羅倒沒這個打算。
謝珩的心思已然明了,長命鎖的事情也有了頭緒,一切都能有所交代。
她無需在東宮住太久,便可化解此事,悄然離去。
畢竟,拖泥帶水、藕斷絲連,對她和謝珩都不是好事。
這樣想著,雖覺遺憾惋惜,心中空茫,卻沒了肩上心頭的重負。待吃過飯後,依舊乘了那輛馬車,由戰青帶著侍衛護送——除了昨日來時的兩名,額外多了十餘人。據伽羅猜測,是昨晚刺殺事件後謝珩迅速招了侍衛過來,留了一半給她。
看來謝珩心胸倒真不狹隘,煞費苦心的坦白心事,被她婉轉拒絕,竟還能考慮周全。
這裡馬車轆轆離了別苑,城內的徐府,徐公望急匆匆進了書房。
他的書房是整個徐家最為機密的所在,哪怕是徐堅兄弟二人,都需得了他的首肯,才能進入其中。此刻,書房中卻已有人恭候,由徐公望身邊的大管事陪同,在桌邊站著喝茶。
此人名叫蒙青,是虎陽關守將蒙旭的堂兄,四十餘歲的年紀,面容端方,龍精虎猛。
兩兄弟都是草莽出身,自幼身強體健,頗有習武的根底。後來蒙旭進了學堂讀書,間隙里練武習藝,於兵書興趣最濃,片刻都不釋手,待十七歲時以出眾的身手和兵法韜略在武舉中嶄露頭角,被派往北地,經數年曆練,漸漸青雲直上,立下赫赫戰功。若非受讒言陷害被罷免,此刻怕已揚名天下。
蒙青走的是另一條路子。
他雖同蒙旭一道習武,卻對讀書沒半點興趣,仗著身手做過貴門豪奴,也曾遊歷江湖,結交三教九流。後來遇到徐公望,兩人意料之外的投契,徐公望遂許他以榮華富貴,將他收為門下鷹犬。
待徐公望因從龍之功登上相位時,蒙青亦徹底翻身,在徐公望的銀錢支撐下,在偏遠的錦州召集江湖草莽,自成一幫之主。雖沒有廟堂之高的官位尊榮,卻也不受朝堂拘束,仗勢稱霸一方,金帛美人,狐朋烈酒,十分受用。每逢徐公望在朝堂碰到作難的事,不便出面時,便暗中授意蒙青,以金銀換取人命,兩得其便。
因徐公望的關係,他也結交過幾位帶兵將領,如魚得水。
這回徐公望召蒙青進京,原本是為了徐堅的事,誰知未能抗住謝珩鐵腕,深以為恨。
好容易等得徐公望進門,蒙青當即半跪在地,「拜見相爺!」
「免了。」徐公望揮手,命管事退出去,自帶著蒙青進了內間,道:「匆匆叫人遞信給我,是為何事?」
「按著相爺的吩咐,近日我安排人手,盯著東宮的動靜。昨天下午太子忽然乘便車出東宮,去了郊外別苑,我親自跟去盯梢。結果,呵——」蒙青冷笑了兩聲,「太子竟然是帶了個女子,去那裡私會。」
「女子?」徐公望稍覺意外,旋即皺眉。
東宮妃位空懸,謝珩在外卻總是不近女色的態度,這事徐公望悉知。直到中秋那夜,他在蓬萊春等候謝珩,看到窗外長街上,謝珩曾陪一名女子賞燈。他當時以為那是微服出宮尋熱鬧的安樂公主,並未在意,及至謝珩走近、雅間相見,發現她並非公主後,因全心撲在謝珩身上,也未留意。過後努乞被捕,他更是無暇顧及此事。
此刻蒙青一提,倒是想起來了——
「是不是身量這麼高的少女?」徐公望比著旁邊的柜子。
「是她!」蒙青答得肯定,「太子那裡防範得嚴,我不敢跟得太近,遠遠雖沒能看清她面容,但身量還是能看出來。更奇怪的是,當晚謝珩就和她單獨出了別苑,看起來十分熟稔。那時他沒帶侍衛,我便派人突襲,卻未能得手。太子帶著那少女逃走,我找了半天也沒再見他們。只是……」
「只是什麼?」徐公望再度皺眉。
「我派的人,除了一人逃脫,其餘全被戰青捉走。」
徐公望猛然神色一緊,「留下把柄沒有?」
「都是只知道辦事的兄弟,即便吐了東西,也只能供出我,查不到相爺。而我——」蒙青陰惻惻的笑了笑,「天高皇帝遠,又有那兩位帶兵的罩著,諒他即便查出來,也不敢此刻動手,到錦州地盤撒野。」
徐公望舒了口氣。
錦州位於西邊,離京城頗遠,其中帶兵的將領都是永安帝舊臣,跟他利益牽繫不說,還跟端拱帝有舊仇,不可能輕易歸附找死。而端拱帝即便能在京城翻起風浪,內憂外患之下,這時候也絕不敢出兵錦州,謝珩就算捉了人,也只能吃啞巴虧。
蒙青見他神色緩和,遂朗聲一笑,續道:「我本來想今早稟報,可相爺上朝早,沒趕上。方才遞話回稟,就是想請相爺心中有數。另外——跟太子交過手的那人說,他為了救那女子,使的可都是拼命的招數,叫什麼來著……傷敵一千,自損八百。想必十分看重那女子。」
這才是今日的重點了。
徐公望狐狸般的眼睛眯起,思索沉吟。
謝珩在東宮藏人,帶她私會,又為那女子冒險拼命,這倒是奇事。
聽聞端拱帝有心將姜瞻那老賊的孫女給他做太子妃,謝珩卻沒露出應允的態度,難道是為此?向來英雄難過美人關,溫柔鄉更是英雄冢,謝珩既然入了此鄉,那女子的身份,倒是該用心查探了。
徐公望甚為滿意,朝蒙青拱手,「多謝老弟。」
「相爺客氣。」蒙青頗為自得。
*
伽羅才走到南熏殿,便打了個噴嚏。
也不曉得是不是昨晚遇到刺客逃命時受了涼,今晨醒來時微微頭昏,她還只當是沒睡醒的緣故,誰知馬車一路搖晃,那昏沉竟愈來愈濃,至此刻,鼻中稍感堵塞、腳步微覺虛浮,竟像是受了風寒的樣子。
走近院裡,嵐姑見了她,忙笑吟吟的迎上來,「姑娘總算回來了,老夫人擔心了一宿。」
「嵐姑——」伽羅扶在她臂間,嗡聲道:「我有些發暈。」
不知是不是從宮門到南熏殿的路太遠,腳步虛浮,腿也酸軟,渾身無力的靠向嵐姑。
嵐姑大驚,忙將她攬在懷裡,手往她額間一試,有些發燙。
她知道伽羅自幼嬌生慣養,先有南風,後有譚氏,素日照顧得無微不至,甚少生病。但倘若受了風寒,病來如山倒,通常都來勢洶洶。她哪裡敢怠慢,揚聲叫來南熏殿的侍女,一道扶著伽羅進次間榻上躺下。
譚氏原本在裡間翻一本佛經,聽見動靜出來,忙道:「怎麼回事?」
「只是受了寒。」伽羅回到住處,緊繃的精神鬆懈,靠在軟枕上眼皮子打架,卻不忘叫外祖母寬心,「待會兒喝些藥,睡一覺,興許就好了。這會兒就是覺得累,想躺著不動,外祖母不必擔心。」
譚氏已匆匆走來,試過她額間溫度,當即道:「東宮的藥藏局裡有侍醫,快去請過來。」
侍女應命,匆匆出門。
譚氏滿臉心疼,叫人放下簾帳,幫著伽羅脫了外裳,等她鑽進被窩後,掖好被角,專等侍醫過來。瞧見伽羅那微微蹙眉的難受模樣,不由低聲嘀咕道:「昨兒還好好的,怎麼帶出去一趟,回來就病成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