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5

2024-08-23 22:32:36 作者: 九斛珠
  謝珩從戰青口中得知伽羅病倒的事情,已是傍晚。

  他清晨因為刺客的事趕回來,來不及審訊,便先踩著時辰上朝。

  徐堅的案子才翻出來,徐公望固然鋸了嘴巴裝老實,他後頭那些御史和官員們卻不肯消停,或是把各州報上來的難題推到端拱帝面前,或是以旁的事情稟報,彰顯徐公望父子的不可或缺,吵吵鬧鬧的,幾乎用了兩個時辰。

  朝政議完之後,又被端拱帝叫到書房商議,恰好碰上來問安的英娥,事情商議得斷斷續續,至後晌才算告一段落。

  回到府中,便馬不停蹄的去看那幾名刺客。

  東宮不止有昭文館裡的諸多文人和飽學鴻儒的賓客,亦有從惠王府帶來的辣手親信。

  那幾名刺客的嘴已然撬開,是錦州一帶勢力最盛的月神教,受命刺殺他,卻連他的身份都不知道。繼續深刨下去,半點都掏不出幕後主使的信息,反倒是挖出了些許關乎月神教的事,於此刻的謝珩而言,幾乎沒半點用處——

  若在太平盛世,膽敢行刺太子,幾十個月神教,他都能提兵去剿了。

  但如今情勢特殊,朝堂上的權力都還沒收回來,京城周邊的兵馬尚未完全歸服,更別提遠在千里之外的錦州了。想得悲觀點,哪怕此刻錦州那幾個帶兵的將領舉兵自立門戶,他和端拱帝除了下旨叫各州討賊之外,也難以分出精神和兵力去那裡征討。

  所能做的,唯有記下這筆帳,待穩住大局,再加倍討還。

  如此一番折騰,著實耗費精神。

  好在謝珩自幼身體強健,又是二十歲精力正旺盛的時候,哪怕連軸忙上十二個時辰,也還能撐得下去。處理了那些瑣事,謝珩回到昭文殿,連門都沒進去,聽見戰青回稟那消息,不由皺眉。

  「是誰病了?」

  「是傅姑娘。屬下已經問過去診脈的侍醫,傅姑娘是受了風寒,回到南熏殿沒撐住。」戰青露出愧色,抱拳躬身道:「也是卑職疏忽,別苑裡沒見傅姑娘哪裡不適,回來後派人送她進了二宮門就沒再照應,還請殿下責罰。」

  「那就去嘉德殿,把韓先生留下的那樁難事解決了。」

  謝珩隨口道出責罰,旋即腳步一轉,徑直往南熏殿去。

  *

  南熏殿裡,伽羅喝過藥後睡了整個後晌,這會兒才醒來。

  秋日的黃昏已然帶了涼意,她病中身子發熱,卻又畏冷,這時候又不好點火盆取暖,只好擁被而坐。好在她是在次間,並非尋常起居的裡屋,所以等侍醫在此把脈離開,聽說杜鴻嘉來了,便請了進來。

  杜鴻嘉還是東宮衛率的服飾,尚未來得及換。

  進屋見伽羅精神還算好,稍稍鬆了口氣,向譚氏欠身道:「老夫人,伽羅病情如何?」

  「侍醫已經瞧過,沒有大礙,靜養幾天就好了,多謝杜小將軍費心。」譚氏站起來,端莊的臉上掛著些許笑意,目光一偏,落在了杜鴻嘉手裡的食盒上。

  杜鴻嘉想起來,隨手放在桌上,「晌午時就見侍醫來這邊,只是事務纏身沒能過來,後來問過侍醫,得知她是受風寒,辦事回來的路上就買了幾樣清粥。」他自將描金雕福的食盒掀開,從中取出兩碗清粥,幾碟子小菜。

  嵐姑在旁接過,一一擺在盤中。

  正巧到了用飯的時候,譚氏怕伽羅離了被窩令病情反覆,向杜鴻嘉道一聲費心,便叫嵐姑搬了個高腿桌過來,放在榻邊,擺上粥菜。


  伽羅晌午時幾乎沒吃飯,這會兒滿腹只有湯藥苦味兒。

  瞧見糯香清粥,精緻小菜,竟也於病中勾動饞蟲,嘗了一口,道:「是五穀香的粥嗎?多謝表哥。」遂轉向譚氏,「外祖母也嘗嘗,五穀香的粥在京城小有名氣,尋常都需排隊才能得,表哥必定是想了旁的法子。」

  杜鴻嘉一笑,坐在桌邊,瞧她吃得香甜,心中也自歡喜。

  謝珩走進去的時候,便又是那副家常溫馨的景象——

  伽羅擁被坐在榻上用飯,譚氏陪她坐著,卻正含笑同杜鴻嘉說話。杜鴻嘉呢,方才從窗外聽見,一口一個老夫人,又尊敬又親切,就差跟著伽羅叫外祖母呢,此刻一瞧,姿態果真如坐在自家般隨意。

  門外侍女的問安都被他抬手免了,謝珩腳步又輕,直至走進去隔著簾帳看清內里情形,才放重腳步。

  「拜見太子殿下。」譚氏最先瞧見,忙起身行禮。

  杜鴻嘉亦彈身而起,向謝珩行禮。

  兩人都能從彼此舉止態度中窺見對伽羅的心意,尋常以君臣的身份稟報安排各項事宜倒不覺得,此刻都到了伽羅香閨附近,氣氛就有些微妙。

  謝珩抬步入內,斜睨著他,「事都辦完了?」

  「回稟殿下,事情已經查明,屬下已去刑部知會過了。」

  「韓先生那邊怎麼說?」

  「讓屬下明晨再去刑部看看。」

  謝珩頷首,見伽羅半揭錦被像是要起身行禮的樣子,遂朝嵐姑遞個眼神,道:「免了吧。」

  嵐姑在東宮呆了半年,從端午那晚謝珩抱回伽羅起,仿佛就有了點謝珩「心腹」的意思。南熏殿裡照顧伽羅飲食起居的事情都是她來,偶爾謝珩有事吩咐,目光不瞧那些侍女,只找嵐姑。嵐姑盼著伽羅能在東宮不受欺負,自然順從謝珩,久而久之,倒成了習慣。

  這回嵐姑也是不作他想,未待伽羅起身,便扶著她坐了回去。

  伽羅禮雖免了,口中卻不偷懶,「拜見太子殿下。」

  病中帶了點鼻音,更增柔潤嬌弱之感,叫人聽著心軟。

  「聽戰青說你病了,過來瞧瞧。」謝珩踱步近前,見她面色稍帶憔悴,眼神也不似平常有神,猜得是昨晚莽撞帶她出去時闖的禍,憐惜之外,又有些愧疚,「好些了嗎?」

  「已經好多了,休養兩日即可痊癒,多謝殿下關懷。」伽羅回道。

  謝珩覷著她,看她垂目低眉,明顯是躲避的意思。

  昨晚的事確實是他失察。以他的身強體健,哪怕光著膀子去郊野溜達一圈,再往水裡泡上半個時辰,也未必會受半點損害,卻低估了伽羅的嬌弱——深秋夜冷,少女身子嬌貴,即便有披風罩著,逆風疾奔時也必會受寒。

  他覺得愧疚,卻不好當著外人的面提起舊事,只好道:「是我失察了。」

  伽羅知他所指,頭腦中的昏重尚未退卻,加之勾起昨夜翻湧的心緒,只悶悶的「嗯」了聲,沒再多說。只是鼻子裡又覺得微微發癢,像是要打噴嚏的樣子。她此刻面朝粥菜,要跟謝珩對答,實在不想背過身去來個響亮或者沉悶的噴嚏,只能吸吸鼻子,竭力忍耐。

  屋中於是安靜了一瞬。

  氣氛不算太好,她有意迴避,他總不能此時窮追不捨。


  桌上還放著清粥小菜,未到東宮各處擺膳的時候,那自然是杜鴻嘉拎來的了。

  再耽擱下去,等粥菜涼了吃下去,對她更不好。

  謝珩頓了一頓,決定打個退堂鼓,「沒事便好。藥藏局每晚都有侍醫值夜,若覺得不適,儘管派人召來。」知道伽羅肯定又要客客氣氣的道謝,連那機會也沒給她,緊接著道:「手頭還有事,我先走了。」

  「恭送殿下。」伽羅如釋重負,偷偷揉了揉鼻子。

  譚氏不遠不近的跟著,送謝珩往外走。

  南熏殿畢竟是東宮的地盤,太子都走了,杜鴻嘉身為下屬,不太好多留,遂告辭離去。

  他倆才出門,背後便傳來個被帕子捂住的悶聲噴嚏,帶著短促軟糯的尾音。

  謝珩竟然覺得,有點可愛。

  *

  次日前晌,謝珩回到東宮,去昭文殿的路上,順道拐來南熏殿瞧瞧。

  伽羅吃了藥嗜睡,在屋裡面眯著,聽見外面謝珩跟嵐姑的說話聲,當即往下一溜,鑽進被窩裡閉上眼睛。動作之快,仿佛被老鷹追捕時竄回洞裡的兔子,利落迅捷,半點不像病中的人。

  譚氏原本在旁邊翻書,聽見動靜抬頭,不過眨眼之間,就見伽羅已然闔目平躺。

  他愣了下,不明白伽羅這究竟算什麼反應,聽得有腳步聲進來,回頭見了是謝珩,只好起身行禮。

  謝珩問及伽羅病勢,譚氏如實相告,當然沒戳破伽羅裝睡的事。

  而伽羅也裝得很像,眉頭微蹙,呼吸平緩,微微側向裡面。

  謝珩站在榻邊,瞧了片刻,示意譚氏留步,自回去了。

  他一走,譚氏便到了榻邊坐著,戳了戳伽羅的肩頭,「他走了。」

  伽羅不應,忽然掀起錦被,將整個人埋了進去——她此刻才回味過來,剛才的反應著實過於激烈了。心中懷著鬼胎,暫時還不好意思跟外祖母解釋,只能當個鴕鳥。

  好在譚氏沒有窮追,自笑了笑,依舊回桌邊看書。

  到傍晚時謝珩又來探望,這回伽羅倒是沒有裝睡,不過也差不多——耷拉的腦袋,悶重的鼻音,無精打采的雙眸,仿佛病得半點也不想說話。

  謝珩也沒多打攪,吩咐侍女放下粥菜,依舊走了。

  伽羅照舊吃飯,卻顯然有些心不在焉,也不似平常話多。甚至杜鴻嘉來看她的時候,她也似悶悶不樂,迥異於從前見到杜鴻嘉便歡喜的模樣。

  譚氏在旁瞧著,便知伽羅一夜未歸又染了風寒的背後,必定有內情。

  否則以伽羅的性情,即便病中身體不適,也不至於時常走神,對誰都提不起精神。

  ——她有心事!而且這心事,必定跟謝珩有關!

  不夠畢竟心疼外孫女的身體,譚氏雖然擔心,見伽羅不肯透露,也未多問,免得讓她費心費神,加重病勢。待次日前晌陽光好時,瞧著伽羅風寒漸愈,陪著伽羅出去走了走,也半個字沒提那晚出宮未歸的事。

  此時皇宮之內,端拱帝可就不像譚氏這樣溫柔體貼。

  紫宸殿內,瑞獸常年吐香。

  端拱帝坐在御案之後,瞧見謝珩應召而來,擱下硃筆,靠向椅背。


  許是過於操勞之故,他鬚髮間的花白更加明顯,不過有成群的太醫伺候,精神倒是很好。那雙精光奕奕的眼睛看向謝珩,帶著點審視玩味,不是平常的慈和君父之態,卻顯得威嚴。

  謝珩闊步進去,端然行禮,「拜見父皇!」

  端拱帝抬手示意他起身,將謝珩瞧了片刻,「你還有什麼事要稟報朕的嗎?」

  「兒臣剛才去了刑部……」

  「除了徐堅的事!」端拱帝打斷他,將雙手撐在桌案,擺出個居高臨下的俯視姿態,「我只問東宮的事,有什麼要回稟朕?」

  謝珩心中突的一跳,面不改色,「東宮一切如常,昨日韓先生……」

  「一切如常?」端拱帝再度打斷他,臉色驀然沉了些,「朕的太子險些在京郊遇刺,刺客雖然落網,幕後主使卻逍遙法外。儲君遇到這樣的事,你說一切如常!」他在桌案上悶悶一拍,顯然是強壓怒氣。

  謝珩面色微動,當即撩起衣袍,跪地道:「兒臣幸未有損,怕父皇擔心,故未稟報。」

  端拱帝冷哼了聲,「起來回話。」

  他本就性情沉默冷厲,從前有髮妻婉言勸慰,還能擺出慈父的溫和之態,對謝珩兄弟悉心教導,將樂安公主捧在手心。自惠王妃遇刺,他痛失愛妻卻難以報仇,又遭睿宗皇帝冷落打壓,及至後來奪嫡失敗,性情日漸沉冷。淮南那數年,濃濃陰霾下,性子愈發陰沉多變,莫說朝臣,就連至親的謝珩,也未必能猜中心思。

  謝珩知他怪罪,並未立刻起身,「兒臣令父皇擔憂,自知有罪。」

  「你的罪行不是叫朕擔憂,而是瞞而不報!」端拱帝瞧著謝珩,心情複雜。

  當年他奪嫡時,不止兄弟鬩牆,父子也有罅隙,睿宗皇帝沒少在他周圍安插眼線。他這兒的風吹草動,很快便能傳到睿宗皇帝耳中。如今他居於帝位,膝下唯有謝珩這個獨子,他又上了年紀,沒打算動搖儲君,對謝珩十分信任,幾乎沒在東宮插手。

  誰知放任的結果,就是眼前這樣的事——

  太子在京郊遇到刺殺,他這個當皇帝的,竟然過了三日才知道消息!

  當時的震驚、詫異、擔憂,悉數化為對謝珩的不豫,至此時,頗有恨鐵不成鋼之感。

  殿裡靜默片刻,端拱帝才緩了口氣,「查得如何?」

  「刺客來自錦州的月神教,雖沒吐露幕後主使,但敢對兒臣出手的,京城裡沒幾個人。」謝珩起身,撫平衣衫,「錦州的禍患,此時還無法可解。徐堅的案子已讓父皇費神,兒臣不願讓父皇再添煩惱,所以處置了那幾個刺客,沒聲張此事。」

  「哼。」端拱帝輕笑了聲,神色緩和了些許,卻還是沉著臉死盯謝珩。

  謝珩對上他的目光,卻覺頭皮一陣發麻。

  果然,端拱帝立馬就提到了他真正想暫且隱瞞的部分。

  「朕聽說,你忙裡抽空去別苑,還帶了個女子隨行?」端拱帝見謝珩沒否認,續道:「你那眼高於頂的臭脾氣,連姜瞻的孫女也沒看上,帶的是誰?」

  謝珩手藏於袖,五指微握。

  既然查問得如此詳細,端拱帝不可能沒問同行的是誰,再瞞無益。他深吸了口氣,迎著端拱帝的目光,緩緩道:「是父皇之前見過的,傅伽羅。」

  「她?」端拱帝沒露半點意外之色,只淡聲道:「西胡使臣一走,我險些忘了她。轉眼半年,你讓她查的事情,查明白了?」


  「有些頭緒,但還未徹底查明。」謝珩道。

  端拱帝目光更沉。

  「東宮手腕雷厲風行,令多少人敬畏,這事卻辦得如此遲緩?」端拱帝語含譏誚。

  而這譏誚背後的懷疑,謝珩心知肚明。

  他更知道父皇的性子,但凡起了疑心,必會深究到底。既然察覺有異,必然會強勢介入,將這半年東宮的事情悉數查明。想要隱瞞,已無可能,遲早要坦白的事,終得有挑明之時。

  謝珩默了片刻,決定不再虛與委蛇,避開長命鎖的事,直指要害,「兒臣之所以帶傅伽羅去別苑,是因為——兒臣喜歡她。」見上首端拱帝的譏誚僵在臉上,鄭重道:「深思熟慮,真心實意。」

  八個字清晰分明,端拱帝心中的猜測被坐實,勃然變色。

  「放肆!」他猛然拍案起身,許是過於激動,身子微晃了晃。

  震怒下的厲聲斥責在空曠殿內尤為清晰,謝珩幾乎能看到端拱帝額頭猛然凸起的青筋。多年仇恨壓在心中,端拱帝有多恨傅玄和高探微,恐怕連謝珩都想像不到。花白的鬚髮顫抖,端拱帝盯著謝珩,臉色轉為鐵青,雙目陰雲密布。

  勃然怒氣如黑雲壓來,幾欲摧城。

  謝珩不閃不避,不露絲毫怯色,緩緩跪在地上。不像退讓,反倒像是堅定心意。

  端拱帝扶在案上的雙手已握成拳頭,咬牙道:「你再說一遍?」

  「兒臣喜歡傅伽羅。」謝珩端然跪地,脊背挺得筆直,「懇請父皇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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