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拱帝的臉色難看極了,震怒之下沒法站在原地,幾步走至謝珩跟前,鐵青著臉道:「傅玄的孫女,高探微的外孫女,她的身份,你不知道?」
「兒臣知道。兒臣對傅玄和高探微同樣深恨,但那些事都跟伽羅無關。昔日的恩怨自有其主,當年傅良紹在外為官,半點不曾參與,更勿論傅伽羅……」
「閉嘴!」端拱帝胸膛起伏,忽然擰眉,捂著胸口退了兩步,咬牙怒目,兩頰泛紅。
謝珩面色微變。
父皇的身體他是知道的,早年在淮南的時候,就因肝氣不調,易躁易怒。這些忍辱負重,以全然頹敗的劣勢謀劃安排,費盡心思,著實耗損精神,極力收斂的鬱氣也盡數積在身上,愈發傷肝。御醫先前也提過,父皇肝氣鬱結,不宜過憂過怒,然而朝堂上諸事繁重,徐公望之輩又屢生事端,哪能真做到不憂不怒?病勢只見加重,不見痊癒。
此時他手捂胸口,顯見得是被氣得肝疼。
謝珩再硬的性子,也不想氣壞龍體。
意識到方才確實用力過猛,他心中愧疚,忙緩了神色,起身扶住端拱帝,取過案上茶杯送到端拱帝唇邊,「父皇息怒,先喝口茶。」
這茶也是御醫配的,意在調肝理氣。
端拱帝瞪著他,恨也不是,罵也不是。
最懂事的長子早已亡故,謝珩性格隨他,孝心忠心都有,就只是脾氣執拗,不撞南牆不回頭。父子倆處境艱難,不宜徒生罅隙,一味的針尖對麥芒,更無益處,恐怕謝珩一鼓作氣,反會將他氣暈在這裡也說不定。
端拱帝緩了良久才收斂怒氣。
「你的母妃,死在傅玄和徐公望手上。你的兄長,死在高探微手上。」他瞧著謝珩,眼中苛責稍收,「你今日說過的話,朕念你是一時糊塗,暫不計較。今日的事就此打住,你回去想清楚了,再來回朕。」
「兒臣已經——」
「回去再想!對著你母妃和兄長的靈位,仔細想!」端拱帝控制不住怒氣,厲聲打斷。
謝珩頓了頓,沒再火上澆油,「兒臣遵命。」
「那個傅伽羅呢?把她囚禁在東宮的那個東西……」時隔數月,又是盛怒才過,端拱帝沒能想起來緣由,索性跳過去,「你查不清,朕親自來查。立刻召她進宮,朕要親自審問!」
謝珩俯身拱手,「她如今抱病,還請父皇寬限兩日。」
「是嗎。」端拱帝怒而冷笑,將謝珩審視片刻,盛怒過後思緒漸漸清晰,恢復原本的嚴厲尊貴姿態,揮手道:「朕知道了。姜瞻那裡想必有了進展,你替朕去一趟,問明情況,儘快解決。」
他忽然放過伽羅,令謝珩稍覺意外。
但此刻顯然不是能抗旨的時候,娶妻的事可緩一點籌謀,父皇的病勢卻不容雪上加霜。
遂應命告退。
端拱帝看著他的身影走出門外,臉上愈發陰沉。他坐了片刻,神色漸漸凝重,起身出了紫宸殿,命內監擺駕,往左銀光門而去。出了這道門折而向北,經過東北側的宮苑,便是去往東宮的方向。
行徑儀秋宮時,原本緩緩行進的龍輦,忽然停住。
端拱帝尚未睜眼,身側侍奉的內監已上前道:「皇上,是公主殿下。」
英娥?這麼不巧。
謝英娥不止是他膝下獨女,更因長相隨了年輕時的惠王妃,格外得端拱帝愛護。先前在紫宸殿裡生出的怒氣在見到樂安公主時消了不少,他瞧著笑吟吟過來行禮的樂安公主,聲音緩和了些,「何事這麼高興?」
「貴妃娘娘跟我講了些趣事。」樂安公主盈盈行禮,「父皇不是去儀秋宮嗎?」
端拱帝搖頭,正想吩咐起駕,忽然想起先前樂安公主曾去過東宮,隨口道:「我記得你先前去過東宮,可曾見到罪女傅伽羅?」
「見到過。」
「如何?」
樂安公主一怔,不明白他是何意。不過她也能看得出來,父皇今日心緒欠佳,甚至很壞,見到她也沒露半點笑容,說話還硬邦邦的。遂斟酌著道:「兒臣只見過她兩次,看她還不算太壞。不過——」她猶豫了下,決定賣皇兄個面子,「從前她幫過我。」
端拱帝沒吭聲,默了片刻,叫樂安公主自回宮去,吩咐起駕。
樂安公主恭送,看他的龍輦緩緩行過紅牆夾峙的宮廊,最終拐向東北邊。
她覺得很意外。
父皇龍體欠安,尤其回京後諸事勞累,費心費神,早晚都需太醫請脈調理。他性格陰沉,平常多是在紫宸殿處理政事,或是獨坐苦思,連御花園都甚少踏足,更不可能去北苑,想必是去了東宮的方向。然而他尋常有事,也都是召皇兄過來稟話,從不去東宮。
方才他又特地問起傅伽羅,難道……
樂安公主心裡微微一跳。
皇兄待傅伽羅好,她是知道的。父皇深恨傅家,她更清楚。
倘若叫父皇發現本該被囚禁的傅伽羅卻被皇兄禮遇,安置在南熏殿住著不說,還派了侍女嬤嬤伺候,必定龍顏大怒。那怒火不止會衝著傅伽羅,還會波及「欺君罔上」的皇兄。
她可不想皇兄再被傅伽羅拖後腿!
樂安公主心裡突突直跳,親自趕過去顯然來不及,也未必有用,稍加思索,便吩咐長隨身邊的女侍衛唐瑤,「走近路去東宮,找皇兄或者戰青都行,就說父皇要……要去南熏殿,讓他們準備接駕!」
唐瑤依命,當即抄近路趕過去。
*
東宮內,戰青奉命回來取東西,恰逢杜鴻嘉有事要稟報謝珩,遂一同往外走。
還未走至光化門,就碰見了樂安公主身邊的唐瑤。
唐瑤跟戰青相似,也是陪著樂安公主一道長大的,因武功不弱,侍奉樂安公主又格外精心,遂得了個女侍衛官的身份,由從前的婢女一躍而成女官。她跟戰青自然是熟悉的,見面連招呼都沒來得及打,便壓低聲音道:「公主派我來遞話,皇上要去南熏殿,請太子殿下接駕。」
戰青一怔,「皇上要去南熏殿?你沒聽錯?」
「公主親口吩咐!」唐瑤篤定。
戰青跟杜鴻嘉面面相覷,有種不好的預感。
雖說皇帝駕臨東宮視察太子學業政務,實屬稀鬆平常,但因謝珩辦事太讓人放心,端拱帝又忙碌,這半年從未來過東宮。如今不止破天荒的來了,還直奔南熏殿,必定不是好事!
唐瑤遞完了話,怕碰上端拱帝泄露了通風報信的事,一拱手,拐入旁邊的甬道。
杜鴻嘉和戰青皆不知紫宸殿內的事,第一反應,自然是掩飾。
——該囚禁的囚禁,該審問的審問,決不能露出禮遇之態,免招龍顏震怒。
杜鴻嘉當機立斷,「我去南熏殿,你去找殿下?」
「皇上的態度,你我都知道。傅姑娘還在其次,高家那位老夫人……」戰青看向杜鴻嘉,言下之意自明。
杜鴻嘉當然會意,「老夫人我會暫時安排在北側看管。」
「好!」戰青朝杜鴻嘉拱手,匆匆走了。
杜鴻嘉來不及感謝戰青的仗義相助,當即飛速趕往南熏殿。到得那裡,伽羅跟譚氏正在廊下逗弄阿白,伽羅裹著披風,沐浴陽光,瞧著風寒痊癒了不少。
他哪敢耽擱,上前低聲說了情況,又道:「殿下在皇上跟前說的,是囚禁伽羅,審訊老夫人。東宮嘴嚴,南熏殿又沒旁人來,消息沒漏出去算是萬幸。但今日——」他面帶歉然,向譚氏道:「還得委屈老夫人,先避避風頭。」
譚氏倒不見慌亂,當即起身,由杜鴻嘉安排人,繞偏僻小道前往北側。
杜鴻嘉又將南熏殿的侍女嬤嬤遣往別處,讓伽羅暫時進了偏殿,只留嵐姑照應。
等他步履如飛的趕往嘉德殿時,端拱帝的龍輦才姍姍來遲。
嘉德殿兩側是左右春坊的衙署,東宮屬官及賓客平常皆從此處往來。端拱帝既然來了,自然是以國事為重,先在此處走了走,見屬官皆恪盡職守,要緊的事上對答如流,才算放心。末了,單獨召韓荀近前,「太子帶回來的那個傅伽羅,在何處?」
韓荀對端拱帝,比對謝珩還要忠心,恭敬回道:「據臣所知,暫時安排在南熏殿。」
「還有之前進京的那個高家老婦呢?」
韓荀如實道:「她的事情,殿下安排戰青審問,臣不知情。」
他位居太子詹事,職在統東宮三寺十率府的政令,知道伽羅的住處,是因先前伽羅去昭文殿時碰見過幾次,韓荀留了意。譚氏進東宮卻是悄無聲息,韓荀只是聽戰青依例向他稟明過此事,旁的卻不知情。
端拱帝頷首,揚聲道:「戰青呢?」
「回稟皇上,戰將軍隨殿下外出,尚未歸來。」杜鴻嘉恭敬回答。
他跟戰青分居左右衛率,負責謝珩日常隨行護衛,端拱帝是認識的。
端拱帝遂問他譚氏的事情,杜鴻嘉只以正在北側僻處看管回答。
這答案端拱帝還算滿意,遂召來家令,前往南熏殿,杜鴻嘉自覺隨行。
……
南熏殿離嘉德殿頗遠,抬龍輦的內監走得小心,行進頗慢。這間隙里,嵐姑已將南熏殿內外,稍稍收整了一番——伽羅在正殿的日常用物大多藏起,少數搬至側殿,那隻拂秣狗也暫時被抱走,只剩兩人在此。
好在伽羅雖住了半年,畢竟沒將這裡當自家地盤,留下的起居痕跡並不多。
嵐姑這樣想著,心裡暗自慶幸。
伽羅卻半點慶幸不起來,甚至當外祖母被帶走,侍女遣開,嵐姑忙碌掩飾時,心中忽然浮起悲哀。拋開謝珩照拂殊遇下的華美表象,此時冷清空曠的偏殿,才該是她這個仇家之女該受的待遇——甚至能讓她住在南熏殿,都算是格外恩寬了。
謝珩的照拂承諾皆難作數,這個天下,這座東宮,最終主宰的,還是滿腔舊恨的帝王。
這才是真真切切,必須面對的現實。
本就存了尋機離開的心思,此刻,愈發堅定。
風寒已經痊癒了不少,八月底的天氣,雖有艷陽高照,風卻是冷清的。
伽羅換了件花色淡雅的煙青色披風,站在側殿門口,收緊衣領,抬頭瞧著朱牆外飛翹的屋檐。剛進入東宮的時候,謝珩待她還頗冷淡,等閒不肯給好臉色,南熏殿的侍女們雖奉命恭敬,心思如何,卻無人知曉。
彼時她也曾這樣站在廊下,瞧著東宮的莊重屋檐,蹲獸鐵馬,暗自出神。
不同的是,那時前路希望渺茫,她孤身一人,唯有表哥和嵐姑可做依靠。
此刻,卻仿佛能看到另一條路延伸出東宮,出京城,直至遠處。
雖然不算寬敞坦途,卻總歸讓人期待。
唯一的遺憾,恐怕就是……謝珩。
晨霧孤舟中的默然對視,燈籠紅廊下的夜遊散心,鸞台寺後山的明媚風景和彎月湖水,南熏殿裡的朝朝暮暮,中秋花燈下的陪伴守護,暗夜冷風裡炙熱的吻,和滿目流螢中的溫柔聲音、寬厚懷抱。
鼻頭髮酸,心裡空茫又微痛。
她何嘗不貪戀,不想握在手中?此生能遇到的最好的男人,恐怕就是謝珩,唯有謝珩。
但千山萬水阻隔,她沒有底氣、也沒有勇氣,跋涉過布滿荊棘的小道,跨向深淵。
後悔嗎?遺憾嗎?
當然是的。但目下的情形,只能如此。
伽羅心緒翻滾,站得久了,忍不住咳嗽兩聲,繼而聽見朱牆外內監捏著嗓子的聲音。
「皇上駕到——」
嵐姑倏然停下手裡的活,看向伽羅,眼底是濃濃的擔憂。
伽羅卻牽了牽唇角,緩緩步下台階,還未同嵐姑走近院門,朱紅的門扇被人緩緩推開,內監躬身在兩側伺候,端拱帝下了龍輦,在東宮家令和杜鴻嘉的左右陪伴下,踏入門中。
伽羅當即同嵐姑跪地,叩見萬歲。
明黃的衣袍漸近,上頭繡龍張牙舞爪,仿佛在雲紋中俯瞰世間,翻雲覆雨。
烏壓壓的隨從緊跟在後,瞬間擠滿了甬道,顯得逼仄而威壓。
端拱帝沉聲不語,看著這座空曠整齊院落,正殿門扇緊閉,上面扣著銅鎖。側殿門扇半敞,裡頭不見半個人影,唯有甬道旁橫放著一把笤帚,想必是那僕婦正在打掃。他心裡冷笑了聲,將目光落向伽羅。
煙青的披風下,少女俯首叩拜,姿態恭敬。
雖然面貌已經模糊得記不清,但他隱約記得,當時看到那張臉時,也曾有美貌的印象。
兒子以東宮儲君之尊,看上的就是這個女子?他先前數次推拒姜家的婚事,直言此生只娶一人,也就是為這女子?這個傅家孫女、高家外孫?
端拱帝眸色漸沉,良久,抬了抬手。
身側內監遂道:「平身——」
伽羅叩謝,起身垂首,脊背微躬,姿態恭敬。
「傅伽羅?」端拱帝眉目冷沉,聲音都似秋日涼風,「抬頭。」
伽羅應命抬眸,帶病跪在冰涼的地磚,那滋味並不好受。她的臉色略顯蒼白,臉上卻平靜如水,不卑不亢,不畏不懼,仿佛絲毫沒被方才君王刻意的沉默威壓所震懾。
還真是,出人意料。
端拱帝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