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拱帝和段貴妃抵達芙蓉陵時,伽羅正昏睡。
這孩子生得不算太費事,饒是如此,等孩子出來時,伽羅也累得只剩半口氣了。產婆將孩子抱到她跟前,伽羅只看了兩眼,便撐不住,闔眼休息,而後沉沉睡去。
譚氏怕她生子虛弱,遇風受寒,便用春凳將她搬入內間,落了簾帳,叫嵐姑陪著。
外間裡,侍女迅速收拾了產房,將嬰兒擦洗後抱進隔壁的早就備好的小短榻上,由早就請好的奶娘和產婆一道照顧。樂安公主在外等了多時,這會兒正趴在短榻旁邊,瞧著滿身通紅的嬰兒。
有點丑,真的有點丑。
先前伽羅懷孕時,她就曾好奇地跟段貴妃打探過,問初生嬰兒是什麼模樣。段貴妃說,初生的孩子長得都很醜,要滿月時才能慢慢好看起來。她按段貴妃的描述想像出了奇醜的嬰兒,如今見到伽羅的孩子,雖比她想像的好看許多,但仍舊有點丑。
「真的有點丑啊。」樂安公主又嘀咕了一遍,臉上卻是笑意盈盈。
這是她的小侄女,皇兄的至親血脈,哪怕長得醜她也喜歡。
更何況,過些天就能長得好看,沒準會像她娘親一樣,傾國傾城呢?
樂安公主還記得初見伽羅時的樣子,十歲的女孩兒,生了雙水汪汪的眼睛,清澈得像是春日溪水,映襯在翠眉山巒之下。彼時伽羅似乎穿著鵝黃衫兒,玉白百褶裙,清新柔嫩,像是三月里的花苞。
那張漂亮的臉蛋上,除了眼睛,最惹人留意的便是吹彈可破的肌膚,柔嫩膩白,賞心悅目。
樂安公主羨慕她的容貌,卻牴觸她的身份。感激她的好意,更痛恨自身的遭遇——本該是京城裡金尊玉貴的郡主,卻不得不被困淮南,被高家那幾個身份微賤的女子欺負,甚至還要傅伽羅那寄人籬下的表姑娘出言解圍。
那些複雜的情緒曾伴隨她許久,但如今,都不重要了。
……
殿外,戰青和杜鴻嘉尚未離去,聽說端拱帝和段貴妃親至,均感意外,忙去迎接。
步輦來得很快,到得芙蓉陵外,女官侍女聞訊,跪了滿地。蒙香君不太知曉內情,岳華卻十分意外,生恐端拱帝來者不善,偷偷抬頭瞧了戰青一眼。
戰青不知端拱帝來意,見他態度不算太差,遂悄悄搖了搖頭。
端拱帝已然下了步輦,環視四周,問道:「太子妃如何?」
「回稟皇上,太子妃一切安好,只是玉體疲累,正在歇息。」
「孩子呢?」
「也在殿中。」陸雙卿恭敬回答。
端拱帝遂叫人免禮引路,要去裡頭瞧瞧孩子。走近殿門,見廊下才起身的老婦頗面熟,微一回想,才記起她是高探微的續弦夫人,從前深居簡出,甚少露面,上回戎樓抵京,宣政殿那場宴席上,曾經見過。
他自然知道譚氏和伽羅的關係,並未多說,抬步入殿。
奶娘奉命將孩子抱過來,端拱帝來得倉促,並未備禮,倒是段貴妃臨出門時取了串香珠,放在襁褓外層。又關懷太子妃的身子,命人不必打攪,需盡心侍奉云云。
樂安公主溜到段貴妃身後,瞧著端拱帝,頗為意外。
直到端拱帝素來冷沉的臉上稍露笑意,才算放心。
待端拱帝和段貴妃起駕時,跟隨離去。
從御駕親至到宮女內監走得乾乾淨淨,前後不過大半柱香的功夫。戰青和杜鴻嘉、岳華面面相覷,不明白端拱帝這陡然轉變的態度,卻都不約而同地暗自捏了把汗。
倒是譚氏望著漸漸走遠的步輦出神,最終微微一笑。
*
次日端拱帝起身時,在外侯了多時的急報便遞進來,說援兵陸續抵達後,謝珩攻出城池,內外夾擊,大敗田銳,正奮力追擊。而後捷報陸續傳來,至七月初二,謝珩生擒太上皇。殘餘的叛軍聞訊,如鳥獸四散,不擊而潰。
端拱帝大喜,命謝珩準備車駕,待太上皇回京。
謝珩抵京那日,天有微雨,京城內外籠罩在朦朧煙雨中。
朱雀長街上卻是人頭攢動,百姓早已聽得謝珩凱旋的消息,探頭探腦的猜測哪輛馬車裡是太上皇。待隊伍過去了,又忍不住感嘆,這位太子可真是神武英明。
宮門外,姜瞻仍舊率百官迎候,謝珩端肅如常,命人請出太上皇,齊往宣政殿中。
朝臣中大多都曾在端拱帝治下為官,瞧著馬車中被人攙出的瘦弱男子,各自詫異。昔日的皇家威儀早已淡去,四十餘歲的他形容消瘦、精神不振,在端拱帝身著黃袍迎出來時,陡然雙目呲張,卻如病貓般,沒半點震懾。甚至他幾番張口,喉嚨中也未能吐出半個字來。
端拱帝勝者為王,朝堂百官跟前也欲博個好名聲,待他倒頗禮遇,詢問緣故。
謝珩說是田銳狼子野心,挾持太上皇卻失於照料,令他身子孱弱。檀州那場暴雨後,太上皇染了風寒,病勢愈發沉重,待謝珩找到時,他已奄奄一息。若非途中著意調理,如今怕早已駕崩。
端拱帝甚是痛心,當堂痛斥田銳,又說太上皇為人蠱惑,禍亂百姓,實是不該。
旋即論功行賞,將田銳、傅玄等作亂的賊子盡數押入獄中,等候發落。
而後,暫時安置太上皇在閒置宮室中,召太醫照料。
當晚夜深時,端拱帝著天子衣冠,親自去探望太上皇。兄弟二人在睿宗皇帝時便為爭儲之事鬧得不可開交,惠王妃與謝坤死後,更是勢如仇讎。妻兒性命雖是傅玄、高探微等人謀害,卻無一不是太上皇指使,端拱帝怎肯善罷甘休?
……
東宮中,謝珩卻是滿心歡喜。
羅帳低垂,燈燭昏黃,伽羅產後身子稍弱,這會兒已睡著了,謝珩卻了無睡意。靠在軟枕上,將伽羅瞧了會兒,錦被之下她的身段更見豐腴,似是覺得難受,眉頭微皺了皺,便向他懷裡鑽過來。
謝珩將她圈在懷裡,察覺胸前衣衫被伽羅牢牢攥住,力道不小。
女兒出生那會兒正是戰事吃緊的時候,他於激烈戰事的間隙里記掛伽羅和孩子,她又何嘗不是?興沖沖地回芙蓉陵看過她和孩子之後,謝珩特地回了趟昭文殿,在那兒碰到杜鴻嘉,詢問東宮近況,才得知伽羅那日頭回生產,痛得撕心裂肺,連杜鴻嘉和戰青兩個大男人都聽得心驚膽戰。
杜鴻嘉在他手下素來謹慎,小心掩藏著對伽羅的心思,這回卻不顧忌僭越,向他道:「太子妃誕下孩子,幾乎是拿命換來的,還望殿下能夠珍重疼愛,不負表妹。」
謝珩怎會不知?
他收緊懷抱,在伽羅額上輕輕親吻。
懷裡的人似覺得心安,指頭稍松,往他懷中湊了湊。
謝珩回身,指風彈熄最後一支蠟燭,抱著伽羅入睡。
……
七月的大半個月,謝珩幾乎都留在芙蓉陵中,除了外間有非他不可的政務外,甚少外出。伽羅月子裡不便出行,他便將桌案搬到榻前,或是看她作畫,或是幫著端茶遞水,照顧孩子,甚是殷勤。
至下旬時伽羅身子恢復了些,謝珩又忙碌起來。
叛亂平定之後,剩下的便是善後之事,田銳等人都按律裁處,無可爭議。太上皇在宮中住了半個月後,終因重病不治而駕崩,端拱帝命人治喪造陵,因戰事後國庫空虛、百姓疲弱,便按最低的規制籌備,連陵墓都修得甚是敷衍。
旁的事都已落定,唯有傅玄的罪名,端拱帝遲遲不能決斷。
在重掌帝位之初,他便惡狠狠地打算過,待傅玄歸來,他必治以重罪,千刀萬剮都不足以發泄仇恨。兩年過去,仇恨並未有半點消弱,直至太上皇被帶回宮,兄弟清算舊日仇怨時,壓抑數年的仇恨,盡數落在了太上皇這罪魁禍首身上,像是積攢了已久的力道被人抽去,反倒不似最初執念深重。
對於傅玄,端拱帝依舊憎恨,本欲處死,提起硃筆,卻又猶豫。
那日伽羅誕子,陰雨驟晴,隨同而來的,還有謝珩轉危為安的喜訊。
端拱帝縱然曾對伽羅懷有芥蒂,心底里,對這個孩子終究有了好感——尤其伽羅誕下的還只是個女孩。倘若立時處死傅玄,心裡反而會生出疙瘩似的。
猶豫數日之後,端拱帝終於決斷,加封傅良紹官位,判傅玄流刑。
以傅玄那把老骨頭,哪怕能熬過千里流放,也挺不過流放之地的苦寒。
但於旁人而言,流刑與斬首,終究有天壤之別。
旨意傳出,連伽羅都覺得意外。傅良紹受命回京,叩首謝恩,旋即趕赴東宮,探望尚在襁褓中貪睡的外孫。
……
九月時,太上皇的陵墓倉促建成,太上皇由殯宮遷去下葬。
端拱帝藏了多年的心事了卻,定於十月初在鸞台寺再做場佛事,雖是祈福之名,知情的人卻都知道,他是想告慰文惠皇后和信王謝珅。
佛事隆重而盛大,整整二十一天,高僧雲集。
端拱帝御駕出宮,親往佛寺,至十月底佛事結束,才下令回鸞。
入冬之後,天氣日益嚴寒,這日冷風驟起,飄出紛揚的雪渣。回宮路途已被清理乾淨,侍衛開道,端拱帝御駕在前,謝珩緊隨在後。
行至中途,端拱帝掀簾望外,看道旁群山連綿,白雪降落。卻未料禍事突至,數支極鋒銳強勁的鐵箭疾射而來,雖有禁軍統領救護,並未射在端拱帝的腦門,卻有兩支在車廂內撞飛,掃過端拱帝的眉眼,刺出深深血跡。
禁軍當即封鎖附近,將潛藏在道旁枯葉下幾乎凍僵的刺客抓獲。
端拱帝的眼睛卻就此重傷。
太醫倉皇趕去救治,謝珩縱然心焦,卻幫不上忙,將那突襲而至的鐵箭取來一瞧,面色大變——筷子粗細的鐵箭以精鋼製成,箭頭鋒銳,身上有如蟒蛇纏繞般的花紋,布滿倒刺。這種鐵箭並不多見,謝珩卻記得清清楚楚,那年母妃遇害時,受驚的馬身上插著的也是這種鐵箭!
幾乎無需任何推想,那刺客必定是太上皇的部下,這回潛伏突襲,怕是復仇而來。
鑾駕匆匆回宮,謝珩一面安排太醫為端拱帝診治,一面將刺客提來,親自審問。
伽羅聞訊入宮時,段貴妃和樂安公主、賀昭都已哭成了淚人兒,端拱帝平躺在榻上,眼睛蒙著一圈白紗。她沒瞧見謝珩的身影,有些擔憂,問了徐善,才知道謝珩正提審刺客,遂道:「父皇呢,一切無恙嗎?」
「父皇眼睛受傷了。」樂安公主臉色微微發白,強壓著哽咽,眼淚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伽羅握住她手,溫聲道:「別怕,有太醫在……」
「太醫也沒用,那箭頭有毒,嗚……」樂安公主雙手捂住嘴巴,將哭聲壓回去,怕哭聲惹人傷心,低頭快步往外走。
伽羅同段貴妃對視一眼,知道這邊無需她侍候,便追了出去。
外頭雪落得越來越疾,樂安公主跑出內殿,正躲在外殿角落裡,肩背抽動不止。
伽羅上前,輕輕握住她肩膀,攬過來,讓她靠著。
「太醫妙手回春,父皇會沒事的。」她只能寬慰,「你皇兄在洛州的時候也曾被毒箭射傷,戰將軍疾馳了半個時辰才將他送去就醫,父皇跟前有太醫時刻伺候,不會出事的,別怕,別怕。」
樂安公主原以為劇毒必會取人性命,聽伽羅這樣說,才算寬慰了些許。
哭聲漸漸停止,樂安公主鼻頭髮紅,仍自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