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工處一整棟樓，頂樓是教務處。
唐隨倚在樓梯口扶手上玩手機，零星聽見女生絮絮的小聲說話。
那句驚天動地的「滾」當然也把他驚了一下，手機差點沒甩飛。
過了沒過多大一會，江尋景就黑著一張臉走了過來。唐隨好奇地探頭看了一眼，赫連況被女生攔了下來，吊兒郎當地在和她們說笑。
「嘖嘖」撮了兩下牙花子，唐隨才一路叫著「江哥」追了下去。
和江尋景對赫連況的深惡痛疾不同，唐隨雖然堅定不移地站在好兄弟這邊，其實對他倆之間的磕絆抱著一絲看樂子的心態。
赫連況這人真不差，唐隨知道。
打籃球的時候，赫連況看見他差點被球砸，細心地幫他用胳膊擋了一下。
赫連況當然不差。
江尋景也知道。
他甚至記得第一次看見赫連況，是他坐在舊校區樓下的長椅上吸菸。
吸菸沒什麼特殊的，唐隨他們三個偶爾也抽。吸引了江尋景的是赫連況那雙不菲的鞋。相比之下，連這人在北方天寒地凍的四月初坐著一動不動，都不算稀奇了。
江尋景多看了兩眼他的鞋，沒留神對方早就看到他了。
四目相對，有點尷尬。
江尋景於是風輕雲淡地誇了一句：「鞋不錯。」
赫連況當即就笑著問他：「抽菸？」
煙也是一樣金貴。
江尋景搖了搖頭，說：「不用，謝謝。」
這第一次見面，其實還算友好。赫連況表現出來的，對人下意識交好的行為，其實非常周到。
但這並不耽誤江尋景後來對他的厭惡。
終於追上了人，唐隨勾著江尋景的肩膀，貼心地問了一路也笑了一路。走到班級，剛好趕在上課鈴聲響起前一秒鐘進門。
江尋景的位置靠後門。
隔著一個過道的兩個並排的桌椅上，只有一個人坐在那兒，另一個位置是空的。
宋元其覺察到目光，抬起頭來，揶揄地問了一聲：「大英雄，什麼處罰？」
宋少爺比任何人都清醒地認知到自己的帥，和他們說話都習慣性地眼帶桃花，話尾上揚。
江尋景路過他，順便和他彼此拍了下手，說：「操心這個，你筆記補完了？」
昨天的物理課，宋元其課堂玩手機被抓了個正著，被罰補全從開學到現在的筆記，下節課上課前給老師檢查。
下節物理課，正是下午第一節課。
死期將至，宋元其頹然地「啊」了一嗓子。
一共四列桌椅，這周恰好挪到靠窗的唐隨不甘示弱地和他們天南海北地喊話：「當著那麼多人面丟了臉，已經是他最大的處罰了，你別戳他痛處啦。」
英語老師恰好踩著鈴聲尾巴進門，橫眉一挑：「唐隨，你又嚷什麼呢？信不信馬上戳你痛處啊？」
哄堂大笑之中，赫連況靈活地從後門竄進門來，繞到宋元其身旁坐下了。
沒人留意。就連英語老師，也只是視若無物地翻開了教材書。
江尋景心煩意亂，刻意別過臉去，直到連餘光也瞥不見赫連況半點。
他是單人一桌，同桌是個空座位。
美其名曰，不讓任何人影響他學習。
他們高一11班，專產學渣、少爺和浪子，是理科預備班的最後一個班級。
對這個班上的人，倒也沒所謂。因為德清這所私立學校，養著這幫非富即貴的少爺本來就不是為了升學率的。
名聲，自有文理每科前三個班級去爭。
在11班，江尋景哪個門類都不算。因為他上次期中成績的排名，是穩穩噹噹的學年前二十。要問他為什麼在這個班級，只能說是分班考試沒發揮好。
從學年二十多掉到四百多，也挺離奇就是了。
赫連況是這個學期初才轉來的，聽說是從公立學校退學的。
一開始是在文科預備班，直到五月初，才轉來他們班。
赫連況聲名鵲起。
因為他是第一個公然因為早戀打架的，更因為校門口的私家車裡，最張揚的總要有他家一個，還因為他皮相好看。
他受歡迎又善交際，以至於轉班來那天走廊圍了許多的人，吵得江尋景看題看不進，覺也睡不成，只「咚」一聲帶上了通向走廊的那扇窗戶泄憤。
當時赫連況站在走廊上，看向他時，莫名其妙熟稔地笑了一下。這也挺讓人來火的。
就連現在，他也沒法把這個人屏蔽在他的世界之外。
宋元其虛聲向周圍借了一圈的筆記，沒人寫過那東西。
沒找江尋景，是因為他知道江尋景聽課根本不記筆記，都是直接記在書上。而且，他露出的後腦勺一看就不太好惹，他可不想觸霉頭。
這時候，他同桌赫連況抽出一個本子來：「介意嗎？不介意...看我的？」
宋元其有意捂著嘴，不叫江尋景聽見他們在說話。不然，倒像是他對不起兄弟似的。
其實他一點聲音也沒發出來，導致赫連況只能憑藉口型分辨他說的話：「每個章節都有嗎？」
江尋景也的確沒聽見宋元其的聲音，倒是聽見赫連況也更壓低了一點聲音回：「都有。直接交我的都行。」
聽聲音，宋元其似乎是悄悄接過了筆記。
簡單翻看過後，他本來想好好問一句，「你還記這個呢」，又怕江尋景聽見，最後只默不作聲地比了個大拇指。
嗤。
江尋景腹誹了一句——裝好人。
那邊竊竊私語的聲音才停，江尋景的前桌——一個梳著高馬尾的姑娘，向後遞過一瓶蘇打水：「噥，你愛喝的。」
宋元其大概是心虛得要命，有意上趕著「吁」地起鬨了一聲。
江尋景接過水來，說：「不是要做體操？怎麼有空去超市？」
林月枝帶著笑意說：「我請假啦。知道你心情不好，特意給你帶的。」
江尋景雖然沒有表現出特別喜歡，也不咸不淡地說了一聲：「謝謝。」
赫連況往椅背上一靠，有點欲蓋彌彰地翻了一頁書。
上午的四堂課一過，全校的學生都像出了羊圈的羊，勾肩搭背烏泱泱地湧出教學樓，自動構成了一條向食堂進軍的長隊伍。
宋元其勾著江尋景的脖頸，八卦地問：「你和林月枝什麼時候能成啊？她家是南方來的，和我家裡有生意往來，背景還不錯，南方小姑娘也柔聲細語的，配得上你。」
唐隨在他旁邊，略微倒著走路，捶了他一拳：「成成成，你倒是沒少成。我現在連你在和哪個談都懶得問。」
「問得著嗎你。」宋元其不甘示弱地也給了他一拳，「你想想你那個位數的成績吧。得找你爹捐一棟樓才行。」
唐隨翻了個白眼：「你成績好多少似的。」
「對了，」江尋景有意提起，「你的物理筆記，有著落了？」
提起這茬，宋元其撓了撓後腦勺，說：「其實...我借了赫連況的交上去。」
唐隨立刻嘲諷：「叛徒。」
「那也不能怪我啊——」宋元其臉紅脖子粗地犟，「實在是找不到寫筆記的了。你總不能看我死吧？阿景~」
「阿景」是林月枝的叫法，宋元其有意撒嬌，把唐隨噁心得起了一層白毛汗。
江尋景木著臉：「別這麼叫，就不斷你活路。」
宋元其矇混過關，旋即順口嘮著：「他在原來班級也不是什麼好學生，現在上課也總是睡覺，誰知道他怎麼還記這種東西...」
德清的食堂菜色很豐富，而且管飽，學校環境好也是生源多富二代的原因之一。因此，沒人上趕著搶飯吃，大家都有條不紊地享受著難得的午間。
江尋景三人坐了一桌，邊吃邊聊天。
他們是從上學期隨機分班就相識的好朋友，話題很廣。江尋景有意要往11班留，說白了，是為了和唐隨兩人繼續交情。
「...我明明摁了，但是它就是不動，剛開始我還以為是網卡，結果眼睜睜看著對面給我單殺了。還是滑鼠接觸不好，得再換一個。」唐隨說著，撂下筷子，剩下的吃不下了。
「你能不賴滑鼠麼？」宋元其才說完，頻頻朝著四周打量的目光終於定住，一直到女生走上前來，快步遞給他一瓶水。
不是幻覺。
在這老師和學生共同用餐的食堂里，宋元其甚至有意無意地摸了一下對方的手。而後，兩個人又都扭著頭互相看，直到走遠了才回頭。
「我操...」唐隨由衷地感慨，「牛。」
宋元其心安理得地接下了這聲誇讚。
「不過，你們小情侶接觸非要那瓶水當掩護嗎？」唐隨轉向江尋景，「他這種俗人就算了，江哥，你不至於淪落至此啊。」
宋元其罵道：「你他媽的...」
江尋景剛想說，他和林月枝其實沒什麼。
無非是位置近，說兩句話，比別的女生熟悉一點點。在他眼裡，大體都相差無幾。
他沒說出口。
面前人影晃過，虛虛地攏在江尋景身上。還以為是無故路過，結果這人立在他對面的空位上，餐盤都放下了。
一抬頭，那張白淨的惹人生厭的臉出現在視野里，江尋景頓覺晦氣。
赫連況問：「這兒，沒人吧？」
這話，信口拈來的，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
江尋景迅速低下頭去，裝沒聽見。
唐隨不尷不尬地笑了兩聲，說：「坐啊坐啊。你這...餐盤，是定製的啊？」
他喜聞樂見，沒話找話。
好死不死，眼見著江尋景吃得比自己快，唐隨又吃完了，宋元其生怕被一個人落下，馬不停蹄地加快了扒飯速度。
「啊...」赫連況打開蓋子，說：「家裡非要送的。」
牛逼這個詞，今天午間唐隨已經說爛了。
當然，赫連況牛逼的還不止是午餐。緊接著，他朝著江尋景遞過一瓶蘇打水，若無其事地說：「你喜歡喝這種是吧？嘗嘗。」
不是...？
真有人會主動給上午才打了一架的人遞水啊。
細論起來，好像赫連況還是挨打的那方。他胳膊在地上的擦痕，還清楚地留在那呢。
這下，唐隨也閉嘴了。
他剛才說遞水的怎麼的來的？
江尋景抬起頭。
沒說話。
半帶敵意，半無語地瞅他。
赫連況也看著他。
就在江尋景以為還要跟他打一架的時候，赫連況忍俊不禁，居然嘿嘿笑了起來。
他說：「你總這麼凶幹什麼？我遞煙不是時候，主動找你道歉，還不行嗎？登台念檢討的事兒，我也給你攬下來了，還不能跟你說說話，討個巧兒？」
要不是這人明明白白地在辦公室說過，江尋景還以為他真不知道自己討人厭。
他才想說「滾開」，卻忘了自己剛才吞咽的動作是被赫連況這個癲人強行叫停的。一口嗆住，差點沒噴他一臉。
江尋景咳得眼眶通紅，上氣不接下氣，嚇得唐隨幫他捋著後背順氣兒。
正此時，赫連況順手一推蘇打水瓶。
唐隨抄起瓶子擰開，就遞到了江尋景嘴邊去。
江尋景：...
他媽的，他是喝是不喝。
死要面子活受罪。
江尋景果斷地順了水下肚，氣兒喘得勻乎了不少。
這飯他早就不想吃了。
事到如今，只能黑著臉端起餐盤，另一手夾起水來起身就走。
宋元其塞完最後一口，邁著長腿繞過凳子。臨走前，他為那本筆記拍了拍赫連況的肩頭：「再見同桌，下午見。」
赫連況依舊坐在那兒，順其自然地打開蓋子。
裡面橫陳著爽口精美的時蔬小菜，葷素適宜，不沾油葷。
嘆了口氣，他正抉擇著要夾哪一個，身旁路過的女生朝他打了個招呼：「赫連，你怎麼才吃上飯啊？要沒時間午休了。」
赫連況淺淡的笑像長在臉上的，對誰都沒差：「沒事的，我不睡午覺。」
他上午上課睡過了。
餐廳的人走得差不多了，赫連況潦草地夾了幾筷子，還不知道有沒有自己家貓的午餐吃得多，就又把蓋子扣了回去。
他家司機還在樓後等著收回他的餐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