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金宮王后突染惡疾之事,很快傳遍了後宮。明眼人皆看得出來,王后明為養病,實為幽禁。淑惠也不例外。
她並沒有馨悅的家勢,更沒有五神山王后的底氣,有的只是在陛下微末之時,挺身而出的勇氣。正因如此,瑲玹對淑惠頗為照顧。即使這份照顧只是責任,而非愛意,淑惠也滿足了。
紫金宮上眾多女子,像她這樣能因責任而得到陛下諸多關照的人,並不多。
淑惠明白,只要她安心度日,她在宮中的生活會一世安穩。母族早年跟隨陛下,瑲玹也從未虧待。
在宮中的日子,陛下偶爾會來看她,時常也有各種賞賜。淑惠閒來無事便插插花,彈彈琴,每逢大典,爹爹娘親也會過來看望自己,淑惠過得倒也閒適。
只是在宮中難免面對王后,馨悅與淑惠原是無話不談的表姐妹,但如今兩個人都嫁給陛下,再深的情誼也不免被妒意摧殘。
除了要面對王后時不時地嘲諷外,淑惠再無旁的苦惱。
唯一有些異常的是,馨悅總在自己眼前有意無意的提及西陵小姐,曾經的皓翎大王姬。言語間皆透露出陛下對西陵小姐情意甚篤,兩人只怕早已曖昧不清。
淑惠震驚,縱使馨悅再怎麼克制,還是流露出對西陵小姐的怨恨與憤怒,無盡的恨意竟使馨悅失了些往日的莊重。
淑惠的眼裡浮現出西陵小姐的模樣,那是大荒聞名的奇女子。幼經離散,後被尋回,身世迷離,出生高貴。但待人親和,從不以尊卑論人。
而且,她與自己的表弟塗山璟早已兩情相悅、心心相印,隱於塵世多年,再未出現過。若她真對陛下有情,又怎會舍了世間最有權勢的男子,而選擇他人呢?
淑惠想,要麼是馨悅所言,本就是無中生有,要麼是襄王有夢,神女無情。
只怕,陛下絕非一心朝政,不解風月,而是,陛下洶湧的愛意早已隨故人而去。
思及此,淑惠有些嘆惋。她心中視為神明的男子竟也有愛而不得之時。不過,淑惠明白,紫金宮眾人並無何人得到陛下的真情。馨悅對自己百般暗示,也絕非出於善意。
與其為飄渺之事費盡心力,倒不如不聞不問,靜享餘生。
乾方島。
璟備了艘大船,準備與小夭,左耳苗圃等人外出遊玩。
一路上,他們由南向北,遊歷了比丘國和周饒國等地。
比丘國多喬木。其中有一種樹,名曰帝女桑。樹幹合抱有五丈粗,參天聳立。樹枝交叉伸向四方,樹葉有一尺大,該樹呈紅色紋理,花萼青黃交接。
小夭驟然見到,就被震住了。而且,比丘人喜居於高處或帝桑木中。滿月時,他們常常從樹屋中探出頭來觀賞月亮,並發出清脆的鳥鳴聲。
大荒內外果然是風俗迥異呀。
小夭偏過頭對璟說:「璟,我怎麼覺得我和比丘人很像?」
「哪裡像?」 縱使璟再聰慧,他有時也猜不准小夭的奇思妙想。
小夭指了指天上,說:「我們都愛看月亮。」
璟笑了。不知為何,他想起小夭從前說過的話「暗夜不染,清輝常在」內心湧起滔滔愛意。
當所有人都在為他神傷,覺得青丘公子跌落凡塵、白玉有瑕時,只有小夭覺得他不比從前的青丘公子差,甚至更好。
世人皆看中權柄、財富、華服,而他滿身的疤痕,只會招致他人眼底的唾棄或茶餘飯後的談資。
當他被摧毀、被厭惡,連自己也無法面對自己的時候,只有小夭會說「你就像是天上的雲,好得我想把你拽下來。」 「青丘公子是皎皎明月。明月雖有陰晴圓缺,但暗夜不染,清輝常在。」
過了幾日,小夭就收到了璟送的黃寶石掛墜。這是璟描了花樣,送到比丘國上的葉氏珠寶鋪加緊製作的。
黃寶石掛墜色澤艷麗,在月光下熠熠生輝。既可以拆卸為月牙兒和一塊不平整的圓寶石,也可以合為滿月的模樣,小夭很喜歡,別在了腰間。
這些年來她收到了璟的不少禮物,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都有,小夭還有專門的箱子來放禮物,畢竟誰會嫌收禮多呢。
他們還遊歷了周饒國。由於周饒國人身量較小,因此這裡的房子都較為低矮。有些客館為了接待來自各地的賓客,就會把房屋修建得高大些。
璟和小夭一行人住在了自家的天一客館。小夭的房間推開窗,就可以看到遠山如黛、碧波蕩漾。
她坐在窗邊一邊梳頭,一邊望著窗外的美景。沒過多久,就聽到璟推門而入的聲音。
璟剛剛看完了客館的帳冊,指了些不足並交代了些注意事項。待他進門,就看到小夭笑望著自己。只見她笑顏如花,清泓般的眼眸如雨後潤朗的晴空。璟陡然失了心神。
「璟?」
聽到小夭輕喚自己,璟才回過神來。他快步走到小夭身後,拿起梳子幫小夭梳頭。
璟梳頭的力度剛好,小夭很舒服,她揪著自己的一縷頭髮,東邊看看,西邊看看,突然笑了起來。
「璟,你說~?算了,還是不要說了。」 璟看著小夭欲言又止的樣子,出聲問道:「小夭,你想說什麼?」
「璟,我想到了一個事情。但是我怕說出來你會生氣。」 小夭有些擔心。
「小夭,我從未生過你的氣。你想到什麼都可以暢所欲言,不用覺得為難。」
「真的嗎,那我說了你不許生氣。」 小夭回過頭來,瞪著大眼睛看璟。
「好好好,我絕不生氣。」璟保證道。
「那個,我突然想到那周饒國阿雲有沒有再碰上心悅的女子?不是因為我記掛他!」 小夭強調道:「是因為我覺得他將情意錯付,更要及時止損。若他真是個死心眼的,一年一年等下去,那豈不是太慘了?」
「原來你是因此事怕我生氣。」 璟聽了小夭的一番話恍然大悟,小夭是擔心自己聽到「阿雲」二字會介懷。
「小夭,我並不介懷。也是我心胸太過狹隘,竟讓你生出許多擔憂來。」璟就是這樣,凡事先從自身尋不足。
小夭剛想反駁,就聽璟復又說道。
「那男子二十餘年前,便已娶妻。聽聞,他出海經商遇風浪墜海,被一漁家女所救,頓生情意,遂上門提親,結為連理。」
小夭咋舌:「璟,沒想到他又遇險了!還娶了自己的救命恩人!真不知道他是運氣好還是運氣差!每次提親的對象都是救命恩人,他對救命恩人也太執著了吧!最好保佑他不要再出事,若是被哪個女子撿了,生出情意,那他原本的妻子怎麼辦?」
小夭覺得不無可能,甚至開始為此事苦惱起來。璟則看著小夭苦思的樣子,覺得很是可愛。
「不對,璟,你怎麼知道得這麼多?」 小夭突然發現了什麼,她盯著璟,眼裡寫滿了疑惑。
璟有些慌亂,她被小夭的眼神盯得心裡發慌,許久才磕磕絆絆說道:「我們在周饒國有不少商鋪,那人是當地大戶,我也是偶然聽聞。」
「是嗎?」小夭想,是偶然聽聞,還是早有打探?算了,看著璟眼底求饒的意味,她就不刨根問底了。
璟和小夭一行人從周饒國離開後,繼續向北行,他們來到瞭望北島。望北島也是散落在大荒外的島嶼,這裡生活著人族、神族、妖族,居民安居樂業,互惠共生。
璟和小夭換乘了小一點的遊船,在島上的碧玉河遊蕩。他們想順著河流,觀看此地的風土人情。
明月高懸,兩岸燈火通明,畫舫酒肆連綿不絕,人影攢動,好不熱鬧。
小夭坐在船前,邊喝酒邊賞景,嘴裡哼著不著調的調子。璟在身側,一邊給小夭遞吃的,一邊說些當地的異聞趣事,小夭聽得津津有味。
珍兒和寶兒在船艙玩耍,苗圃和左耳在一旁烤魚,魚香四溢,讓人胃口大開。
突然,耳邊響起一聲突兀的巨響,打破了剛才的寧靜。
「怎麼了,這是?」突然的聲響引起了小夭的注意。璟也立即向前查看。
「有人,落水。」左耳不知何時躥了上來,目視著前方說道。
小夭看著茫茫的水面沒有一絲波瀾,暗嘆不好。她立即想跳入水中救人,卻不曾想左耳搶在她眼前跳了下去。
左耳識水性且靈力高強,應該不會有事,小夭安慰道。
璟立即命人把船往前開,苗圃和小夭在水面上搜尋著,希望能找到左耳的蹤跡。
很快他們就看到左耳抱著一人探出頭來,一行人先接過左耳懷中的人,再把左耳拉了上來。
墜河者是一年輕女子,此刻她全身濕透,臉色蒼白,嘴唇烏紫,陷入昏迷中。
璟用靈力烘乾了女子的衣裳,小夭拍了拍女子的後背,幫她將嗆入腹中的河水吐出來,又對著她的穴位連扎兩針,過了一會兒,該女子悠悠轉醒。
那女子睜眼醒來環顧四周,見到一群人圍著自己。她咳嗽了幾聲,發現自己沒有死,頓時大失所望、悽然淚下。
「姑娘,你可是遇到了什麼難處?」小夭看到該女子哭得這般悽厲,不由得生出許多不忍。
那女子先是哀婉哭泣,後是大放悲傷,似乎有無盡的委屈。
珍兒和寶兒聞聲跑來,聽到有人痛哭,也跟著大哭起來。一時間又要安慰大人,又要安慰小孩,忙亂得緊!苗圃從懷中掏出兩顆蜜餞,把孩子帶下去哄睡了。
璟見該女子哭聲悲慟,眉頭緊鎖,神色憂鬱,知曉她或有隱情,才會投河自盡,因而勸到:「今日我們得遇姑娘,便是有緣。姑娘有何苦楚,不如直言,或許我們能幫上一二。」
「我的苦楚無人知曉,倒不如舍了這條性命,一了百了。」 女子心灰意冷。
「你既連死都不怕,何不生出些勇氣來面對困難?」 小夭想起她和璟一路以來經歷的風風雨雨,繼續說道:「困難若是自己造成的,那就趁早改正,為時不晚;若是他人造成的,那就早些自立,不受他人鉗制。死,何其容易,不過是讓親者痛仇者快罷了。你就不想想你的父母親人嗎?」
聽到父母親人,那女子又忍不住啜泣起來,良久她才緩緩開口:「我姓周,喚柔荑,家住碧玉河下游。我幼時父母雙亡,阿爹阿娘見我可憐,收留了我,我有了新家和哥哥。」
「阿父阿母待我極好。後來,阿父病故,阿母獨自撫養我和哥哥。待我成年時,島上的大戶人家姜氏,見我容貌周正,性格和順,便來我家求娶,讓我嫁給姜家大公子。提親的主事說姜府家境殷實,婆母和善,公子敦厚,是一樁極好的婚事。」
「阿母問了我的心意,我那時年少,聽了提親人的話很是心動,而且若我應下這門婚事,聘禮便可以留給哥哥娶妻。我同意了。」
「待我嫁入府中才發現婆母十分嚴苛。我在府中,不僅要服侍婆母,還要灑掃庭院,織布染絲。常常天未亮起床,入夜了才能歇息。」
「剛開始,婆母對我還只是訓斥,後來婆母便當著府上婢僕的面責打我,怪我不能繁衍子息,有失兒媳職責。」
「那你的夫君沒有護著你嗎?」 小夭聽聞很是震驚,追問道。
「開始時,夫君有替我向婆母求情,婆母卻更為動怒。往後,每逢婆母責打我,夫君便避於酒肆之中,喝得爛醉如泥。我從婆母處受了懲戒回到房中,還要照顧醉酒的夫君。」 柔荑說到此處,聲淚俱下。
在場的人聞言,都為柔荑的遭遇而哀痛。
「那你的家人呢?他們不知道你在受苦嗎?」 小夭繼續問道。
「自我嫁過去,婆母便不許我回家。嫁入府中第三年,我收到阿娘病重的消息,央告婆母允我回家,我迫不及待的趕回家中,娘親僅剩最後一口氣了,還未說上話,人就去了。我同哥哥告知原委,見我受苦,哥哥亦不忍。他來府上請求姜府放我歸家,姜府卻要我歸還聘禮。」
「我的聘禮早已給哥哥娶妻時用了,家中拿不出這麼多錢,只能賣房賣地,可若賣了房地,我的侄兒們又如何生存下去。」
「我日夜不停織布,希望能賣些錢財,婆母卻說我是姜家人,一應所得都歸姜家所有。今日是娘親的忌日,我走投無路,從府中溜出,想著投河自盡,了卻此生,說不定,我的屍首可以順溜而下,經過家門,再看一眼阿娘。」
柔荑說完,又是一陣無聲的啜泣。
聽聞她的遭遇,眾人都很是感慨。
「實在是太可惡了!」小夭率先開口道:「無論發生了何事,姜家都不該如此待你。你並無過錯,我看那姜府就是個虎豹豺狼窩!」
「就是就是!」苗圃也連連應到,她哄完孩兒出來,就聽到了柔荑的經歷,心中很是憤慨。
「有你們的一番勸慰,已是我的幸事。多謝你們救了我,只是我的家事太過複雜,你們還是不要牽涉的好,以免得罪了姜府。不如將我送到岸邊,就此別過吧。」
璟和小夭相視一眼,說道:「再複雜之事,只要抽絲剝繭,從源頭入手,定能從繁化簡,此事尚未到絕境,姑娘切不可自尋短見。」
小夭也俯下身來,輕言相勸道:「今日你我相遇,可知你命不該絕。不如今夜,在此處安歇。你的困局,明日我們一同思量解決之法。」
說完小夭為柔荑把了一脈,只見小夭的神情陡然開朗道:「我就是醫者,剛為你把了一脈。你的身體是有些虛弱,但那是太過勞累,肝氣鬱結所致。但你並非不能生育,你嫁入姜府多年,要麼是緣分不至,要麼是你夫君另有隱疾。」
柔荑聽聞,先是一驚,後是若有所思。
「不過,究竟如何,去府上一探究竟便知。今夜,你就在船尾的廂房休息,船家阿嫂在隔壁,有事你可以尋她,或尋我們。」
小夭說完,讓苗圃送柔荑回房休息,並遞了碗安神湯。柔荑不再推拒,跟著苗圃入了船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