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煜原本想用更溫和的辦法,讓謝君離回宮去住。可他萬萬沒想到謝君離的態度這樣堅決。因而他不得不採用下旨的辦法。
這是一道冒險的旨意,晉朝開國以來從未有過的先例,此詔一出必定會引起軒然大波,但他已經顧不得了。
若是不能留住謝君離,他寧可魚死網破。
「中書令謝君離,聰慧敏捷,溫良恭謙,德行高尚,故朕冊封其為太傅,即朕之師長,朝堂之上無人可比其尊,見君王免於叩拜之禮,通行後宮,不必置喙宮禁,欽此!」
謝君離聞言眉頭稍挑,「陛下,您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旨意,冊封你的旨意,你雖比朕年幼,但才學驚世,朕敬佩你,想拜你為師,有問題嗎?」司馬煜淡漠反問,語氣卻十分強硬。
謝君離笑笑,並不生氣:「臣難當此任,請陛下收回成命。」
司馬煜蹙眉:「這是聖旨,聖旨已下不可兒戲,豈是你說收回便收回的?」
謝君離仍是搖頭:「陛下這是要逼我成為眾矢之的。」
司馬煜怒喝:「對!不管你願不願意,這道聖旨,朕下了,你不接就是抗旨。」
司馬煜甘心冒著朝廷動盪的危機,下的旨意,謝君離竟不領情,他氣極了,也顧不得輕言細語,他就是強硬的要謝君離領他大恩,然後不得不聽他安排。
謝君離平靜的看著他,他能明白司馬煜下旨的初衷,卻不能接受受人脅迫,淡聲道:「陛下既然下旨,那臣接旨便是,只是德不配位,他日受人非議,波濤暗流,還望陛下替我接著。」
「那是自然。」司馬煜鬆了口氣,心情大好,嘴角揚起淺淺弧度,「朕會替你擔著。」
謝君離頷首:「臣遵旨。」
馬車駛出皇城,停在了一片樹林之下,微風拂過,一陣撕棉扯絮後,楊花花瓣飄落而來。
司馬煜扶著謝君離下了馬車,兩人站在滿地紅泥中央,周遭是紛飛飄舞的楊花,謝君離蒼白的容顏在陽光下泛起一層薄薄金粉。
他不習慣這種香氣,卻又喜歡它飄零落下時的美麗,而又厭倦它沾染了塵埃。
如此矛盾,正如他愛司馬煜,卻又不喜歡他皇帝的身份,而又不忍他一人面對氣焰囂張的王氏。
他深邃的眼睛望進司馬煜的眼底,認真道:「陛下,我這一生,就託付於你了。」
這句話很重,令司馬煜心頭微顫,但望著謝君離清澈見底的眼眸,他還是接下了這個重擔。
他不懂愛,也不會去愛。生活在帝王之家,又不在自己生母膝下長大,他從小接受到的愛與關懷都是虛假的,因而面對這赤裸裸的真心,他反倒不知怎麼回應。
於是他將他最嚮往的權利奉上,他以為只要謝君離不用跪任何人,成為與他共享天下的人,便是對對方最好的回應,卻從沒想過謝君離要的是什麼。
「我其實很嚮往江湖。」望著楊花紛紛落盡,即使凋零也能自由自在的飄散,謝君離不由感嘆,「我不想入仕途,自從掌管中書往來,我夜不能寐,殫精竭慮,沒有片刻安寧。我的閒適是裝出來的,我以為只要我裝作輕鬆,時不時品酒作詩,我就會真的輕鬆,可我的心好累,政令來往,軍機要令,每一筆都會動了朝廷的根本,我不敢也不能鬆懈。」
他踉蹌兩步,回過身看向司馬煜,顫聲道,「陛下,我好累,真的好累。」
他終究還是沒能逃掉。
司馬煜看著他疲憊不堪、痛苦至極的模樣,心裡隱隱發疼,卻依舊板著臉道:「你既然知道辛苦,就早日回宮。與朕一同處理文案要令,朕會幫你的。」
「我不願……」謝君離忽然伸手拉住他衣袖,目光哀懇至極,「竹苑是屬於我的,只有在那,我才不必擔憂一不小心蹙了誰的霉頭,獨守空房,我承受不住的。太初殿我是不會再去,陛下若憐我愛我,就這一件事,唯此一件事,請依著我……」他話音剛落,感到一陣脫力,寒疾使他渾身疲乏,腳步一晃,差點跌坐下來。
司馬煜嚇了一跳,忙伸手去攙扶他,卻被他躲閃開,「陛下,讓我回家吧……我好累,讓我休息一下……可以嗎?」
他眼神迷濛,神色淒切。司馬煜怔住了,半晌緩緩放開手。
「好,朕答應你。」司馬煜轉過身,背對著他,低啞道,「朕不逼你。」
「多謝陛下。」謝君離聲音嘶啞,像是在哭,「臣告退。」他緩緩走遠,漸漸融入茫茫春景之中,消失不見。
司馬煜久久站立,直到謝君離徹底消失不見。
***
「太傅大人,太傅大人醒醒……」
謝君離睜開眼,看見一個婢女在喚自己。他皺了皺眉,腦袋昏沉的厲害,記憶斷斷續續浮現出來。
自司馬煜頒布冊封太傅的旨意,謝昭歡喜極了,酌令整個謝府上上下下,尊稱謝君離為太傅大人。
「該去早朝了。」
聽到這句話,謝君離才如夢初醒,拖起睏乏的身軀,更衣梳洗。
太傅的官袍極其華麗,顯然準備了很久,這足以證明司馬煜想封他為太傅不是偶然之言,而是蓄謀已久,只可惜官袍雖華麗,卻是冰得,惹得他咳喘不止。
為了避嫌,謝昭先乘馬車入宮,在宮門口步行入殿。
而身為太傅的謝君離卻由皇帝親賜的轎輦,一路抬到殿門口。
謝君離坐在轎中心情錯雜,殿外多少雙眼睛盯著,他這個本朝最年輕的太傅,以怎樣孱弱的姿態下轎?
「太傅大人,到了。」尉遲蔚小聲提醒。
作為暗衛營校尉,專職守護天子安危,如今卻被安排來護衛太傅,這足以說明天子對太傅大人的重視。
事實上他也十分願意跟著謝君離,畢竟他見過少年郎灑脫的模樣,在他的印象里,謝君離不過是太早被抬上高位的少年,他知道在他心中還住著那個縱情山野的少年。
轎簾掀開,他扶著謝君離踏出轎輦,眾人驚訝的睜大眼睛,隨後竊竊私語:
「入慕之臣,君下之臣,真不要臉……」
「還太傅呢……我呸,不過是用身體換來的罷了。」
開口的多半是王延臨的親信,替他打抱不平。
謝君離料到會有這樣的陣仗也不生氣,只是隱隱的有些委屈。
畢竟自接管中書省以來,他殫精竭慮,兢兢業業,沒有半分懈怠,如此也要遭人非議,實在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