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破繭一半卻仍未擺脫外殼束縛的蝴蝶,匹魯以奇怪的方式,如同拖曳著自己的身體一般,往前亦步亦趨地移動著。
一條血毯在匹魯身後鋪開,它邁向血犬,如同紅色王座上緩緩走下對其宣告處決的王。
血犬不會接受那慘痛的判決,它迎面撲向匹魯,它要對它的一切做出否定。
可血犬早就否定了自己,在它喪失自我的那一刻,就不再有足以面對人類的資格。
它的飛撲結結實實裝在了如美麗骨架拼成的外骨骼上。它兇狠地撕咬,它瘋狂地抓撓,那摩擦卻只顯得無比聒噪。
尖錐般的前肢貫穿了血犬的腹部。
匹魯拖動著它嗚咽的身軀繼續往前走,它並不在乎腳下的東西了,它從沒在乎過。
血犬在那一步又一步的拖行中沒了呼吸,而匹魯正鼓動著身體的肌肉,繼續著它的變化。
它要破繭而出。
陸遠與老崔早就在那殘忍而美麗的光景中失了神,任何的言辭仿佛在此刻都變得蒼白,如擂台上的每個人一樣,沉默是對它最好的答案。
「快,掐斷清江和匹魯的連接!」琰大喊道。
觀賽室內的眾人回過神,清江安詳地靠在座椅上,沒有疼痛也沒有恐懼。
「快啊!」這是琰第一次那麼著急。
陸遠立刻關閉了清江頭上接口的按鈕,指示燈的聲音弱了下去。
擂台上的匹魯慢慢停止了移動,它倒在了半場的中央,那蛻生也隨之終止。
「咳咳咳!」座椅上的清江咳嗽著被嗆醒,她不停地做著深呼吸,如同經歷了一場恐怖的噩夢。
「清江。」
「清江姐。」
「小清江。」
三個聲音異口同聲地傳來。
清江沒有回應他們,反而抬起頭直勾勾地看著琰。
「我希望回去之後你能好好給我解釋這個。」
琰點點頭說:「我會的,但我們現在,要趕緊走了。」
老瞎驚訝地別過頭問道:「現在?可是我們贏了,至少拿到錢再走吧!」
「來不及了。」琰已經開始收拾起東西,「匹魯真實模樣的暴露本不在我的計劃里,現在的情況完全變了,他們不需要留下我們了,恐怕在瑞安眼裡,匹魯已經是最值錢的東西了。」
「那我們該怎麼辦?」陸遠問道。
「清江沒讓匹魯完全的樣子暴露在人們眼前,瑞安還心有疑慮,我們得趁他徹底想明白前離開,帶上匹魯。」
「那錢呢?」老瞎的聲音變得焦急。
「錢個屁,以後再掙!」老崔已經反應過來,披起衣服就往外走,「你們先走,我和陸遠去把匹魯運回來,底下的那幫子工作人員肯定是最晚得到消息的。」
「步伐加快,離開黑火!」
...
清江,琰,老瞎在黑暗中一陣狂奔,他們快速地穿越著昏暗的走廊,人群此刻還沒停止騷動,主持人的也還在支支吾吾地解釋著情況。
這是三人的黃金時間,瑞安肯定已經離開他那辦公桌,帶著自己的一幫子保安準備封鎖出口了。
員工通道。
地下旋梯。
二層入口。
酒館與賭場區。
一層入口。
深黑的天空再次映入眼帘,清冷的風從耳邊穿過。他們再次回到了地表,在瑞安的封鎖前。
「呵——呵——」清江大口地喘著粗氣,「跑出來了——真好...連一個敵人的影子都沒見到。」
「琰,你丫的最好說的話是有依據的,不然老子陪你在這玩半天,啥都沒撈著!」老瞎破口大罵。
琰從深呼吸中直起身,看了看兩人,又看了看四周的街道。
「不對...」琰自言自語道。
「什麼不對?」老瞎擺弄著手裡的爆能槍,他本來打算用這個嚇唬琰。
「瑞安是故意放我們出去的,他不想在地下掀起騷動,他比我想的更快意識到...」琰左顧右盼著,語氣變得凝重,「這條街太安靜了,換做平時,這個時間也還會有攤販在活動,可現在,太安靜了。」
「你什麼意思——」老瞎剛想說什麼,可下一秒他就張著嘴驚恐地說不出話來了。
身旁的清江突然仰著面倒了下去,殷紅色從她的腹部慢慢浸染了衣物。
「小清江!」老瞎大喊。
「臥倒!」琰一把撲倒老瞎,從泥土地上翻滾到街邊的貨攤後。
密集的開火聲從遠處響起。
光亮中,琰和老瞎清晰地看到了那風中鼓動的一張張面罩。
「他媽的痞子幫!」
「別出去,老瞎!」
「小清江還在地上!」老瞎吼道。
琰朝著先前的方向看去,清江的身體在路邊倒著,密集的彈雨正如風暴一般往大街上傾瀉。
「不...」琰的眼睛,那抹紫色似乎暗了下來,他幾乎下意識地往前走,要走出那掩體。
「清江姐!」一聲悲慟的吶喊打斷了琰的腳步,一隻裝載著巨大的鐵籠的輪式車從地下斜坡被奮力推出。
「啊————」
陸遠咆哮著,眼中的淚水如同盈滿的憤怒,他拼盡全力將鐵籠推到了路中間,擋在了清江的身前。
老崔手舉著巨大的鐵門,將陸遠死死護在槍林彈雨中。
「到了沒有!」
老崔吃力地喊著。
「到了!」陸遠回應一聲,老崔便一把向後倒去,將陸遠抱進了匹魯做出的掩體後。
「清江!」老崔爬向地上的女孩,慢慢抱起她,卻一眼便看到了她身上的數個彈孔,「我殺了你們全家!」
老瞎和琰從先前的掩體後跑出,看到清江的模樣,老瞎手裡的爆能槍卻止不住地抖。
「小清江...」
「愣著幹什麼,有子彈就打,沒有就帶著琰走啊!」老崔抱起清江,怒罵道。
老瞎張著嘴向後退了幾步,看了看手裡的槍,又看了看老崔,伸出手,顫抖地扯了扯琰的袖子。
「媽的...琰...媽的...我不想死。」
琰怔怔地站在原地,伸出手撫摸向清江的臉。
「琰!」老崔催促道。
琰回過神,老崔懷裡的清江已經轉到了琰的懷裡。
「陸遠,帶著琰和清江走。」
密集的腳步聲從遠處朝匹魯的方向靠近,克萊西的聲音清晰明辨。
「一個不留,都殺了,把幻獸帶回給瑞安!」
「走啊!」老崔一把推過陸遠,舉起了腳邊的鐵門,「我給,你們墊後。」
琰想去拉一把呆在原地的陸遠,卻觸摸到了他低下的眼淚。
「陸遠...」琰張了張嘴。
「老瞎都要跑遠了,琰。你也快走吧,帶著清江姐。」
淚痕在月光下畫出斑駁的灰線,陸遠抬起的頭盪起悲苦的笑容。沙地上,兩人最後一秒的對視里,陸遠輕輕把最後一個字送到琰的耳朵。
「走。」
陸遠從未覺得自己那麼勇敢過,他那怯懦又老實的人生在一個又一個月光下清冷的夜晚被慢慢改寫,最後以血做結尾,將他推送到無法回頭的汪洋中。
他撿起清江丟落在血泊中的連接器。
今晚的月光太冷太亮了,陸遠太困了,他想撲倒在那溫熱柔軟的沙地上。那影響他安眠的人們,那吼叫個不停的人們,他們應該沉在這沙地之下,應該為破壞他的生活做出報償。
陸遠倒在了血泊里。
老崔高舉著的鐵門已經滿是孔洞,前方的敵人已經從懷裡掏出了刺刀,他怒號著,他把手裡唯一的防具重重向前砸去,他把他的怒火宣洩在那將死的夜晚。
巨大的震動聲回應了它的呼號,沉悶的撞擊聲來自他的奮力一擊,也來自他身後。
老崔茫然地朝背後望去。
巨大的陰影將光芒徹底蔽蓋,潔白的鞘翅將鐵籠切割成兩半,槍火一致變了目標,朝著老崔身後的那個巨影射去。
身後的鐵籠在巨獸的掙扎中變得畸形,那半身的白色擠出牢籠,在憤怒的咆哮中,越過老崔的頭頂。
「清江...陸遠。」
老崔那早已被風霜摧殘成枯黃的皮膚濕潤了,他雙腿一軟,坐在了沙地上,粗糙的手掌覆在面上,他可以躲在那巨獸的背後,把自己的情緒吐露出來了。
匹魯幾乎是貼著地面不成樣子地往前走,像一個連爬行都未曾學會的嬰兒,它的四肢畸形地伏貼著沙地,用著為數不多可以操控的關節,扭動著身子向前。擁擠的街道被匹魯身形填滿,痞子幫那一個個殺人的好手此時面對這樣的巨獸卻毫無辦法。
克萊西命令著他們向前,他們嚎叫著開著槍,叫聲從怒喝變成了絕望的呼喊。
匹魯那匍匐著的身軀徑直碾過眼前的所有人,它仰起脖子在月光下痛苦地嘶鳴,它哭泣,陸遠操控匹魯學會的第一個動作,與剛出生的嬰孩一般無二。
血啊,淚啊。
那些東西都不再有分別。
匹魯只是從街頭爬向街尾,一邊啼哭一邊爬動。
進攻很快成了無序的逃命,他們只想從那行進的死亡中擺脫,那悲傷的巨獸不會有任何多餘的動作,它只會前進,也只需要前進。
而被下了死命令的克萊西,退到了街道的最末尾,手中的爆能槍已經耗盡了所有的彈藥,他不願意放棄瑞安給他的承諾。
他高聲對著眼前的怪物絕望地辱罵,手裡的搶高舉過頭頂,可再也射不出一發彈藥。
陰影低垂。
瑞安最後看到的是那月光下半麵皮肉的陰影與半面皎潔的蟲骨,一黑一白,正像那地下見到瑞安時的模樣。
月光沉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