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音歡和李瑾走出紫宸宮時,外頭簌簌的落著雪花。
甬道邊,紅牆上的琉璃瓦成了雪色,長長的青石板路也被染成了一片素白,蜿蜒出去,看不到盡頭。
李瑾撐開了油紙傘,回身牽她。
趙音歡抬眸看著漫天的雪花,眸色黯淡:「好快啊,太子三歲了,璨璨都有了兩個孩子。」
今日,李璨的第二個孩子落地,他們是進宮來探望的。
「嗯。」李瑾側眸看她,握緊了她的手。
趙音歡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腹部。
曾經,她年少不識愁滋味,行事肆意妄為,從無顧忌。
如今,歷盡千帆,年歲漸長,愁緒好似報復她一般,一直綿延不絕。
「大嫂那時候愁沒有孩子,如今大姐兒都快周歲了。
劉貞蓮兒女雙全,小女兒比璨璨這個孩子還大半歲。
孔文茹的兩個女兒也是玉雪可愛,如今又有了身孕……」
她絮絮叨叨的說著,從前,她從來不會這樣。
李瑾心中酸澀,握了握她的手:「我們還年輕,不急的。」
趙音歡沒有說話,四周只有兩人腳踩在雪上的輕響。
半晌,她問:「李瑾,你說,這一切是不是報應?
是我之前做錯了,所以老天爺才這樣懲罰我?叫我遲遲沒有孩子?」
她眼中蓄起淚花。
從前都是李璨愛哭,她是從來都不哭的。
但人總是會變,尤其是失去了所有的親人,又時不時纏綿病榻。
她早失去了當初的活力,很沮喪,她從未想過她的未來是這樣的。
她如願嫁給了李瑾,卻不能給他生下孩子,或許李瑾原本就不屬於她,是她強求來的,所以她懷不上李瑾的孩子。
「別胡思亂想。」李瑾站住腳,將傘偏向她頭頂:「太醫說了,好生調理孩子會有的。
妹妹不是說了嗎?當初她也是調理好了身子,才要的孩子。
出了宮,我們就去徐太醫府上,今日該針灸了。」
「璨璨是一停藥,就有了孩子。」趙音歡喃喃道。
她哪有那個福氣呢?
「我們也會的。」李瑾攬過她,寬慰地輕拍:「走吧,外面冷。」
趙音歡站著沒動。
李瑾拉過她的手,將傘柄塞在她手中,撩袍俯身背起她:「我們去看太醫。」
「李瑾,我不想去看太醫了,我不想針灸了,也不想吃苦湯子……」趙音歡伏在他背上啜泣起來:「我能活著,就已經是偷來的了,就不該奢望有孩子……
李瑾,要不然你納妾吧。」
「別胡說。」李瑾將她往上顛了顛。
「我不是胡說。」趙音歡摟著他的脖子:「你納妾生一個男孩,一個女孩,給我養,我一定會把他們當親生的。」
「我不納妾。」李瑾緩緩道:「我從娶你那一日,就沒有想過再有旁人。」
「可是,我生不出孩子……」趙音歡心中更覺愧疚。
「會有的。」李瑾語氣堅定。
「萬一,我一輩子生不出孩子呢?」趙音歡淚眼婆娑:「豈不是斷了你的香火,耽誤你一輩子?」
「倘若真沒有,那就是你我的命。」李瑾語氣永遠像他這個人一樣,四平八穩:「我認命,歡兒願意和我一起認命麼?」
趙音歡泣不成聲:「李瑾,對不起,你怎麼這麼好……」
他這麼好的人,她當初是多不該那樣傷害他,甚至給他下藥?
她更愧疚了。
「以後別想東想西了,坦然一點,有最好,沒有也不強求。」李瑾道:「徐太醫也說了,心境好一些更有利於身子。
你若是不想在帝京,我辭官帶你出去遊歷。」
「不,我喜歡在帝京。」趙音歡忙搖頭。
她知道李瑾是要站在朝堂上造福百姓的,李瑾有這個能力,皇兄也需要他的輔佐。
李瑾和皇兄之間的默契,是很少有人能替代的。
李瑾不曾再說話,眸底也有愁緒。
隔日,他再次隨著趙晢進了紫宸宮。
李璨才睡醒,額頭上綁著抹額,正抱著襁褓中的二兒子細細地看。
「窈窈。」
趙晢喚她。
李璨抬頭朝他笑,看見他身後跟著的李瑾:「哥哥來了。」
「臣拜見皇后娘娘。」李瑾一板一眼地行禮。
他最是講規矩,李璨也習慣了,笑著抬手:「哥哥不必客氣。」
趙晢坐到床沿處,抱過孩子,低頭細看。
李璨笑道:「眉眼、鼻子都和他皇兄一模一樣。」
「也隨我。」趙晢笑,登基幾年,他在李璨跟前從不用自稱。
李璨撅了撅嘴,眸底卻有笑意:「也是老天爺不公,明明是我吃盡苦頭要來的,卻偏偏一個都不隨我。」
趙晢寬慰她:「或許長大一點就隨你了。」
兩人說了一會兒話,李璨察覺李瑾不對。
「哥哥,你怎麼了?」李璨扭頭看李瑾:「趙音歡呢?怎麼沒帶她一起來宮中。」
李瑾搖搖頭,嘆息了一聲:「前日來看過你之後,她心裡難過,兩日未起身了。」
「因為孩子?」李璨小臉上笑意斂了。
李瑾沉默了片刻道:「她心境遠不如從前,近日越發的多愁善感,這心病……」
他也不知該從何醫治,只知道這樣下去,肯定是不行的。
「確實是心病。」李璨與趙晢對視了一眼,夷猶了一下道:「哥哥,我說了你別生氣啊。」
「你說。」李瑾抬眸看她。
李璨頓了頓道:「嫂嫂當初做錯了事,一直覺得對不起你。
嫁給你之後,她很開懷,所以身子能一天一天好起來。
但她也倍感珍惜,怕自己守不住你,所以她收斂心性,將自己一點一點變成你喜歡的溫婉女子。
這都好幾年了,我覺得,懷不上孩子只是誘因吧,人壓抑久了,是會有心病的。」
這件事,她私底下和趙晢議論過幾回,兩人都覺得趙音歡活得辛苦。
不過,看趙音歡和李瑾恩恩愛愛,他們自然不好多說什麼。
李瑾聞言,愣在那裡。
他是頭一回聽這樣的話,猶如醍醐灌頂,這幾年,趙音歡確實斂了性子,越發文靜,但趙音歡也不快樂了,更沒有從前鬥雞走狗的張揚與活力。
這才是問題的根源。
「哥哥,你不會是生氣了吧……」李璨見他不說話,小心地問他。
李瑾回過神,眸中有了思量:「沒有,小妹,你說得對,我知道當如何了。」
他說罷了,又是鄭重一禮:「陛下,皇后娘娘,臣告退。」
當日,他回到家中。
趙音歡倚在床頭出神。
「歡兒。」他解了斗篷,交給婢女:「外面雪停了。」
趙音歡側眸看他,沒有說話。
李瑾上前,拉過她的手:「我想學堆雪人,你教我吧?」
趙音歡意外地看他:「學堆雪人?」
李瑾只會讀書寫字,怎會對這東西感興趣?
「嗯。」李瑾含笑道:「我小時候在揚州,隔好幾年才會有一場這麼大的雪。
那時候我一心都在讀書上,也從來都沒有玩過,今日回來時,沿途看到許多人家門口都堆了雪人,我想你應當會?」
「這個我會。」趙音歡眼底有了光亮,招呼婢女:「替我更衣。」
兩人到了院子裡,李瑾用鏟子將積雪堆到一處,趙音歡起先放不開,小心翼翼的做什麼事情都要看一看李瑾的臉色。
但間李瑾毫不在意,這才多說了幾句:「璨璨她也喜歡堆雪人,小的時候,一下雪我們就在皇宮裡堆雪人。
璨璨不會堆,每次都堆的好醜,看到我堆的就羨慕的不得了,然後皇兄就會幫她……」
李瑾見她眉目之間有了從前的影子,知道這次聽李璨的話是聽對了。
只要趙音歡做回自己,所有的事情就會迎刃而解了。
於是,他便每日都抽空陪趙音歡玩,跟著她學各種他從前從未觸碰過的事。
四月,春草絨絨百花盛放時,他尋了個晴朗的天氣休沐在家。
「歡兒,今日咱們去馬場,你教我打馬球吧。」
用過早飯,他牽著趙音歡往外走。
「你怎麼突然想學這個?」趙音歡看他。
這些日子,她放鬆了不少,眼中有了神采,面上也有了笑意。
「學會了,以後可以和你一起打。」李瑾微微笑了笑。
「你不會覺得我粗鄙嗎?」趙音歡低頭,小聲問了一句。
「怎會?」李瑾貼近她耳畔,低聲道:「當初叫我心動的,就是騎在馬上明媚張揚的趙音歡。」
趙音歡眼睛亮了,忍不住抬眸看他:「真的?」
「自然。」
除了成親前剖白心意,李瑾從未這樣直白過。
「好,我們去打馬球。」趙音歡歡喜起來。
到了馬場,兩人各乘一騎,趙音歡手執球杖,一下擊中地上的彩球,飛出去老遠。
「就這樣。」她示意李瑾:「誰打進去得多,誰贏,你先試試。」
李瑾手握球杖,瞄了片刻,才一杖擊下去,卻連彩球的皮毛都沒碰到,打了個空。
「你怎麼和璨璨當初一樣?」趙音歡哈哈大笑:「看我!」
李瑾看她容光煥發,神采飛揚,不禁露出笑意。
自此,趙音歡幾乎恢復了從前的行事風格,但也有分寸,譬如秦樓楚館那樣的地方,她是絕不會涉足的就是了。
但平日裡,她隨意了許多,不在像從前那樣刻意溫柔,討李瑾的喜歡。
李瑾也會時不時的告訴她,他更喜歡現在這樣的趙音歡。
趙音歡的身子肉眼可見的好起來,竟逐漸恢復了未曾大病之前的體形,身子骨也大好。
同年秋日,她如願以償的有了身孕,於次年夏日,得了一子。
滿月之際,抱著兒子進宮給李璨瞧,她笑得一臉幸福:「璨璨,我生平無憾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