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十二釵命運早定 雲來雲去有紅樓

  夢幻尋春去，人生無計歸。

  芳辰留好景，薄暮宿前幃。

  莫問桃源路，飛花逐水流。

  金陵在前方，十二女金釵。

  各人命運殊，幾度夕陽紅。

  人生乃百味，何必自煩憂：

  上回書中說，薛家母和子，

  寄居榮府內，大事小事多，

  此回暫不表。如今且說那，

  黛玉在榮府，賈母萬般愛，

  寢食與起居，一如這寶玉。

  迎探惜三春，三個親孫女，

  考慮倒欠周，賈母無心顧。

  寶玉和黛玉，二人親密間。

  心中有友愛，亦較別不同，

  日則同行坐，夜則同息止，

  言和意順暢，略無參商處。

  就在這時節，忽然來一人，

  其名薛寶釵，年歲雖不大，

  品格端大方，容貌又豐美，

  人多背後論，黛玉所不及。

  寶釵行豁達，隨分又從容，

  性情不孤高，不似黛玉人，

  孤高又自許，目中無下塵，

  故比黛玉者，大得下人心。

  府中小丫頭，多喜這寶釵。

  黛玉心中悶，悒鬱不順意，

  寶釵渾不覺，無憂又無慮。

  寶玉是孩提，天性所稟來，

  一片愚拙態，偏僻無心機，

  姊妹弟兄情，皆出一意哉，

  心中有愛在，並無親疏別。

  黛玉同賈母，一處坐臥哉！

  更覺親密間，親密又嬌慣，

  事求全而毀，隙不虞而生。

  不知為何事，寶玉和黛玉，

  二人言不合，黛玉怨氣生，

  房中垂淚滴，寶玉又自悔，

  言語自冒撞，前去俯就哉，

  黛玉方迴轉，自釋心中結。

  東邊寧府中，園內梅花開，

  賈珍之妻子 尤氏乃治酒，

  邀請賈母來，又邀家中人，

  邢王二夫人，共同去賞花。

  是日天晴和，先攜賈蓉來，

  二人來面請，賈母早飯後，

  會芳園中游，先茶後吃酒，

  皆是女眷家，家宴小集聚，

  並無別樣新，又無文字趣。

  一時寶玉倦，倦怠睡意濃，

  賈母命傭人，好生哄睡著，

  讓人去服侍，歇一回再來。

  賈蓉妻秦氏，忙笑回答道：

  已備一書屋，寶叔去休息，

  老祖宗放心，寶玉交與我。

  告知傭人道，奶娘和丫鬟：

  賈母素知道，秦氏人緣好，

  裊娜纖巧生，行事有端止，

  溫柔又和平，重孫媳婦中，

  第一得意人，見他去安置，

  寶玉定幸福，自是最安穩。

  當下這秦氏，引了一群人，

  前去書房內，寶玉抬頭看，

  一畫貼上面，畫的人物好，

  乃是《燃藜圖》，不看何人畫，

  心中有不快。又有一對聯，

  上面寫的是：

  世事洞明皆學問，

  人情練達即文章。

  看了這兩句，縱然室宇美，

  鋪陳華麗精，斷不肯留步，

  忙說快出去！秦氏笑了道：

  這裡還不好，可往那裡去？

  何不往我屋，我屋素清靜。

  寶玉點頭笑。一個嬤嬤說：

  那找一叔叔，肯往侄兒房？

  這可成何統？秦氏乃笑道：

  這個他不惱。況且他多大，

  就忌諱這些！上月你沒見，

  我那兄弟來，與寶叔同年，

  兩人站一處，只比寶叔高。

  寶玉回答道：我怎沒見過？

  你帶那兄弟，讓來我瞧瞧。

  眾人都笑道：隔著幾十里，

  往那裡帶去？今日見不到，

  以後日子多。

  說著大傢伙，來到秦氏房。

  剛一至房門，便有一股香，

  細細甜香味，襲人耳面來。

  寶玉覺得好，眼餳骨肌軟，

  連說這好香！入房牆壁上，

  看有唐朝畫，唐伯虎畫的，

  海棠春睡圖，兩邊有宋人，

  學士秦太虛，寫的一副聯，

  其所示聯云：

  嫩寒鎖夢因春冷，

  芳氣籠人是酒香。

  案几上設著，武則天皇上，

  鏡室設寶鏡，一邊擺放著，

  飛燕春播日，立舞過金盤，

  盤內盛放著，唐時安祿山，

  傳說的故事，嬉戲楊貴妃，

  擲過的木瓜，傷了太真乳。

  上面還設著，宋壽昌公主

  含章殿臥榻，懸的是唐朝，

  這同昌公主，制的聯珠帳。

  寶玉含笑說：還是這裡好！

  秦氏笑答道：我這美屋子，

  大約神仙公，也是嚮往住。

  說著親展開，西子浣紗衾，

  移紅娘紗衾，抱過的鴛枕。

  於是眾奶母，伏侍好寶玉，

  臥好款款散，只留下襲人，

  媚人晴雯等、廊檐下看著，

  貓狗兒打架。

  寶玉剛合眼，惚惚入夢去，

  秦氏猶在旁，悠悠坦蕩蕩，

  隨了秦氏去，遂至一所在。

  朱欄白石處，綠樹清溪流，

  人跡稀相逢，飛塵不入地。

  寶玉夢歡喜，這個有趣處，

  願此過一生，縱然失了家，

  我也心愿意，強如天天欺，

  父母師傅怨？胡思之想間，

  忽聽山歌唱：

  春夢隨雲散，飛花逐水流，

  寄言眾兒女，何必覓閒愁。

  歌聲未息止，山上一人來，

  蹁躚裊娜姿，端與人不同。

  有賦為之證：

  方離柳塢地，乍出花房苑。

  但行高台處，鳥驚飛庭樹，

  將到春光時，影度重回廊。

  仙袂乍飄兮，麝蘭之馥郁，

  荷衣欲動兮，環佩之鏗鏘。

  靨笑春桃兮，雲堆翠髻生；

  唇綻櫻顆兮，榴齒含香芬。

  纖腰之楚楚，迴風舞雪景；

  珠翠之輝輝，滿額之鵝黃。

  出沒花間兮，宜嗔又宜喜；

  徘徊碧池上，若飛又若揚。

  蛾眉顰笑兮，將言而未語，

  蓮步乍移兮，待止而欲行。

  羨彼之良質，冰清玉潤時；

  羨彼之華服，閃灼文章情。

  春梅綻瑞雪。其潔若何芳，

  秋菊被凍霜。其靜若何狀，

  松生雲空谷，其艷若何色，

  霞映澄塘上。文若何磅礴，

  龍游曲沼地，其神若何樣，

  月射寒江上，應慚西施美，

  實愧昭君義。沉魚落雁時，

  閉月羞花貌，真乃奇矣哉，

  世生於孰地，竟來自何方，

  信矣乎此生，瑤池不二處，

  紫府又無雙。然果何人哉？

  如斯之美也！

  寶玉見此人，乃是一仙姑，

  喜忙來作揖，低聲問人道：

  神仙好姐姐，你從那裡來，

  如今何處去？不知在何處，

  望乞攜帶路。那仙姑笑道：

  離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

  乃放春山處，遣香洞太虛，

  幻境警幻哉，乃仙姑是也：

  司人間男女，風情之月債，

  掌塵世性命，女怨男痴輩。

  風流冤孽事，纏綿於此處，

  是以來訪察，機緣一相會，

  布散覓相思。今忽與爾逢，

  亦非偶然夢。離吾境不遠，

  別無他物哉，一盞仙茗茶，

  親釀酒一瓮，素練魔歌舞，

  歌姬數人哉，新填紅樓夢，

  仙曲十二支，隨吾一游否？

  寶玉聽此說，便忘了何處，

  竟隨了仙姑，至一所在地，

  石牌橫建處，太虛幻境字，

  兩邊一對聯，乃是所列言：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轉過前牌坊，繞過一宮門，

  橫書四大字，孽海情天字。

  另有一對聯：

  厚地高天，堪嘆古今情不盡，

  痴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償。

  寶玉看完時，心下自思道：

  原來如此哉。古今之情意，

  風月之債哉？今倒要領略。

  寶玉只顧想，不料早把那，

  邪魔入膏肓。當下隨仙姑，

  二層門內入，至兩邊配殿，

  有匾額對聯，一時看不盡，

  惟見有幾處，上寫內容是：

  痴情司對聯，結怨司對聯，

  朝啼司對聯，夜怨司對聯，

  春感司對聯，秋悲司對聯。

  因向仙姑道：敢煩仙姑你，

  引我到各司，不知可使得？

  仙姑笑答道：此各司中冊，

  皆貯人簿冊，普天之女子，

  過去未來事。爾凡眼塵軀，

  不便好先知。寶玉聽此言，

  那裡肯依依，復央之再四。

  仙姑實無奈，機緣命運了，

  司內隨喜罷。玉喜不自勝，

  抬頭看司匾，乃是薄命司，

  兩邊對聯書：

  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為誰妍。

  寶玉看聯罷，一聲自感嘆。

  進入佛門來，大櫥十數個，

  皆用封條封。看那封條上，

  各省之地名。寶玉尋本家，

  無心看別省。只見邊廚上，

  封條上大書，寫有七字云：

  「金陵十二釵正冊」。

  寶玉乃問道：「何為『金陵十二釵正冊』？」

  警幻乃答道：即貴省之中，

  十二冠之首，女子之造冊，

  故稱為『正冊』。寶玉不解道：

  常聽大人說，金陵城極大，

  怎麼在正冊，只十二女子？

  如今單我家，上上下下人，

  加起來也有，幾百女孩呢。

  警幻冷笑道：貴省女子多，

  不過在正冊，擇其緊要者。

  下邊二廚中，則又次第之。

  余者庸常輩，則無冊可錄。

  寶玉聽此說，看下首二廚，

  果然在廚上，寫著七個字，

  「金陵十二釵副冊」，

  又一個寫著，

  「金陵十二釵又副冊」。

  寶玉便伸手，先將「又副冊」，

  打開這廚門，拿出一冊來，

  揭開了一看，只見這首頁，

  上畫一幅畫，又非人物像，

  也無山水景，倒是有水墨，

  滃染的宣紙，滿紙烏雲團，

  濁霧般而已。後有幾行字，

  字跡寫的是：

  霽月難相逢，彩雲易散去。

  心中比天高，一身為下賤。

  風流靈巧兒，真招人怨恨。

  壽夭短命人，多因毀謗生，

  多情痴公子，空懷牽念情。

  寶玉看了看，又見後面上，

  畫著一簇花，一床破竹蓆，

  也有幾句詞，細讀寫道是：

  枉自溫柔和順，空雲似桂如蘭，

  堪羨優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

  寶玉看了看，不解其中意。

  遂擲下這個，開副冊櫥門，

  拿起一冊來，揭開看下時，

  只見冊子上，畫一株桂花，

  下有一池沼，水涸泥已干，

  蓮枯藕敗樣，畫後面書云：

  根並荷花一莖香，平生遭際實堪傷。

  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

  寶玉看了看，仍不解其意。

  便又擲了去，再取「正冊」看，

  只見頭一頁，畫兩株枯木，

  懸著一玉帶，又有一堆雪，

  雪下一金簪。有四句言詞，

  上面寫道是：

  可嘆停機德，堪憐詠絮才。

  玉帶林中掛，金簪雪裡埋。

  寶玉看了看，仍不解含意。

  待要問話時，情知不泄漏，

  待要其丟下，他又不捨得。

  遂又往後看，只見畫一弓，

  弓上掛香櫞。也有歌詞云：

  二十年來辨是非，榴花開處照宮闈。

  三春爭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夢歸。

  後面又畫著，兩人放風箏，

  一片藍大海，一隻大帆船，

  船中一女子，掩面泣涕狀。

  也有四句云：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於末世運偏消。

  清明涕送江邊望，千里東風一夢遙。

  後面畫幾縷，飛雲繞高山，

  一灣泉逝水。其詞所書曰：

  富貴又何為，襁褓之間父母違。

  展眼吊斜暉，湘江水逝楚雲飛。

  後面又畫著，一塊美寶玉，

  落在泥垢中。其後斷語云：

  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

  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

  後面忽見畫，畫著個惡狼，

  追撲一美女，欲啖之意念。

  其中附書云：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

  金閨花柳質，一載赴黃粱。

  後面便是廟，一所古代廟，

  裡面有一人，美人在看經，

  獨坐小廊旁。其後判詞云：

  勘破三春景不長，緇衣頓改昔年妝。

  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

  後面便是山，一片冰山上，

  上面有一隻，雌鳳待飛翔。

  其後判詞曰：

  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慕此生才。

  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後頁一座店，荒村之野店，

  有一美人兒，在那紡績紗。

  其後判詞云：

  勢敗休雲貴，家亡莫論親。

  偶因濟劉氏，巧得遇恩人。

  後頁畫著花，一盆紫茂蘭，

  旁有一美人，戴鳳冠霞帔。

  也有詞判云：

  桃李春風結子完，到頭誰似一盆蘭。

  如冰水好空相妒，枉與他人作笑談。

  後頁畫著樓，高樓邊大廈，

  有一美人死，懸樑自縊去。

  其中判詞云：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

  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

  寶玉還欲看，那仙姑知道，

  他天分高明，性情透穎慧，

  恐把仙機泄，遂掩了卷冊，

  笑向寶玉道：且隨我去游，

  高山有奇景，何必在此地，

  二人瞎晃悠，打這悶葫蘆！

  寶玉恍惚惚，不覺棄卷冊，

  又隨警幻來，步行至後端。

  但珠簾繡幕，畫棟又雕檐，

  說不盡那光，金光搖朱戶，

  說不盡那金，真金鋪大地，

  雪照瓊窗上，冰清玉作宮。

  更見仙花處，馥郁草芬芳，

  真好個所在。聽警幻笑道：

  你們快出來，迎接這貴客！

  一語未說了，只見房閣中，

  又走出幾個，仙子美人來，

  皆荷袂蹁躚，羽衣又飄舞，

  姣若春花麗，媚如秋月水。

  一見了寶玉，怨謗警幻道：

  我們不知道，系何方貴客，

  姐姐說今日，今日今時刻，

  有絳珠妹子，生魂前來游，

  故我等久待。何故反引他，

  這濁物來此，污染這清淨，

  女兒國之境？

  寶玉聽此說，嚇得腿發軟，

  欲退不能退，果覺自污穢，

  警幻忙攜住，抓了寶玉手，

  向眾姊妹道：你等不知委：

  今日原欲往，榮府接絳珠，

  適從寧府過，偶遇寧榮人，

  二公之靈魂，並囑之吾云：『

  吾家自國興，國朝定鼎來，

  功名奕世留，富貴傳流芳，

  經歷百年間，奈運終數盡，

  今日之勢頭，不可挽回者。

  故遺之子孫，人數競眾多，

  沒有一大才，竟無可繼業。

  其中惟嫡孫，寶玉這一人，

  稟性又乖張，生性有怪譎，

  雖聰明靈慧，略可望成才，

  無奈吾家運，運數合終衰，

  恐無人能夠，立規引入正。

  幸仙姑偶來，萬望我之輩，

  以情慾聲色，警其痴愚頑，

  或能使彼任，跳出迷人圈，

  後入於正路，亦吾兄弟幸。

  如此之囑吾，故發慈悲心，

  引彼至此地。先以彼家中，

  上中下三等，女子之終身，

  終身冊籍上，令彼熟玩之，

  尚未覺此悟；故引彼此處，

  令其再歷歷，飲饌聲色幻，

  冀將來一悟，亦未可知也。

  說畢此話後，攜寶玉入室。

  但一縷幽香，竟不知幽香，

  其所焚何物。寶玉遂不禁，

  相問於警幻。警幻冷笑道：

  此香塵世中，既無等異香，

  爾等何能知！此香乃出處，

  系諸名山中，勝境內初生，

  異卉之精華，合各種寶林，

  珠樹之油制，名曰『群芳髓』。

  寶玉聽了後，自羨慕不已,

  大家入下座，小丫鬟服侍，

  捧上香茶來。寶玉自覺得，

  清香又異味，純美非常純，

  因又問何名。警幻乃回道：

  此茶出落在，放春山山後，

  遣香洞之中，又以仙花草，

  靈葉上宿露，合之而烹炒，

  此茶名字曰，千紅一窟燒。

  寶玉聽此言，點頭又稱賞。

  因看房間內，瑤琴與寶鼎，

  古畫配新詩，無所不有哉，

  更喜窗下者，亦有唾絨線，

  奩間漬粉污。壁上也見到，

  懸著一對聯，書云：

  幽微靈秀地，無可奈何天。

  寶玉看完畢，無時不羨慕。

  因又請問道，眾仙姑姓名：

  一痴夢仙姑，一鍾情大士，

  一引愁金女，一度恨菩提，

  各道號不一。等有少刻時，

  有個小丫鬟，來調桌安椅，

  設擺酒饌席。這場景真是：

  瓊漿滿泛玻璃盞，玉液濃斟琥珀杯。

  更不用再說，那肴饌之盛。

  寶玉因聞得，酒清香甘冽，

  異乎尋常質，又不禁相問。

  警幻解意道：

  此酒以百花，百花之花蕊，

  萬木之汁液，加麟髓之醅，

  鳳乳之曲釀，名萬艷同杯。

  寶玉賞不迭。

  正在飲酒間，又有舞女伴，

  正好十二個，請問演何曲。

  警幻忙言道：就將新制曲，

  名叫紅樓夢，紅樓十二支，

  一一演上來。舞女忙答應，

  輕敲檀板處，款按銀箏弦，

  聽歌其道是：

  開闢鴻蒙處，人間一片情。

  方歌了一句，警幻便說道：

  此曲無妙處，所填傳奇曲，

  不比塵世好，必有生旦角。

  淨末色之則，又有南北地，

  九宮之限除。此曲或局限，

  詠嘆或一人，感懷其一事，

  偶成一詞曲，可譜入管弦。

  若非個中人，不知其之妙。

  料爾等一輩，未必明此調。

  若不先閱稿，而後聽其歌，

  好似嚼蠟矣，此話說完畢。

  回頭命丫鬟，拿了紅樓夢，

  搬出原稿來，遞與寶玉看。

  寶玉接過來，一面目其文，

  一面耳聽處，其歌詞曲曰：

  〖紅樓夢引子〗

  開天辟鴻蒙，誰為多情種？

  風月因情濃。趁這奈何天，

  感傷懷舊日，天闊寂寥時，

  試遣愚衷思。演出這懷曲，

  悼玉《紅樓夢》。

  〖終身誤〗

  都道是你我，金玉良姻婚，

  俺只念此生，木石前誓盟。

  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

  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

  嘆人間夫妻，美中不足處，

  今日才方信。縱然是夫妻，

  齊眉又舉案，到底意難平。

  〖枉凝眉〗

  一個是閬苑，閬苑的仙葩，

  一個是美玉，美玉她無瑕。

  若說沒奇緣，今生遇著他，

  若說有奇緣，心事終虛化？

  一個枉自嗟，一個空牽掛。

  一個水中月，一個鏡中花。

  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

  怎經得秋流，秋流到冬盡，

  從春流到夏！

  寶玉聽此曲，散漫又無稽，

  不見得好處，但聲韻悽惋，

  竟銷魂醉魄。不察其原委，

  故問其來歷，暫以此釋悶。

  聽下面唱道：

  〖恨無常〗

  喜榮華正好，恨無常又到。

  眼睜睜看他，把萬事全拋。

  盪悠悠招搖，把芳魂消耗。

  騎馬望家鄉，路遠山又高。

  故向爹娘說，夢裡相尋告：

  兒命入黃泉，天倫何處找，

  需要退一步，還需抽身早！

  〖分骨肉〗

  一帆風雨路，三千里路橋，

  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掉。

  恐哭損殘年，告爹娘困苦，

  休把兒懸念。自古窮通者，

  命運皆有定，離合豈無緣？

  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

  今奴一路去，莫要苦牽連。

  〖樂中悲〗

  雖在襁褓中，父母已雙亡。

  縱居綺羅叢，誰知命嬌養？

  你生性豪爽，寬宏又大量，上

  從未將兒女，私情縈心上。

  真像那霽月，明月照玉堂。

  嫁給那才貌，雙全如意郎，

  求比翼雙飛，地久又天長。

  能補償幼年，喪親孤苦狀。

  終久這婚姻，到頭來看下，

  家族已敗落，丈夫遭天亡。

  雲雨散高唐，巫山涸湘江。

  茫茫塵寰中，盛衰興亡定，

  消長數應當，何必枉悲傷！

  〖世難容〗

  氣質美如蘭，才華複比仙。

  天生成孤癖，人人皆納罕。

  你道是這人，啖肉食腥膻，

  視綺羅俗厭，不知又不解，

  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

  可嘆這場景，青燈古樓殿，

  人老容顏去，辜負了春光，

  紅粉處蝶飛，朱樓春色闌。

  到頭來記住，依舊這世界，

  風塵骯髒處，世事違心愿。

  好一似人間，無瑕白玉璞，

  雨流遭泥陷，又何須命嘆，

  王孫公子悲，此生嘆無緣。

  〖喜冤家〗

  世有中山狼，又有無情獸，

  全不念當日，世事無根由。

  一味的驕奢，淫蕩貪還構。

  覷著那佳麗，侯門艷氣質，

  美色同蒲柳，作踐的公子，

  公府千金銷，蠢蠢似下流。

  嘆芳魂艷魄，一載盪悠悠。

  〖虛花悟〗

  三春乃看破，桃紅柳綠時，

  春美待如何？這韶華打滅，

  覓清淡天和。天上夭桃盛，

  雲中杏蕊多。豈料到頭來，

  誰把秋捱過？看則看那裡，

  白楊樹嗚咽，林下鬼吟哦。

  更兼著奇巧，連天衰草遮，

  墳墓樹環繞。這正是天道，

  昨貧今富人，勞碌終一生，

  春榮秋葉謝，春花折流水。

  似這般無情，生死劫難逃，

  看誰能躲掉？早聞夕說道，

  西方有寶樹，名喚稱婆娑，

  上結長生果。

  〖聰明累〗

  機關算盡時，卿卿性命丟。

  生前心已碎，死後性空靈。

  家富人安寧，家亡各奔騰。

  枉費了一生，懸懸半世心；

  人生好一似，悠悠三更夢。

  忽喇喇聲響，大廈早已傾。

  昏慘慘似燈，火焰將熄盡。

  一場歡喜地，切勿忽悲辛。

  嘆人世無常，禍福終難定！

  〖留餘慶〗

  積善留餘慶，忽可遇恩人。

  幸娘親人善，積德得陰功。

  勸人這一生，濟困又扶窮，

  休似俺家那，愛錢忘骨肉，

  狠舅與奸兄！正是冤有頭，

  上報有蒼穹，因果有源頭。

  〖晚韶華〗

  鏡里顯恩情，更那堪夢裡，

  功名由人替！那美人韶華，

  去之又何迅！再休提繡帳，

  鴛衾伴美人。珠冠披鳳襖，

  也抵不了這，無常的性命。

  雖說是哲理，人生常照應，

  莫受老來貧，也需要德基，

  陰騭積兒孫。氣昂昂頭戴，

  簪纓來佩戴；光燦燦胸懸，

  金器和金印；威赫赫爵祿，

  高登入天庭；昏慘慘年衰，

  黃泉路靠近。問古來將相，

  功名可還存？也只是虛名，

  與後人欽敬，萬事不由人。

  〖好事終〗

  畫梁春盡處，落香入故塵。

  一個擅風情，一個秉月貌，

  乃敗家根本。箕裘頹墮落，

  事事皆從敬，家事乃消亡，

  首罪寧國府。宿孽總因情。

  〖收尾：飛鳥各投林〗

  為官的官人，家業要凋零；

  富貴的富豪，金銀會散盡；

  有恩的志士，死里急逃生；

  無情的看客，分明遭報應。

  欠命的暴徒，小命已送還；

  欠淚的戀人，淚已彈飛盡。

  冤冤乃相報，孽緣何時了，

  分離聚合事，皆乃前生定。

  欲知命短長，只去問前生，

  老來又富貴，也是真僥倖。

  看破塵世人，遁入佛空門；

  痴迷世男女，枉送己性命。

  好一廈將傾，各鳥急投林，

  落了片白雪，茫茫大風吹，

  大地真乾淨！萬事皆順心？

  一首歌唱畢，還要歌副曲。

  警幻見寶玉，了甚無趣味，

  警幻乃嘆曰：痴兒竟未悟！

  寶玉忙制止，歌姬不再唱，

  朦朧恍惚間，告醉求臥息。

  警幻便命人，撤去這殘席，

  香閨繡閣中，寶玉身其中，

  其間鋪陳設，乃素所未見，

  盛景之物哉。更有可駭者，

  早有一女子，鮮妍又嫵媚，

  有似像寶釵，風流又裊娜，

  則又如黛玉。正不知何意，

  忽警幻道曰：塵世紅塵中，

  多少富貴家，綠窗透風月，

  繡閣鎖煙霞，淫污紈絝弟，

  流蕩女玷辱。更有可恨者，

  自古來多少，輕薄浪子郎，

  好色不淫飾，情而不淫發，

  此皆飾非言，掩丑之語也。

  好色即為淫，知情乃更淫。

  巫山之會樂，雲雨之歡悅，

  皆由悅其色，戀情復所致。

  吾所愛汝者，乃天下古今，

  第一淫人也。此乃警世報。

  寶玉聽了道，唬的忙答道：

  仙姑差我意。我懶不讀書，

  家父家母嚴。每每垂訓飭，

  豈敢冒淫字。況且年紀小，

  不知淫何物。警幻漫語道：

  此乃非一般。淫雖一詞理，

  意則有別哉。世之好淫者，

  不過悅容貌，喜歌跳舞者，

  調笑極無厭，雲雨極無時，

  恨不能盡收，天下之美女，

  供我片時樂，低俗之趣興，

  此皆皮膚淫，濫之蠢物耳。

  爾則天分中，乃生一段情，

  推之為意淫。意淫二字詞，

  惟心會而以，不可口傳意，

  可神通領略，而不可語達。

  汝得此二字，如在閨閣中，

  固可為良友；然於世道中，

  迂闊又怪詭，百口遭嘲謗，

  萬目報睚眥，世道無綱常。

  祖寧榮二公，自小有囑託，

  吾不忍君獨，閨閣可增光，

  見棄於世道，是以特引來，

  醉了以靈酒，沁了以仙茗，

  警了以妙曲，將吾妹一人，

  乳名兼美字，可卿者配汝。

  今夕有良時，即可成姻緣。

  令汝領略此，仙閨幻境情，

  風光尚如此，虛境之情景？

  而後萬解釋，痛改悟前情，

  孔孟之道間，委身經濟尋。

  說畢便秘授，以雲雨之事，

  推寶玉入房，將門掩上去。

  寶玉恍惚惚，依警幻所囑，

  未免兒女事，難以盡述之。

  乃至次日中，柔情繾綣困，

  軟語又溫存，與可卿難分。

  二人攜手遊，忽至所在處，

  荊榛遍地生，狼虎同群出，

  迎面一水道，黑溪水阻路，

  無橋路不通。正在猶豫間，

  忽見警幻追，上前乃告道：

  不要前進去，回頭最要緊！

  寶玉忙問道：此系何處所？

  警幻禪語道：此即迷津也。

  深淵有萬丈，遙亘千里途，

  中無舟楫通，只有一木筏，

  掌舵一居士，灰侍者撐篙，

  不受金銀謝，但遇有緣者，

  方可渡深淵。爾今偶游此，

  設如墮落中，則乃負我語，

  從前諄諄教，警戒之語矣。

  話猶未了結，只聽迷津內，

  水響巨如雷，竟有多夜叉，

  又有海鬼者，拖寶玉下淵。

  嚇得寶玉叫，汗下如大雨，

  一面失聲喊：可卿快救我！

  嚇得襲人輩，丫鬟忙上來，

  摟住寶玉叫：寶玉你別怕，

  夢中有惡事，快快醒醒吧。

  卻說那秦氏，正在房間外，

  囑咐小丫頭，好生看著貓，

  忽聽寶玉叫，夢中喚小名，

  因而納悶道：沒人知乳名，

  如何他知道，夢裡叫出來？

  所謂夢中景：

  一場幽夢同誰近，千古情人獨我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