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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2024-08-24 10:05:13 作者: 如似我聞
  將近三更時分,屋檐上忽然響起飛掠踏過的腳步聲,在寂靜秋夜裡格外清晰,卻是毫無停留地向著別處去了。

  楚明允與蘇世譽對視一眼,推開門便縱身追上。

  不過幾步便聽見一處別院裡有些響動,他們落下環顧,發覺是蘇行的住處。院中的護衛不知哪兒去了,透過窗能隱約望見屋裡狼藉一片,似是有打鬥痕跡。

  楚明允拍了拍蘇世譽,「那邊。」

  果然有人影在轉角倏然閃過,向著府衙內偏僻之處去了。他們一路追上,沉沉夜色中一處半開的鐵門顯在視野里,這是府衙里的水牢。前任右扶風鄭琬心善,多年來棄而不用地鎖著,而今水牢的鐵鎖鏈斷垂在地上,陰冷的風自漆黑門內細細吹來,迎面生寒。

  他們腳步不禁一頓,這瞬息間裡面模模糊糊地傳來了蘇行的聲音。蘇世譽微皺了眉,拉住了楚明允的手腕,走入門內沿石階而下。

  楚明允詫異地看著蘇世譽的手,好一會兒才遲緩地想起在永樂坊的入口處自己隨口說的話,只是沒想到蘇世譽到現在還記得,一時不知該說什麼,便無聲地笑了笑。那人的掌心依然是暖的。

  蘇世譽對這水牢似乎頗為熟悉,在目不能視的情況下居然也能毫無阻礙地循聲前行。

  激烈的纏鬥聲被走道的回音盪得幾分空靈詭異,似是近了,黑暗中不斷有金石相擊的火星隱現。

  「叔父?」蘇世譽微提聲。

  遠處應聲響起劇烈的刀鋒磋磨聲,有人嘶聲怒罵了什麼,來不及聽真切便破碎,兵器重重墜地的聲音盪了過來,旋即牢中一片死寂。

  片刻後水牢里忽然亮起了火光,油燈燈焰漸穩,照亮了這方空間。蘇行喘息不定地倚著牆,他腳邊不遠處躺著個黑衣蒙面人,已經沒了氣息卻仍目眥欲裂地瞪著蘇行。

  楚明允走近蹲下,一把扯去了他的蒙面,那張臉這幾日他們見過不少次,正是主簿。他大張著嘴,竭盡全力地想是要說什麼,可惜喉管已被切開,發不出絲毫的聲音,只是將自己的臉又徒添幾分猙獰。

  蘇行身上錯落地負了傷,費力地咳了兩聲,罵道:「這畜生,難怪忽然說捉到了兇手,原來是他自己殺的人,現在還想對我下手!」

  楚明允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沒接他的話,站起身正欲走過去卻忽然被蘇世譽抬手攔住。楚明允疑惑地看了過去,只見蘇世譽定定地望著蘇行,神情平靜得有些異樣。

  蘇行納悶地向他招了招手,「譽兒,你來,過來扶叔父一把。」

  蘇世譽站在原地未動,「叔父,」靜默了片刻,他忽然道,「你那日問我時我沒有告訴你,其實鄭琬的夫人說了句話。」

  「什麼?」

  「既是熟識,又為何要下此毒手。」

  蘇行笑了笑,看著躺在地上的主簿道:「可不是,誰能想到他跟了鄭琬那麼久,居然還會狠下殺手。」

  蘇世譽仍是看著他,重複道:「既是熟識,又為何要下此毒手。」他聲音溫柔,字字清晰。

  蘇行愣了愣,面色微變,「……你什麼意思?」

  蘇世譽淡淡道:「鄭琬與你相識多年,主簿在你手下聽候差遣,叔父,何必下此毒手。」

  楚明允意味深長的目光在他們兩人身上徘徊,抄著手自覺靠在一旁牆上冷眼旁觀。

  蘇行表情徹底難看了起來,「譽兒,你這是什麼意思?你在懷疑我?!」

  「之前聽了供詞後還只是懷疑,」他眸色深斂,「今夜已然確定了。」

  「確定什麼?!確定人是我殺的?」蘇行不能置信,「我可是你的親叔父,我和你是血親!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帶你出去踏青,你不記得了?」

  蘇世譽極輕極低地笑了聲,「侄兒自然記得。不止如此,我還記得叔父當年擔任右扶風時督建了這座水牢,那時您帶我來過這裡,告訴過我您藏的機關,」他抬眸,看著蘇行,「……忘了的人,只怕是您吧。」

  蘇行瞳孔驟縮,緊接著震怒似地渾身顫抖,「有機關又怎麼?難道你覺得我會害你不成?」

  蘇世譽垂眸,沉默了良久又道:「叔父在我來時,曾轉述的姑母的話,可還記得嗎?」

  ——我這次來赴任,路過金陵時見著了你姑母,她說你的服喪期都快過去一年了,既然杜越也在長安,你再拖下去,她就親自來給你操辦,順便還能看看兒子。

  ——她說你的服喪期都快過去一年了。


  「我雙親是在七月辭世的,八月時鄭琬遭到刺殺,然後命您補任右扶風一職。姑母性格嚴謹,絕不會將忌日記錯,更不像一時口誤。……那麼您在七月前就已經往長安而來,又一直未曾露面,所為何事?」

  來到長安,隱於扶風郡,暗中製造這一系列命案,在他們到來後安排假的兇手咬定楚明允不放,兩日之內就利用旁觀的獄卒們將太尉密謀殺人的流言散布出去,然後將替其做事的主簿殺死,便再無人能指認,同時也將他們引入水牢,只要利用機關殺死了他們,最終的結果自然就是太尉藉機對御史大夫下手而不得,兩相俱敗。反正死無對證,與他才上任的右扶風能有何干係?

  這計劃縝密,本該是分毫不差。

  而蘇世譽清楚地看在眼裡,猜的也是分毫不差。

  蘇行愣怔許久,低下頭去,肩頭緩緩地顫動,他竟是在笑,那笑聲漸漸大了起來,空落落地砸在水牢四壁,再抬頭時已然冷了臉色,直盯著蘇世譽,「你居然從那時候就開始懷疑我?」

  蘇世譽淡聲道:「我奉命前來,本就是為了查案。」

  「呵,蘇世譽!」蘇行冷笑道,「可真是蘇訣教出的好兒子,跟你爹一模一樣。……不,你爹可遠不如你!」

  「叔父當年難道也是因此被放逐出京?」

  「我當年可什麼都沒幹,蘇訣居然拿一句我志慮不純就把我給外放了!把他的親兄弟硬生生給逐出了京城,外放了千里!」

  臉皮既然已經撕破,蘇行倒是無所顧忌了,「志慮不純又怎樣,李延貞那個毛頭小子也能算得上是君主?我可沒你們那哄孩子的興致。」

  「……所以叔父如今是另擇木而棲了嗎?」

  「難不成要像你們父子一樣?滿腦子君臣綱常,也不知道睜開眼去看著天下成什麼樣了!動亂幾年,天災不斷,說到底不還是人禍,這一時半會兒的安寧你們還就真以為開始太平了?清醒點吧,李延貞那昏庸無能的人註定是扶不起來的!」

  「叔父慎言。」蘇世譽微皺了眉。

  「別叫什么叔父了,」蘇行冷笑,「我算是明白了,是,怪我忘了你是什麼樣的人了,當初你爹要一劍殺你時我就不該攔著,也能免了現在後悔!我早聽人說御史大夫如何如何,現在想來說的可真對,」他抬手直指著蘇世譽,「無心無欲,無血無淚!你就這樣下去吧,就該是一輩子的孤身寡絕!」

  本是血親,要如何才能怨毒至此。

  這一通罵的實在淋漓盡致,楚明允不禁向蘇世譽那裡看去一眼。蘇世譽面容淡淡,是一貫的毫無波瀾,只是不知斯人是否果真表里如一,心冷硬若此,竟毫無動容。

  直到蘇行氣喘吁吁地止了話,蘇世譽才平靜地開口道:「侄兒聞教。只是叔父聲稱心懷天下,另擇明主,可犯下的卻是殘害朝廷忠良的命案。」他看著蘇行,「鄭扶風勤廉愛民,於天下何罪之有,何以落得如此下場?」

  蘇行頓時啞然,沒有答話。

  蘇世譽長嘆了聲氣,「還請叔父伏罪。」

  「伏罪?」蘇行笑了,「待在牢里等著你拷問再處死刑?」

  他腳步不穩地往前走了一步,「用不著你動手!」他猛然拍上身側的牆,機關「咔」地一聲凹陷,一壁覆頂石牆轟然墜下,如驚雷般砸落在蘇世譽面前幾尺,震耳驚心。

  蘇世譽身形絲毫未動,一時寂靜。

  「蘇大人?」楚明允試探地喚了聲。

  蘇世譽沉默地低著眼,看到血水從石牆縫下緩緩漫出,蜿蜒流淌,洇上了他的靴沿。

  「……蘇大人?」楚明允直起身子,走近了幾步。

  蘇世譽轉過了身,「走吧,去命人來將這裡收斂了,然後儘快將他的同犯也搜捕歸案。」

  楚明允跟上他,想了想道:「蘇大人和令尊……聽起來似乎關係緊張?」他難得措辭委婉了些。

  「不必多想,父親只是性格有些嚴厲。」風輕雲淡的語氣。

  「餵——我說,」楚明允瞧著他的背影,「這邊有的酒樓夜裡是不打烊的,你若是心裡不痛快,我可以去陪你喝兩杯。」

  蘇世譽似乎是輕笑了聲,「命案得破,你我總算不負聖命,我心裡為何會不痛快?」

  「行啊,那咱們去喝兩杯來慶祝我洗脫嫌疑?」脫口而出後話音不禁一頓,楚明允十分少有地自己都覺得有點欠抽了。

  不料蘇世譽卻頓了步,回眸看他,莞爾道:「楚大人有意慶祝?」


  「……還行。」

  「那走吧。」

  話雖答應得隨意了些,但楚明允眼看著蘇世譽將搜捕事宜迅速吩咐了下去,然後就真和他一起出來了。

  扶風郡畢竟是繁華之地,雖是深夜,酒樓里依舊燈火盞盞,有閒客二三。

  他們在樓上尋了個僻靜位置相對坐下,杯中酒溫,香氣醇厚。楚明允不急著喝,捧著瓷杯慢慢暖著手,仔細端詳著蘇世譽的神情。

  蘇世譽淺淺抿了一口酒,不抬眼地問:「我臉上有什麼東西嗎?」

  楚明允認真地道:「有朵花啊。」

  「……」蘇世譽抬眼看了看他,笑道,「沒想到楚大人這麼快就醉了。」

  楚明允低聲笑了笑,頓了頓,忽然想到什麼,「對了,既然蘇行是主謀,之前永樂坊里的慕老闆你說應喚你兄長,那他應該就是蘇行的兒子了?」

  蘇世譽輕輕搖頭,「叔父沒有兒子,膝下僅有兩女,我在姑母那裡也曾見過她們幾次,長女已經嫁與商賈,幼女尚小,跟那位慕老闆無關。而且依叔父的性子來看,他所做之事,家中應當毫不知情。」

  「那該喚你這聲兄長的到底是誰?」

  「坦白而言,我也沒什麼頭緒。」蘇世譽道,「蘇家幾代仕宦,朝野中人大多都與我家有些交往,而同輩子弟里數我年長,該稱我為兄長的人數不勝數。」

  楚明允不在意地點了點頭,「我記得我是不是比你大幾個月?」

  蘇世譽不動聲色地瞥他一眼,沒有接話。

  果然楚明允接著道:「那你也叫我一聲哥哥唄?」

  蘇世譽垂眸打量著手中瓷杯,恍若未聞。

  楚明允伸手過來按住他的酒杯,指尖擦過他手腕,稍傾身眉眼帶笑地道:「你叫我聲哥哥,我再請你幾壺好酒,如何?」

  「……」

  「嘖,」楚明允微蹙了眉,「你怎麼不理我。」

  ……原來你也是能看出別人不想理你的啊。

  蘇世譽不禁輕聲笑了笑,將他的手拉下,「依律,兩千石以上官員不得私下擅自攀親結拜。」

  身為御史大夫就是倍具優勢,處處都能尋到這麼些個好理由。

  楚明允索然無趣地喝了口酒,隨口道:「你說蘇行家裡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如今他這麼死了,那他妻兒豈不是要恨死你了?」

  蘇世譽的指尖微頓,緩緩捏緊了杯子,復又放鬆,「或許吧,」他又道,「不過叔父所犯乃重罪,依律當株連九族,她們有沒有機會來恨還尚未可知。」

  楚明允微愣,「你打算如實報上去?」

  蘇世譽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有何不可?」

  「你知不知道你也在九族之內?」

  「我自然清楚。」蘇世譽淡淡道。

  楚明允表情複雜地瞧著他,「那蘇大人這算是……親手把自己給抄斬了?」

  「律法如此,自當遵循。」蘇世譽將兩人酒杯添滿,道,「不過現下一切還未了結,要待搜查過叔父的住處,才好下定論。」

  「搜查過後,蘇行的罪名恐怕是只增不減吧。」

  蘇世譽輕輕一笑,沒有答話。

  楚明允飲盡杯中酒,單手托腮瞧著蘇世譽持杯的手修長,那銀繡滾邊的袖口微微滑下,顯出一截清瘦的腕,眼帘微垂遮去了眸中墨瞳,風雅至極。他忽然忍不住脫口道:「你若就這麼死了,說不定我還真會挺傷心的。」

  蘇世譽認真思索了一下,還是沒聽出這話里究竟色彩如何,但看楚明允的神色全無玩笑之意,又不似嘲諷,便只好理解做了安慰。他淡聲笑了,「多謝你關懷了。」順著轉了話題,「不過楚大人這般的人果然是世間少有。」

  「怎麼說?」

  「說話作風如你這般的,十個中有九個怕是要被人打,便只剩下個身手不凡的,自然是世間少有。」蘇世譽笑道。

  身手不凡的楚明允面不改色地笑,「彼此彼此。」

  蘇世譽沒再接話,又為自己斟滿一杯,入口後忽覺酒已微冷,沿喉而下轉瞬就成浸了肺腑的涼。

  良久無聲,一聲極輕的嘆息,一隻手忽然落在他眉心,蘇世譽詫異地抬頭看去,只見楚明允含笑看著他,神情似是微醺,雙眸卻是清亮,仿佛映入了天光雲影。

  「都說了請你喝酒來慶祝,你怎麼還是一直皺著眉?」

  蘇世譽難得愣怔地看著他,忘了開口。楚明允的指腹就貼在他眉心,描眉般地緩慢細緻,極為認真地沿著他眉骨弧度一點點撫平,終停在眉梢。

  他指腹溫熱略染酒香,檀香繞袖,蘇世譽清晰可感。所觸及的皮膚微癢,隱有騷動,陌生而異樣的情緒倏然湧上心頭,稍縱即逝,來不及體味真切。

  楚明允就這樣打量著他,忽然偏頭笑了,「蘇大人……」他肩頭忍不住微顫,「你這個表情我好想捏你的臉啊。」

  「……」蘇世譽默然地扯下了他的手,頓了一瞬,看著笑得眉眼彎彎的楚明允,忍不住也笑出了聲。

  臉側忽然落了一絲涼意,轉而雨聲潺潺響起,蘇世譽順著楚明允的目光望向窗外。窗外有一簾秋雨,驚醒了萬家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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