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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2024-08-24 10:05:27 作者: 如似我聞
  足足過了兩天,李延貞依舊絲毫沒有要轉醒的跡象,太醫們急得團團轉,全都束手無策了。在蘇世譽的示意下,宮中派人來太尉府請醫聖之徒杜越出手相救。楚明允有心暫留李延貞一命,答應得隨意,便由秦昭陪杜越入宮。

  只是秦昭也沒想到,杜越把過脈後,卻面露難色地對他搖了搖頭。

  「你也救不了?」秦昭將杜越拉到一處沒人的宮廊下。

  杜越低頭盯著自己的腳尖,囁嚅似地開了口:「……我不知道。」

  秦昭一愣,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他體內混合了好幾種劇毒,有一兩種我不確定,也許能救,但是我……」杜越的手摳著自己衣帶,半晌低聲道:「……我害怕。」

  他怕極了那種感覺,滾燙的鮮血變得冰涼,上一刻還緊攥著他衣角的人,在下一刻癱軟僵死,速度快到他甚至來不及反應,就只能看到蒼白月光下那張雙眼暴突的臉,死不瞑目地望向長安。

  他沒臉跟秦昭說,那個夜裡突然闖出來的女子,不是他第一次面對屍體,但卻是他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個病人;更沒臉坦白,自己那晚其實是被嚇到了,然後忽然意識到他從前是在幫師傅打下手治些小傷小病,現在是窩在藥廬里整日倒騰草藥,根本沒有真正的獨自面對過什麼。

  杜越其實也清楚,自己一直都被保護得很好,在金陵家中有爹娘,在蒼梧山上有師傅,到了長安,還有表哥,有姓楚的,有秦昭,所有人幫他將一切處理好,他只用湊在旁邊看一看,心安理得地接受就好了。

  可是……

  「……我已經及冠了,娘前幾天寫信說我已經是大人了,我還總是這樣,是不是挺沒用的啊秦昭?」杜越聲音很低,秦昭必須得十分專注才能聽得清。

  秦昭脫口而出:「不是。」

  杜越慢吞吞地抬起頭看他,眼中滿是惶然不安。

  秦昭看得心疼,卻口拙得許久撿不出一句安慰,便認真地看著他搖了搖頭,「我不覺得。」

  「……但是我真的害怕,」杜越死皺著眉,「他如果再死在我手底下,我就真的……我就這輩子再也不想學醫,再也不想碰有關行醫的任何東西一下了。」

  秦昭轉頭向殿內望去一眼,視線被一扇錦繡屏風隔斷,屏風後是安靜躺著的李延貞。這個皇帝倒也可憐,早就沒了血親,後宮的幾位娘娘們因他專寵姜媛漸而疏遠,又因蘇世譽封鎖風聲,只當陛下是患病久睡,依次探望叮囑一番就是盡足了本分,眼下李延貞幾近昏死,榻前守候的卻只有幾個太醫宮娥。

  秦昭雖有些憐憫他,但看著杜越這模樣,忍不住道:「你不想救,我就帶你回去,我替你跟師哥說。」

  說著就去拉他,杜越卻一動不動地站在原處,眉頭緊皺。

  秦昭遲疑了一下,小心地將手放在他肩頭,儘量溫和了聲音問:「不想走?」

  「我……」杜越張了張口,又滿臉糾結地沒了下文。

  「那就試試吧,有師哥在,還有我,救不活也沒事。」秦昭說完才發覺說錯了話,又趕忙補充道:「你是葉師傅唯一的徒弟。」

  你是醫聖唯一的弟子。

  這句話砸在耳中激得杜越一震,亂糟糟的情緒蕩然一空。唯一的,就是只有他,被請來的,也是他,除了他再無別人能做到。

  他沉下不安躁動的心,重重點了點頭,復又看著秦昭問:「……你等會兒就回府嗎?」

  他直直地看過來,眼中似有一絲期盼,秦昭心頭一動,脫口道:「我在殿外陪你。」

  「好!」杜越笑逐顏開,一把抓住秦昭按在他肩上的手,「夠兄弟!」

  秦昭正覺著手心發燙得有些不知所措,聞言眼神倏然一黯,「我不想……」

  「不想什麼?」杜越拉著他往回走,扭頭看來。

  秦昭在殿門前止步,將情不自禁不合時宜的言語生生壓回了心底,看著杜越道:「……我不想你為難,我等著你。」

  「是挺為難的,不過雖然你說不覺得,但我都嫌自己沒用了,總不能還老想著躲吧?」杜越撓了撓頭,往殿內看了一眼,「秦昭,你不用一直站這兒等著,我出來的時候能找到你就成。」他對秦昭笑了笑,轉身深吸了一口氣,走進了寢殿,宮娥隨即將殿門關上。

  秦昭垂下眼,不聲不響地在殿外站成了一尊石像。

  燈燭點起又熄滅,一夜又一天,只有拿藥換水的宮娥們匆忙進出,杜越偶爾回首一望,每每都能看到投在殿門上的挺直身影,顧不上細品心中滋味,便又專心投入到用藥施針中。


  直到這日入夜時分,秦昭猛然聽到殿中一陣喧鬧,緊接著殿門就被人一把推開,青色身影撲出來興奮地直接抱住了他,「秦昭,醒了!醒了!我做到了,他醒過來了!」

  秦昭微微一僵,轉而抱住了他,眼神柔和,「嗯。」

  寢殿之內,李延貞終於甦醒,他臉色仍泛著虛弱的白,眼神空茫地盯了帳頂良久,忽然輕聲問:「姜昭儀呢?」

  「回稟陛下,姜昭儀在謀害您時就畏罪自殺了。」

  李延貞沉默了片刻,閉上眼長嘆了口氣,似是累極了,卻吩咐道:「罷了,依昭儀之禮好好安葬了她吧。」

  陛下醒來的消息連夜傳到了蘇家,蘇世譽總算安下了心,點頭謝過了傳話宮人。

  玲瓏拿著琴譜從內屋出來時正看到宮人恭敬離去,奇怪道:「大人還有政務要忙?」

  她沒再穿白裳,換上了一襲緋色衣裙,如雲烏髮上正是那支紅玉銀簪,襯得尤為明麗動人。

  「一點瑣事罷了。」蘇世譽接過琴譜翻看,另只手按在桐木琴上試著音律,低回縹緲的調子縈繞而起。

  玲瓏坐在他身旁,低眉入神地聽著。

  蘇世譽放下琴譜沉吟了須臾,忽然笑道:「這倒讓我想起另一支曲了。」說罷指下一轉,弦音微顫,溫軟小調如漣漪緩緩盪開。

  前奏剛一響起,玲瓏眼神倏地亮了亮,「這是臨安哄孩子睡時唱的調子!」她微微閉眼,跟著琴聲輕哼,嗓音輕輕柔柔。

  蘇世譽敏銳地從她語氣的驚喜中覺察出了一絲懷念,側頭靜靜地看了她片刻,輕聲開口:」你知道這支曲?」

  他看到玲瓏微微一頓,隨即睜開眼笑了笑,道:「奴偶然聽到過,就記下了。大人您是怎麼知道的呢?」

  「我娘是臨安人,小時候她唱過,然後又教了我琴曲。」蘇世譽拿著琴譜起身,對她笑道:「天色已晚,我就不再打擾了,你早些休息。」

  玲瓏一愣,跟著他站起身,毫無徵兆地伸手就拉住了他衣袖,垂下頭輕聲道:「既然天色已晚,外面霜寒露重,大人何必辛苦回去,不如留下吧。」

  蘇世譽詫異地看了她一眼,搖頭輕笑:「你明知我心中已經有人。」

  「可大人的心上人並未在身旁,不是嗎?」玲瓏道,「大人這般的身家地位,三妻四妾也再尋常不過,何況奴別無所求,只願傾心侍奉大人。」

  「不在身旁,卻在心上。」蘇世譽笑道,「你的這番情意我心領了。」

  玲瓏緩緩鬆開他的衣袖,自嘲似地笑道:「大人何必解釋這些,歸根到底,不過嫌棄奴是個下賤舞姬,怕玷污了身份吧。」

  蘇世譽無奈嘆了口氣,轉過身正對著她,「我並未看輕過你,你又何必只當自己是以色侍人,妄自菲薄。」

  玲瓏定定看了他一眼,忽然上前抱住了他,臉頰貼上溫暖胸膛,手還沒能攬上卻被蘇世譽及時握住了腕,力氣不重,卻讓人不得動作。她頓了一瞬,便退了回去,蘇世譽隨之鬆開了手,玲瓏低頭摩挲著自己的手腕,苦笑了聲:「是奴冒犯了,還請大人恕罪。」

  「沒什麼,早點休息吧。」蘇世譽淡淡一笑,抬步離去,他走到門前忽然想到了什麼,回過頭來,「對了。」

  玲瓏抬頭看向他。

  「這身打扮很適合你。」

  正對上他望來的這一眼滿是笑意,玲瓏無端心頭一動,呆呆地站在原地看著蘇世譽離開,好一會兒,她才回到妝檯前坐下,手探進袖中抽出了一把匕首,鋒芒銳利。玲瓏瞧著匕首,又愣怔著抬起臉,忽而看見銅鏡中自己帶著笑的,她抿著彎起的唇,復又摸了摸頭上髮簪,半晌,忍不住輕笑出聲,將匕首擱在抽屜中。

  還有些時間,不急於這一時,就容她等等,再等一等。

  窗外驀然下起了雨,密密地打在屋檐下。

  蘇世譽往外看去一眼,廊下燈火搖曳,映出夜色下的風吹雨落,他收回視線,繼續對蘇白吩咐道:「她是臨安人,查這條線索會更快,多派遣些人過去。」

  雨聲漸漸大了起來,激起泥塵草木的氣息,在青石宮道上積出個個水窪,建章宮中燈火依稀。夜沉如墨,雷聲隆隆,驟然炸響,漆黑天幕中劈開了一道灼白亮光,白光下一座恢弘宮殿轟然倒塌,土崩瓦解。

  雷鳴電閃,大雨滂沱。

  有人撐傘站在暗處看著,見狀滿意地轉身離去,踩著宮人們尖叫聲一步步走遠,雨水順著傘沿滑落,滴在肩頭,在入冬時節中冰冷刺骨。


  次日一早,為安穩朝局,李延貞強撐病體上了朝。

  朝政上有楚明允和蘇世譽在,實則也沒什麼需要他再商議決斷的,李延貞簡單問詢了一番,便準備散朝了,不料工部尚書岳宇軒忽然出列,拱手道:

  「啟稟陛下,微臣有要事上奏。」

  「愛卿但講無妨。」

  岳宇軒直起身,沉聲道:「昨夜突降大雨,導致建章宮中的玉堂殿突然倒塌,死傷了數十名宮人。」

  李延貞點了點頭,嘆道:「可惜了,好生處理了吧。」

  「這並非是臣所指的要事,還請陛下聽臣細說。」岳宇軒道,「昨夜雖是場急雨,但還不到能衝垮宮室的地步,而且偌大宮殿又怎麼會如此脆弱?臣心中疑惑,便仔細查探了一番,果然發現玉堂殿有明顯偷工減料的痕跡,必然是當初有人趁機貪污斂財,敷衍做事。另外陛下請想一想,既然建造時有問題,難道只會是這一處有問題嗎?」

  不言而喻。眾臣低聲議論,連連點頭。

  岳宇軒掃視一周,繼續道:「依臣所見,當年督建建章宮的於珂於大人嫌疑最重。於大人對於修建之事可謂是全權掌握,況且建章宮方一竣工,他立即就調任出京了,難免有畏罪出逃之嫌。」

  李延貞還在思慮不定,這時御史嚴燁也站了出來,「臣也有事要奏。」

  「愛卿請講。」

  「臣斗膽,彈劾於大人貪贓納賄,結黨營私!先不論岳大人所提之事,單是臣手中也掌握了許多於大人的罪證,贓款數目驚人,最重要的是,」嚴燁頓了頓,「臣敢肯定於大人是在為他人大肆斂財,背後勢力盤根錯節,恐怕是要涉及眾多。」

  此言一出,幾名官吏不禁微微變色。楚明允神情自若,微微挑了眉梢。

  而蘇世譽也不由多看了嚴燁一眼,覺得有些奇怪。諸位御史要彈劾官吏,自然可以直稟陛下,但事實上一切摺子稟奏都要先交由蘇世譽審閱,已成為御史台內心照不宣的規矩了,而嚴燁此人深諳奉承討好之道,怎麼會突然擅自稟報?

  「臣認為嚴大人所言有理。」岳宇軒接上話,「於大人畢竟只是督建工事之官,職位並不算高,如果不是背後有人支撐,恐怕是不敢如此大膽的。陛下,建章宮是為您所建,偷工減料敷衍了事,這無疑是將您的安危置於不顧,又有如此牽扯,不可不重視!」

  「愛卿所言極是。」李延貞想了片刻,看向蘇世譽,「既然如此,就辛苦蘇愛卿儘快查明,嚴加處置吧。」

  「臣領命。」

  「師哥,已經有三個人被御史台帶走審問了,恐怕不久就會查到你。」秦昭語氣有些凝重。

  「哪裡來的恐怕,這分明就是衝著我來的。」楚明允漫不經心道,「一個早已離京的小官算什麼,不過就是個挑事的引子,想扳倒我才是正題。」

  秦昭有些焦急,「我們不能坐以待斃。」

  楚明允勾起一絲冷淡笑意,忽然道:「譚敬那些火藥的事你查的怎麼樣了?」

  秦昭不知他為何問起這個,卻也老實答道:「除了我們去的大倉庫,譚敬利用職務還有些別的儲藏地,那些火藥最後搜查出來轉交給了兵部,每克都登記在冊,沒有問題。」

  「譚敬和岳宇軒,兩任工部尚書,他們職務交接之時,你怎麼知道沒有疏漏呢?兵部拿到的分量,又還不是他給的?」楚明允慢聲道,「當初譚敬之案我就覺得有些不對,如今看來,譚敬他本身就是個拿來掩護的棄子。」

  秦昭頓悟,「岳宇軒有問題?」

  「他們攻擊我的時機,難道不正是我反擊的好機會?」楚明允笑意漸深,眼中卻無一絲溫度,「人一得意了,就難免忘了自己是誰。你現在立即去查,絕對要把那個人徹底揪出來。」

  「是,我這就去查岳宇軒。」秦昭說著往外走去。

  楚明允叫住他,「再添上一個人。」

  「誰?」

  「我討厭朝秦暮楚的人。」楚明允抬手抵著下頜,「嚴燁。」

  秦昭瞭然,點頭應道:「明白了。」

  書房靜了下來,楚明允後靠在椅上,閉目沉思,鏤金小爐緩緩吐出縹緲煙霧,安神香的氣息悄然融散在空中。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影衛匆忙敲門進來,「主上,御史台的人堵在了府前,要進來搜查。」

  楚明允慢慢睜開眼,眼神捉摸不透。


  府門前果然圍著御史台的兵衛,御史中丞站在最前,一眼看到楚明允出現,不冷不熱地道:「楚大人倒是教我們好等。」

  楚明允掃視而過,「蘇世譽呢?」

  御史中丞眼神閃動了一下,沒有立即回答。他剛得到楚明允可能涉案的消息,命人匯報的同時自己就帶人過來搜查,不論那模稜兩可的口供是真是假,他先搜查一番便是,即便這事與楚太尉無關,也好藉機殺一殺這人的囂張氣焰。御史中丞定了定神,答道:「蘇大人還有其他要事處置,拘捕搜查是我所管,還希望楚大人能配合一些。」

  楚明允沒有作聲,唇線緊繃。

  御史中丞等了一會兒,忍不住抬步上階,「楚大人這般抗拒,難道是……」

  話音戛然而止,因為在他踏上石階的一瞬間,楚明允身旁的侍從幾乎同時拔劍出鞘,直指向他周身軟肋。御史中丞便一步僵在了那裡,臉色微微發青,盯著眼前的劍尖,「楚大人,我們御史台是奉了陛下之命徹查此案,你這是公然反抗,要威脅我性命不成?」

  楚明允終於看向他,冷聲開口:「要查我,就讓御史大夫親自來,你算是什麼東西?」

  御史中丞臉色徹底變了,狠狠盯了他一眼,復又看向眼前寒光閃爍的劍鋒,壓著火氣退回了原處,叫過一個下屬。下屬得了吩咐,連忙上馬飛馳而去。

  御史中丞視線再度落到楚明允身上,怒極反笑,「楚大人,再怎麼說,我們也是同朝多年,您這話說出來,可實在是令人寒心了啊。還是說做賊心虛,口不擇言了呢?」

  可惜這激將法落了空,楚明允沒再看他一眼。

  兩方人就這麼默然對峙起來,氣氛幾乎凝固,最終被奔回的馬蹄聲打破。

  那名下屬獨自去而復返,湊到御史中丞旁邊低聲說了什麼,只見御史中丞臉色幾番變幻,終於難看到了極點。他深吸了口氣,近乎是咬著牙沖楚明允行了一禮,道:「下官冒犯了,還請楚大人不要怪罪!」然後轉頭吩咐從屬撤回。

  「他不肯來見我?」毫無起伏的一句問話,楚明允眸色晦暗不明。

  御史中丞的牙又咬得緊了些,他這般擅自行事,回去定然是要向蘇世譽請罪的,極其敷衍地答道:「太尉大人身份尊貴,豈是能隨便任人搜查的,是下官草率唐突,還請……」

  楚明允無心再聽,轉身走回府中,影衛收了劍,跟在他身後。楚明允卻倏然停下腳步,站在了庭中。

  昨夜那場雨後,地上還微有潮濕,風穿庭而過帶著濕冷寒意,吹得他衣袂飄曳。楚明允轉頭看向近旁的影衛,「把蘇家的那個舞姬帶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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