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二00六年五月一日早上,南梁村的王鎖老漢進城買種子,早早起來到村外路口等車。
南梁村到縣級公路有二里多地,這條公路屬永新線支線,老漢來到路口時天已微明。路口前面有一個加油站,再往前又有一個路邊飯店。此時路上沒有行人,加油站和路邊飯店都靜悄悄的,只有加油站門前的指示燈發出微弱的光。
王鎖老漢朝著停車點走去,那兒有個公交站牌。
離站牌不遠,他看見路上有一個黑乎乎的東西。他認定那是一個人,是一個正在路邊爬著的人,而且他判斷那是一個喝醉酒的人。
附近村民大都知道,自從有了那個路邊飯店,這段路上就經常有醉酒後東倒西歪趴在路邊和排水溝里大出其丑的人。王鎖老漢就有好幾次看見有人在這裡發酒瘋,有一次,他還看見有個醉漢脫得一絲不掛躺在路畔上嚎哭,哭得傷心欲絕。
這次,也一定是個醉漢。於是,他就朝那個醉漢走過去,他想看看,究竟是誰家的小子又被貓尿給拿下了。
果然是個人,臉朝下爬著。整夜不回家爬在路上,這可不是好玩的。王鎖老漢彎下腰想叫醒他。
醉漢兩手前伸,一半臉貼在地上,像在傾聽地底下藏有什麼寶藏似的。顯然他有些睡過頭了。老漢俯下身子,輕輕地呼喚道:「喂,年輕人,」他認為醉酒的一般是年輕人。他說:「喂,年輕人,睡涼了,回家睡吧!」見那人還沒反應,又說:「快起來吧,趕明兒少喝點。」他想去扶他起來,才要伸出手去,忽然看見了地下的黑色的血,再次仔細地看了一下這人的身下,確定是血。老漢忽然有點緊張了,他明白了,眼前的這個所謂醉漢,其實是個死人。他向四處看了一下,周圍沒有一個人影,頓時驚慌起來。
加油站門口的那盞昏暗的燈還亮著,太陽就要出來了,那盞燈越發顯得渺小微弱。
王鎖老漢跌跌撞撞跑向加油站,在正中間那個緊閉的門前,狠命地擂了起來。
2
上午八點鐘,公安局刑偵隊一行六人來到出事地點。這六人是:隊長郭志興,隊員李海、胡大慶、汪槿妍,技術科余晶雅和新來的大學生江平凡。
當地派出所已經派人來到現場。一些附近村民也聞訊趕來看熱鬧。
死者面部朝下爬在路上,身下一灘血跡。頭部的前方的路上還有一條約有兩米多長的不太明顯的帶血痕跡。
汪槿妍和余晶雅一個人拿照相機,一個人舉著攝像機,前後拍照。江平凡協助她們。
路邊看熱鬧的人們站在遠處觀望,不經允許不能近前。
汪槿妍將鏡頭對準死者的手臂拍了一下,手臂至胳膊這一段有一塊長長的已經痊癒的疤痕。江平凡問道:「是舊傷痕吧?」
「是個傷疤,不多時。」
「不會多時是多少時?」
「不超過八個月。」汪槿妍肯定地說。
「有經驗。」江平凡點頭,表示讚許。
「把他翻過來吧!」 舉著拍攝機的余晶雅直起起身子道。
江平凡看了看路邊的人。汪槿妍笑道:「想讓他們幫忙嗎?村里人迷信,害怕沾上穢氣,再說,這種臭事,誰肯幫你。」
江平凡搖搖頭:「不是讓他們幫忙,是問你們都弄好了沒有。」
「弄好了。」余晶雅道。
「後背衣服上還有個血印。」
「那是一個手印,拍過了。衣服上,雖然不大清晰,但能看出,是個手印。像這種血印,是看不出指紋的。」
江平凡歪過頭看著屍體道:「我看這手印有點不大對勁。」
「哪不對勁,說來。」汪槿妍好奇道。
「是嗎,看不出什麼不對勁,你說說。」余晶雅也興趣問道。
江平凡搖搖頭:「說不好,還是回去放大看吧。」
這時李海走過來,問道:「你們討論什麼?」
汪槿妍道:「就是這個死人,太慘了。衣服後背上有個血手印,我們正討論呢。」
李海老練地說道:「從這現場看,死者是被一輛小型車輛撞死的,撞死後又拖行了一段路,大約二百米,所以,死者的頭是朝著車行的相反方向的,」他見江平凡很有興趣聽著,就繼續道:「所以,路上就有了血印了,司機下了車,扶住死者看了一下,看到人死了,就逃跑了!那後背上血印就是那個司機留下的,可是,血印在衣服上,又不清晰,看不出指紋。」
江平凡點點頭,說道:「死者被拖了大約一百米,車停了一下,又拖行大約一百米。」
「是,你還是看得仔細,」李海指著路面道,「這裡有一條不太明顯的車轍印,這是車輛剎車時造成的,從兩印之間的距離可以判斷,是一輛小轎車或者工具車。」
江平凡點頭說:「死者後腦袋上還有一處傷,這裡的血就是從這個傷口流出的。」
李海道:「是,那個肇事車撞的。」
「好了,翻過來吧,讓我們看看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倒霉蛋吧。」汪槿妍說。
江平凡費勁將死屍翻過來,他突然啊了一聲。
「怎麼了?」汪槿妍問。
「沒,沒什麼的,你看吧!」
汪槿妍近前去,一副可怖的景象呈現在她面前。
受害者已經面目全非,一張臉已經被路面摩擦的露出白糝糝的骨頭。血糊糊的大口處兩排白牙在陽光下閃光。汪槿妍倒抽一口氣,也向後退了一步。周圍那些圍觀的人,也看見了這個景象,人們哄的一下向後跑開,好像地面突然冒出來一個魔鬼一樣。
但是,江平凡蹲在屍體跟前,歪著腦袋一直在打量。
汪槿妍和余晶雅很快拍照攝像。
汪槿妍好像對江平凡有了興趣,說:「你還看什麼?」
「前腦門上也有一處傷。」江平凡指著屍體說。
「很好解釋,」李海又道,「車撞在他身上,他向前倒在地上,前額觸地,所以,前腦門上就有了傷口。」
「依你們看,這人死了有多長時間了?」江平凡問道。
「從血跡凝固的情形看,這人死亡時間應該在昨晚零點以後。」 汪槿妍肯定道。
3
郭志興仔細地詢問了附近的人,李海和胡大慶去加油站和飯店詢問過,都沒有得到有價值的東西。
五月二日下午,公安局局長孫景昌到了刑警隊詢問案件情況,郭志興對偵查情況進行匯報。
「五月一日早上五點鐘,南梁子村村民王鎖老漢在村外路邊發現一具死體。我們接到報案,於上午八點鐘趕到現場。初步勘查結果是,這是一起惡性的交通肇事逃逸事件。
「死者被一輛小型號車輛撞倒,後腦左側有撞開的血口子,前腦門上有被撞倒地的傷痕,肇事車輛在撞上人之後並未停車,肇事車急於逃離現場,甚至將死者拖在車下走了二百多米遠,致使死者面部肌肉全部磨爛毀壞,從面部基本不能認出死者身份。
「從現場情況判斷,當時的情形是,那輛肇事車將死者拖行了二百來米後,司機不得已下了車,他抓住死者的衣服的後背將死者拉開,看見人已經死了,便開車逃跑了。死者死亡時間大致在頭天晚上十一點鐘以後至凌晨兩點之前。
「從體型特徵上看,死者大約在四十到五十歲之間,我們在死者胃提取物里,發現有大量酒精分子,可以斷定,死者臨死前幾乎是醉得不省人事了,這也大概就是他橫遭車禍的主要原因吧!
「死者的身份,還不能確定,死者腳穿解放牌運動球鞋,身著一種叫飛力牌的深藍色帆布工作衣,我們縣有許多勞動的工人們都穿這種衣服,但是,衣服里什麼都沒有,也就是說沒有留下任何一點可以證明身份的東西,衣兜里甚至連一分硬幣都沒有。
「死者體形偏小,微胖,頭髮稀疏,身高一米六五到一米六七間。初步推斷是個外來打工的人。很有可能是四川貴州到我縣打工的流浪民工。我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我們縣裡有很多四川貴州來的打工者,他們穿得大都是這種工服。而且,在我們縣境內,目前還沒有人聲稱有相似的失蹤人口。」
「我們現在最重要的就是,確定死者身份,找到肇事車輛和司機。」郭志興最後說。
孫景昌局長點點頭,並長長舒了一口氣:「完了?」
「完了!」
「好,辛苦同志們了,交通事故,比較正常,不是刑事案件就好。」孫局長說,「誰還有補充的嗎?」
「我補充兩點!」江平凡站起來。
「哦,小江同志,好,坐下,慢慢說。」
「第一,死者後腦左側偏上有一個血口子。第二,司機向前開出一百米左右停了一下,又向前開了約一百來米。」
「這不和郭隊長說得一樣嗎?」局長疑惑道。
郭志興點頭道:「不一樣,還是小江說得更具體,更細節。」
「噢!」局長這時才回過味來,「是有點不一樣!還有沒有了?」
「沒有了!」江平凡老實回答。
「好吧,那就這樣了。不過話回來,這車和人到哪去找呢。」局長回頭又問郭志興。
郭志興說:「先在網上和電視台先發個公告,讓人們提供線索,認領屍體。」
「不是說屍體面部損壞嚴重,基本不可辨認嗎?」
「只能從最近失蹤人口裡找了。」
孫局長回頭對一邊的管會計的小張道:「小張,在醫院停屍房,放一天多少費用啊?」
小張:「至少也得五百吧,以前有過案例,沒人來認領,就選個地方埋了……」
孫局長沉默了一會,抬頭看看郭志興,又掃了一眼全體隊員,有點無可奈何道:「定個期限,十五天以後,如果還沒有人認屍,那就只好埋了。可是同志們,案子還得繼續查,當然,交警那邊也正在查那輛肇事車,同志們還得再辛苦一點,拜託了!散會吧!」
4
會開完了。在院外大路上,汪槿妍走過江平凡身邊:「喂,想什麼?」
江平凡:「沒想什麼?」
汪槿妍笑問:「剛才會上,你補充的那兩點,和郭隊說得不就是一回事嗎?」
「不是一回事!」
「無非是具體些罷了!」
「不,是本質的不同。」
「我沒覺得不同!」
「第一點,郭隊說,死者後腦左側有個被撞開的血口子,我說是死者後腦左側偏上有個血口子,這兩種說法能一樣嗎?」
「沒有什麼不同啊。」
「死者後腦左側有個被撞開的血口子,是說死者是被車撞了的,撞在後腦左側,後腦就開了一個血口子。」
「不是嗎?」
「我說後腦左側偏上有個血口子,我說『偏上』,而且我沒有說『撞開』,如果是車撞上去了,只能撞在後腦左側,而不可能撞在後腦左側的上方。」
「啊!」汪槿妍似恍然大悟,「你是說,那個血口子不是車撞的?對呀,車撞了,怎麼會撞到腦門心上去呢?」
「第二點,郭隊說,車子撞人後,又向前拖行了二百米,就是說,司機撞人後又向前二百米才發現撞人了,然後逃逸。我說是,司機前行了一百米,停下來,又向前拖行了一百米,然後逃逸。而且,我也沒有說『撞』。」
「哇,是的,你是想說,這是一起惡意殺人事件?為什麼不說清楚?」
「僅憑這兩點,還不能下結論。而且我還沒有想清楚是怎麼一回事,有些事情的發生是很複雜的,不能簡單下結論。」
「哇,書生,」汪槿妍由衷讚嘆道,「我們當時怎麼就沒有聽出來呢?」她脫口將江平凡叫做書生,江平凡並不感到突兀,卻覺有點親切。
「是你沒有聽出來吧,人家有人聽出來了。」
「誰聽出來了?」
「你們沒有聽出來,局長聽出來了!」
「不對吧?局長不是還問你,說你和郭隊說得一樣?」
「那他是故意要那麼說的。」
5
「你準備怎麼辦?」
「我還想去看看那個死屍。」
「還有什麼懷疑嗎?」
「想來想去,老是覺得,不像是被車撞死的。你想想,要是被車撞了,傷口怎麼會在腦袋上方?」江平凡說,「當然,每次現場肇事情況都很複雜,實際情況和表相是不一樣的。可是……」
「別可是了,死屍不就停在醫院太平間嗎!我們的人去了,又不用辦什麼手續。」
「想讓你和我去。」
「現在?」
「是。」
「好吧,欠我一次人情!」
「請你吃飯!」
「用不著吃飯!」
「那怎麼辦?」
「唔,」汪槿妍笑著說,「欠著就是。」
6
看守縣醫院太平間的是個老頭,見是公安局的人,問也不問,就拿鑰匙開了門,放他倆進去。
太平間裡就這一具死屍,上面什麼東西也沒蓋,死屍依舊一副猙獰面孔。光線很暗,江平凡拿出手電筒在屍體上照了一陣,說:「是個禿頂人。」
汪槿妍笑道:「看得仔細!不過,這個,小孩子也能看出來。」
「哦,小孩子看出來和公安看出來可不一樣。你把他的褲腿抹起來,左邊!」
汪槿妍就把死者的左腿的褲腿往上扶了一下,說:「有傷痕,像夾傷的。」
「唔,放下來吧!」
江平凡說著把死者沾滿血跡的衣服口袋翻了一遍,口袋裡除了血跡之外,裡邊什麼也沒有。
「走吧!」他說。
汪槿妍說,「先前咱們就翻遍了,有新發現了?」
「唔!」
「唔什麼,到底有還是沒有?」
「可以說有,也可以說沒有。」
「什麼意思?」
「呵,我們發現衣服口袋裡,除有血跡之外,什麼也沒有。不是嗎?呵,我們可以走了。這就請你去吃飯。」
「啊,剛看了死人,噁心死了,不要說吃飯!」
「干咱們這一行,經常和死人打交道,難道不吃飯了?」
「過了這陣。」
「可是,我肚子確實餓了。」
「要麼到我家吧,我媽做的飯,可好吃了。」
「改天吧,我還是想,這人為什么半夜裡在村外的路上走,而他又不是本地人?」
「昨知道不是本地人?」
「這是死人的事,早傳開了,要是本地人,就應該有消息了。」
「也許,時間還早點。」
「而且,郭隊長說,可能是四川貴州打工的,我覺得他的判斷是對的。他喝了不少酒,可路邊那個飯店的老闆說那天晚上沒有人來吃飯喝酒,那麼,他是在哪喝的酒呢?」
「是啊!」
「他在別的地方喝了酒,那他是怎麼走到那條路上的?」
「是啊!」
「為什麼要把他拖二百米遠呢?而且車中途停過。」
「對呀,是個疑問。」
「他的衣袋裡為什麼沒有任何可供辨認的物品?」
「你怎麼想的?」
「他不是被車撞死的,他就是被人殺死的!」
「誰?」
「那個開小型車的,或者小型車上的其他人! 我路上看過了,從車轍上來說,那輛小型車,不是小四輪,也不是專門拉貨的小型車,它應是一輛轎車或者皮卡車。剛才我們看到,死者腿上有夾出的痕跡,那應該是小轎車的車門夾出來的。你想,一輛轎車會有什麼東西能掛住一個活人而拖行好幾米遠呢,只能是車門。」
「有道理。」
「死者生前就在車上!」
「應該是這樣!」
「車上人的人把他殺死後從車上推下來,車門把他夾住了,又拖行了二百米。」
「是,這樣解釋更合理。」
「可是,為什麼拖了一百米後要停下,然後又拖行了一百米?只能有一種解釋,那就是,兇手想換個角度將死者的面部毀掉,不讓人們認出來,死者衣袋裡有血跡,裡邊的東西,也被兇手拿掉了。」
「向上報告吧!」
「不,」江平凡看著她道,「這不是一個普通的兇殺案,兇手在暗處,先不要驚動他。」
汪槿妍感到有點吃驚,但她相信他的話,並對他能對她講這些話感到很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