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鳴驛城內,突然間,變得一片消殺清冷。往日的熱鬧,被一股緊張、壓抑的氣氛所取代。
在雞鳴驛東西、南北兩條主街道上,站滿了一手持刀、一手拿著藤條盾牌,身後還背著火銃全副武裝的帶甲清兵。特別是在東西向的前街驛館、驛丞署和把總署一帶,更是三步一哨,五步一崗,把總胡來旺親自帶隊,24小時全天后的巡邏,防範之嚴密,恐怕連一隻鳥也飛不過去。
驛丞署是驛丞宋家明及其驛員平日辦公的地方,是一處木結構的五進院子,每座院三間正房,兩間耳房,磚雕圖像。
如今驛丞署里住進了大人物,而驛丞宋家明,也就理所當然的成了跑前跑後的跑腿子的人了。而這個大人物,就是助兩宮太后搬倒八大顧命大臣、小皇帝親政的恭親王。
恭親王來到了這個塞北小驛!一來,就頒布了三道命令:
一,過往客商,只許進,不許出。
二,不准在街道上隨意走動。
三,外地客商,必須呆在自己住的客棧里,等候恭親王傳喚。
對大清朝上上下下來講,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一下子死了四十多個洋兵,七八個大內侍衛,就連武狀元黃大元也失蹤了,在本就風雨飄搖的節骨眼,這可是天大的事。同治小皇帝雖然還未經世事,但兩宮太后和恭親王卻知道事情的嚴重性。洋人們對大清朝一直就是虎視眈眈,只是苦於沒有正當合適的理由,如今這事一出,正好給早就垂涎欲滴的豺狼們一個藉口。雞鳴驛是京師直通西北的必由之路,西北在沙俄的攪擾下,已經有了動亂的跡象,一旦西北的動亂與雞鳴驛的亂民聯合起來,就與南方的太平軍和捻軍對大清朝形成了南北夾擊、呼應之勢,這絕對是不能允許發生的。
恭親王一進宮,三人就召集了幾個主要大臣,連夜商議對策。在知會東交民巷英法涉事使館的同時,恭親王也親自領軍,急匆匆來到了雞鳴驛。
一個不足萬人、本名不見傳的雞鳴驛小城,一下子就成了人們談虎色變的凶地。不管是在明里的,還是暗處的,更成了各方關注的焦點。
只進不出的嚴令一出,一個小小的雞鳴驛城,也馬上變得擁擠不堪了。
除了為數不多的幾家客棧和車馬大店住滿了人外,就連碧霞宮、馬王廟、關帝廟、文昌宮這些廟宇和戲樓里,也都住進了人。
東城門的馬家店,沒幾天的功夫,店內的客房更是住的滿滿的。有不斷往裡住的,有住下的,卻一時半會兒又走不了的,都擠在了馬家店裡。就連馬六一家人住的後院,也都騰出來,住上了客人。
對馬六來說,雖然被擠的沒了住處,卻依然興奮異常。這可是十數年來極少有的商機,雖然家裡人都擠在了一間堆放雜物的房子裡,但卻都是樂呵呵興高采烈的,人人就像打了雞血一樣,跑前跑後,端茶送水,大聲吆喝著招呼客人。
在馬家店前院的大堂里,早已坐滿了吵吵嚷嚷的人。這些人,有大聲說笑猜拳行令的,有低聲細語左顧右盼的,也有個別獨自小酌、沉思默想的,從他們的表情中,根本看不出有絲毫緊張的樣子。
雞鳴驛地處塞北漠南,敢來這個地方的人,不是行腳商人,就是江湖豪客,他們早已看慣了風雲變化,看淡了生老病死,膽氣自是比普通老百姓的大。何況,這裡面的有些人,就是奔著這事來的。
白西園自來雞鳴驛城後,為了查找線索方便,沒在驛館落住,一直住在馬家店裡。
恭親王親自到來,雖然多少有點出乎意料,但也在情理之中。除了自己和黃大元二人失蹤外。當然,自己是有意失蹤的。但四十多人的外籍軍團也盡數被殺,這可不是小事,若處理不好,一旦引起洋鬼子們再次發瘋,招致大清朝再次動盪,恐怕誰也擔不起這個責任。故而恭親王一來,白西園就立刻去驛丞署做了拜見,把自己所了解的情況一一做了匯報,但也隱下了慕容春月一事,只說是由不明人物所致,自己正在暗中調查。
對於白西園的說法,恭親王雖然心存疑惑,但因事情緊急,也沒再詳細查問, 也採納了白西園擒賊先擒王的建議,迅速派下人馬暗探,在雞鳴驛及懷來、宣化府、豐鎮廳這些地方,開始明察暗訪起來。同時,也把詳細情況八百里加急,報送了京師的兩宮太后。
馬家店裡,白西園也早早的坐在一個角落裡,叫了一壺茶,要了一份燒麥,手裡還拿著一本書,邊搖頭晃腦的看著書,邊自斟自飲的吃著燒麥,一副愜意的樣子。大堂里的一切吵鬧喧譁,似乎都與其無關,也只有在有人進出大堂的時候,才會在不經意間,抬頭瞟上一眼。
「砰!」一聲重物落在桌子上的聲音,打斷了沉浸式吃燒麥的白西園。碗裡的茶水也被被濺的四射亂飛,一大部分都濺到了白西園的臉上。
「嗨,書呆子,給爺幾個讓個坐!」
還沒等白西園反應過來,一隻毛糙糙大手隨著蠻橫的話音,就重重的搭在了其肩膀上,而且作勢就要把白西園往旁邊扒拉。
白西園慢慢的抬起了頭,神色平靜的看向眼前突然出現的三個光頭漢子,身子卻依然坐在椅子上,紋絲沒動。
「咦!」
扒拉白西園的人是一個滿臉絡腮鬍子的壯漢,見白西園不驚不燥的抬起了頭,心中也吃了一驚。自己的手明明搭在了這個小白臉的肩膀上,卻就像按在一條大魚身上一樣,不僅光滑,還不著力。
「小子,有點意思!」
絡腮鬍子冷哼一聲,右手五指突然變勾,對著白西園的肩膀頭又狠狠的扣了下去。
「咔嚓!」一聲輕響從白西園的肩膀頭出響了起來。
「嘿嘿,小子,敢和爺們耍橫,找死!」另外一胖一瘦兩個光頭漢子滿臉獰笑,看向白西園。
「哎呀!我的手……」兩個光頭漢子的話音還未落,卻見絡腮鬍子突然嚎叫一聲,抖著右手從白西園的身邊蹦了起來,密密麻麻的汗珠,也在頃刻間布滿了絡腮鬍子的整個頭頂。
「老二,怎麼啦!」
正在嘲笑白西園的兩個光頭漢子驚疑的看向絡腮鬍子,其中的瘦子一把抓住絡腮鬍子顫抖不停的右手,仔細查看起來。
「啊……疼,老大,你輕點!」已經疼的面容都扭曲了的絡腮鬍子被瘦子這麼猛的一握,又殺豬般的嚎叫起來。
絡腮鬍子的一聲嚎叫,也頓時引起了屋子裡所有人的注意。
「你們快看,那不是艮家三煞嗎,他們怎麼也來了!」
「那艮老二,似乎在那個讀書的先生手裡吃了虧。」
「這三人怕是遇上硬差了!」
「硬差!這三人個個都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更不是輕易吃虧的主,這位讀書先生被這三人纏上,那麻煩可就大了。」
就在眾人起鬨說話的功夫,絡腮鬍子的右手已經變得又黑又紫,腫的如一隻醜陋的熊掌。
「媽的,老三,給老子廢了他!」吃了暗虧的絡腮鬍子強忍著手指的劇痛,兩眼噴火,怒聲吼道。
看看亂吼亂叫的絡腮鬍子,又看看面目猙獰、撲上來就要動手的艮家三兄弟,白西園笑嘻嘻的站起了身,手指著院外說道:「別急,別急,你們要是想打,咱們出去打,不要影響別人吃飯。」
「好!好!好!白……白先生,三位大俠,求你們了,你們出去打,出去打吧。」
沒等艮家三兄弟說話,心疼家具的馬六已經迫不及待的想要往出攆人了,滿臉哀求的衝著四人不住的彎腰作揖。
「媽的,馬六,你先滾一邊去,打壞了東西,老子們賠你,你哭喪個屁!」
瘦子艮老大抬手扒拉開馬六,又惡狠狠的看向白西園,森然說道:「姓白的,好大的狗膽,敢傷我二弟的手,你他媽不想活了。」
「大哥,咱和他廢什麼話,直接廢了得了!」矮胖而又黑不溜秋的艮老三不耐煩的吼叫一聲,身子一晃,右手一抬,一道烏光已直奔白西園的脖頸偷襲而去。
這艮老三從外形上看,又矮又胖,頭大如斗,一副笨拙的樣子,可讓白西園沒想到的是,這小子一旦動起來,身形竟然快如驚蛇,只覺得眼前一花,一股帶著腥臭的寒氣就已逼近自己的脖頸
「飛蛇斬,艮老三的絕技!」
「完了,這白先生完了!」
「是啊,艮三的飛蛇斬本來就來無影去無蹤,何況又是偷襲。」
大堂里的人一片驚呼,紛紛惋惜的看向白西園,好像白西園已經成了死人一樣。
在看白西園,不退反進,眾人只覺得眼前一花,艮三手中的飛蛇斬刀不僅落空,而且艮三自己就像被定住一樣,人已呆呆的站在了桌子前,豆大的汗珠子從光禿禿的頭上冒了出來。
什麼情況?
不僅眾人都愣住了,就連獰笑不已的艮大和艮二也呆立在了原地,臉上的笑意如被石化固定住了一樣。
驚疑下,眾人再仔細的看向二人,就見白西園手中的一支筷子正插在艮三的咽喉上,好像是艮三自己撞上去的一樣,而且筷子入肉怕已經有半分深,二人不管是誰,再要是稍微一用勁,艮三的喉嚨可就被貫通了。
嘩!
大堂里一片譁然,所有的人都不可思議的看向白西園,眼裡滿是震驚。
這艮三的飛蛇斬是縱橫塞北十多年、殺人無數的絕技,明對明的廝殺,死在艮三絕技之下的武林高手也不知已經有多少了,何況艮三如今還是偷襲。
「咋回事,這裡出什麼事了?」
一聲吆喝從外面傳來,緊接著,從院子外呼啦一下,湧進來十幾個全副武裝的綠營兵丁。為首的,正是雞鳴驛城把總胡來旺和一個略瘦的、身穿黑素官衣的中年男人。
「是胡把總和馬大人,快請!快請!」
一旁焦急萬分的馬六一見二人帶兵湧進了院子,如同見了救星一樣,急忙高叫一聲,快步跑出大堂,迎向二人。
「怎麼回事?馬掌柜,誰在鬧事!」
胡來旺瞪起牛眼,邊往大堂里走,邊掃視著眾人。
「是,是……」
馬六遲疑著,偷偷看了艮家三兄弟一眼,還是沒敢把話說完。
「胡把總,你們怎麼來了?」
白西園已經抽回了筷子,沒再看還呆立著的艮三,大聲向胡來旺招呼起來。
「白先生,王爺找你!」
跟在胡來旺身邊的黑衣中年人搶先一步,走向白西園,開了口。
「喔,是宋驛丞!
「白先生,這裡……」宋驛丞看著一屋子人的神態,奇怪的問道。
胡來旺更是眼神凌厲,看著艮家三兄弟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又看看滿屋子又坐回自己的座位低頭吃飯的人,握緊了腰間的刀柄。
「沒事,胡把總,宋驛丞,是幾個江湖朋友和我鬧著玩的,咱們走吧。」
白西園拍了拍胡來旺的肩膀,暗暗使了個眼色,帶頭往外走去。
胡來旺心中疑惑,但見白西園已經走了出去,又回頭看了艮家三兄弟和眾人一眼,快步追向白西園。
幾人的對話,院子裡里外外的人都聽的清清楚楚,等白西園一走,剛安靜下來的人們又吵吵嚷嚷的議論起來,不少人,開始猜測起白西園的身份來了。
這白先生,不僅功夫高,看樣子還是受恭親王尊重的人,此人怕是大有來頭啊。大傢伙兒,又都偷偷看向艮家三兄弟,心中不免有些幸災樂禍起來。
嘿嘿,這三煞兄弟看來今天真是踢到鐵板上了!
艮家三兄弟此時根本沒有注意到人們的議論,三人臉色鐵青的坐在椅子上,低聲商量了一會兒,也急匆匆的離開了。
而在東街入口,白西園突然停住了腳步,拉住胡來旺,低聲說道:「胡把總,你去派人盯著那艮家三兄弟,那三人怕是和黃大元的失蹤有些關係。」
「是嗎?」胡來旺驚疑的看向白西園。
「是的,你還記得那幾個侍衛們脖子上的刀傷吧,那些刀傷,就是艮三的飛蛇斬所留下的。」
看著白西園肯定的眼神,胡來旺大喜,馬上說道:「好,大人,我親自去!」
這可是一件天大的功勞,胡來旺興奮的說著,就要招呼人,馬上回馬家店。
「胡把總,不要打草驚蛇,要秘密盯著,看看他們要去哪裡!」白西園急忙拉住正要邁步的胡來旺。
「放心,大人!」
雞鳴驛東城門口,突然出現了死一般的寂靜,除了遊動巡查的兵丁外,在整條東大街上,基本看不到居民和行人了。
三條人影,出了馬家店,向城裡急走而去。在三人身後,胡來旺帶著三個人也閃身出來,遠遠的跟在三人的身後。
八九月的天,驕陽似火。雖然已接近傍晚時分,但熱浪依然席捲在太行山上,滿山遍野的花草、樹木都耷拉著腦袋,無奈的忍受著熱浪的燒烤,大大小小的動物,也都躲在樹陰下、草叢裡或深深的洞穴里,無精打采的喘著粗氣。
通往塞北的直隸道上,塵土飛揚,十幾匹馬揮汗如雨,鼻孔張的大大的,口裡吐著白沫,在騎手們不斷的催促下,玩了命的疾馳在碎石路上。蹄聲響徹在山谷里,震耳欲聾,那些躲避熱浪的大小動物們被驚的都驚異的瞪大眼睛,從草叢裡向外偷看,而躲在樹叢里和樹枝上的小鳥們,則驚慌失措的紛紛亂飛。
「加把勁,咱們去宣化府歇息!」
一個六十多歲的老者頭戴斗笠,身穿青色大褂,黑褲黑鞋,目光如炬,騎在疾馳的馬背上,身子不見任何起伏晃動,說話聲音雖然並不洪亮,卻低沉有力,蓋過急促的馬蹄聲,清晰的傳進身後騎手們的耳朵里。
「好,師父!」騎手們哄然而應。
宣化府,秦時稱「上古郡」,是北京城西的第一座府城,人稱「京西第一府」,是大清朝72府之一。明都御使羅享信所撰的《宣化新城之記》中描述道:「宣府古幽州屬地,秦上谷郡,元宣德府,星野當析木之次,入尾一度,壤土沃衍,四山明秀,洋河經其南,柳川出其北,古今斯為巨鎮,恆宿重兵以控御北狄。」
夕陽西下,宣化城掩映在一片深紅色的光暈里,微風掃過,高大的城牆上,耷拉了一天的旌旗開始迎風飄搖。城牆下的護城河裡,一大群大白鵝隨波逐流,昂首伸頸,拍打著雙翅,在歡快的嬉戲。
東城門路兩側的葡萄樹架下,擠滿了過路納涼的人和拉運葡萄的客商馬隊。果農們這會兒臨時也充當起來沏茶倒水的夥計,不停的穿梭在人群當中。
三五成群的人們或坐或站,吃著剛剛從葡萄樹上摘下的葡萄,喝著微燙的茶水,坎著山,聊著天,那一個愜意。
宣化葡萄,古之有名。相傳是漢朝張騫出使西域時,通過「絲綢之路」從大宛引來的葡萄品種,其中的馬奶葡萄更是宣化葡萄中的「狀元」。馬奶葡萄粒大,橢圓形,外皮呈淡白青色,酷似晶瑩剔透的馬奶。馬奶葡萄皮薄肉厚,味甘醇美,可剝皮取肉,可刀切分瓣,故有「刀切牛奶,不流汁」的說法,一直是宣化府作為「珍果」進貢皇宮的珍品。
自大清朝開關通商以來,進出宣化府的洋商和傳教士也漸漸的多了起來。如今在葡萄架下歇息的人群中,就有兩個傳教士模樣的西洋人各帶著三五個人,分坐在路兩側歇腳。
在這些洋人們的臉上,雖然個個都帶著溫和的笑意,熱情的和圍在其周圍的人打著招呼,但人們還是躲得遠遠的,不願意上前搭話。幾個洋人分成了兩撥,紛紛從隨身攜帶的包里拿出許多糖果,爭搶著硬塞給圍觀的孩子們和一些大人們。幾個拿到糖果的孩子們開始樂呵呵的跑出人群,拿著糖果就往嘴裡塞。
「洋鬼子給的東西,你也敢吃!」
隨著驚慌話音,接著是「啪」的一聲脆響,一個孩子手裡的糖果被一隻手突然打掉了。孩子被打的一驚,抬頭看向打自己的女人,「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
女人緊緊的拉住孩子的手,嘴裡不住罵道:「洋鬼子的毒藥,你也敢吃,找死呀!」然後連拉帶拽的拖著還在掙扎反抗的孩子,躲在了遠處。
「媽的,這些該死的紅毛洋鬼子,怎麼又跑到這兒蠱惑人心來了!」
這一情形,正好被要進城的幾個青衣人看到了,其中一個和尚模樣的獨臂漢子衝著洋傳教士們的方向就高聲叫罵了起來。
「了因,別惹事,咱們辦正事要緊!」一個略瘦的青衣人出言制止道。
「師兄,咱們走吧!」幾人中的女子也拉扯著了因,輕生勸著。
「哼!要不是在這宣化府,老衲非了結了這幫洋鬼子不可。」
伴著和尚氣哼哼的話音,幾個人的身影消失在東城門口裡。
隨著夜色加重,葡萄架下的人們也開始陸陸續續的散去了。定更時分,厚實的城門重重的關了起來。宣府大街上,行人逐漸減少,家家開始掩門閉戶,白日裡車水馬龍的宣化府城內,又是一個寂靜的夜。
朝陽樓,宣化府的頭牌酒樓,上下兩層樓,此時卻燈火通明,人頭攢動。馮掌柜滿臉笑意的站在酒樓的入口處,正點頭哈腰,小心翼翼的接待著每一位到來的食客。
這馮掌柜三十出頭的樣子,身形雖然略瘦,但雙眼卻透著一股精明、伶俐的勁,朝陽樓也是馮掌柜剛剛從老掌柜的手中盤過來的。
朝陽樓原名叫玉成園,始建於明萬曆年間,因所處位置地勢高,光照充足,便改名為朝陽樓。在明末李自成打入北京城路過的時候,當地百姓曾在朝陽樓擺下宣化府特有的「葡萄宴」,迎接李闖王。
馮掌柜原是朝陽樓的跑堂夥計,他不僅聰慧勤奮,還頗具商業頭腦,從老掌柜手中接下朝陽樓後,因善於交際,頭腦靈活,沒出半年,就把個快要倒閉的朝陽樓經營的有聲有色。以清真為特色的涮羊肉不僅香嫩可口,餡餅、糕點等小吃也是獨具一格。誰家要是有婚喪嫁娶或宴請賓客,能在朝陽樓擺上幾桌,那是一種面子與風光。
此時,宣化府的總官兵和府台、道台等一眾官吏正在宴請新任直隸總督劉長佑。為了不被打擾,總官兵烏什阿包下了整座酒樓。樓下坐著的,都是劉長佑帶來的貼身親衛和烏什阿等人的衛兵親隨。
二樓,眾人都身穿便服,圍坐在一張八仙桌旁,環繞在一個四十多歲、山羊鬍、略顯清瘦的中年人身兩側,夾著薄如蟬翼的羊肉,把盞敬酒,吃的正歡。這個中年人,正是新調任直隸總督的劉長佑。
劉長佑是湖南新寧人,早年在湖南自辦團練,道光二十九年,因鎮壓天地會李沅發暴亂有力,受大學士賽尚阿麾下都統江忠源賞識力邀,加入到楚勇軍中。後隨江忠源一直轉戰於湖南、江西、湖北、安徽等省,因功勳卓著,連加按察使、布政使等銜。江忠源死後,他便成為楚勇的主要將領。從咸豐九年到同治元年,因功升任兩廣總督。
酒過三巡,劉長佑一收臉上的笑意,略帶枯瘦的面容頓時變得冷厲起來。先環視眾人,最後把目光定在了知府蘇仙洪和總官兵烏什阿的臉上,緩慢卻低沉的開口說道:「張捻流竄,逼近京師,左大帥已移督陝甘,堵截其與回亂白彥虎、甘亂馬化隆勾結。具密報,近日又有數股捻匪和天地會的匪徒已深入塞北,計劃與蒙地的亂民勾連,魯西北的張錫珠、宋景詩也蠢蠢欲動,這幾方一旦勾結起來,將會對京師形成巨大威壓。本督奉旨前來剿滅北方禍患,還望諸位將軍能盡責相助!」
「大人放心,我等一定不負眾望!」
烏什阿與眾人齊聲應道,絲毫不敢有任何怠慢。大傢伙兒已都知道,南方的洪匪禍患還未徹底根除,如今圍繞著京師,匪亂又成四起之勢,一旦處理不好,讓這些亂匪呈連片燎原態勢,別說丟官,丟命破家也是隨時的事,他們這些人的身家性命,與大清朝這條搖搖欲墜的大船,早已綁在一起了。
仲秋的夜,是燥熱的,一絲微風,不知何時又溜的無影無蹤。知了猴藏身在茂密的枝葉中,不停息的鳴叫著,好像永遠不知道疲倦一樣。
守在樓下的馮掌柜強呈精神,支應著已喝的醉洶洶的親兵衛士們。街道上除了朝陽樓還亮著燈光外,四周已漆黑一片。
黑暗中,有十數道黑影順著街兩側的平房,正悄無聲息的向著朝陽樓的方向靠來。
夜風乍起,街道上的廢紙雜物開始隨風飄揚,漸漸的,微風在穿越街道各種障礙物時,形成了十數個忽大忽小的旋風。漩風飄忽著,在空曠的街面上游來盪去。
呼!
突然,一股旋風卷向朝陽樓門外兩個醉眼朦朧、站崗的親衛。兩個人猝不及防,瞬間就被這股旋風包裹在中間。
「呸!呸呸!」
「媽……媽的,什麼鬼!呃……」
旋風中,響起了兩人的罵聲,隨即,又沒了兩人的動靜。
旋風飄忽即過,地上,只留下了兩堆黑乎乎的東西。這兩堆東西,要是細看,在一抽一抽的蠕動著,偶爾的,還發出了「呃呃」的聲響。
酒樓的門也隨風而開,冷風吹進,一樓大堂里的油燈跳動著搖擺起來。昏暗的大堂里,也開始變得忽明忽暗起來。
爬在櫃檯上的馮掌柜激靈一抖,禁不住打了個冷顫,猛睜開眼,抬起頭就要張望查看。
嘭!
一聲悶響,剛抬起頭的馮掌柜只覺得有什麼東西在眼前閃過,緊跟著,自己的脖頸一疼,眼一黑,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一樓大廳里,已出現了十數個黑巾蒙面的夜行人。個個手持短刃,正在襲殺那些喝的爛醉如泥的親衛們。這些人,個個身如鬼魅,下手狠辣,輾轉騰挪間,刀下就是一條人命。同時,有三、四個夜行人,也正在悄悄的向樓上移動。
噗呲,噗嗤,鮮血飛濺!
親衛們還沒來得及睜眼,看清眼前是什麼人,自己的脖子上,就被利刃劃開了一道細細口子。
樓下,夜行人悄無聲息的、無情的在收割著生命。樓上,卻是陣陣悅耳的歌聲和琵琶聲。
此時,劉長佑、烏什阿及一眾將佐、幕僚們,眯縫著眼,已完全陶醉在了悅耳的歌聲和高山流水般的琵琶聲中了。特別是劉長佑,本就漢官,又是舉人出身,雖投身軍旅多年,但在骨子裡,卻依然以文人自居。對於酒桌上的風月文化,自是不排斥。
隨著樂聲進入到高潮,劉長佑的眼睛完全閉上了,搭在桌子上的手指也下意識的跟隨著樂調的轉換,或快或慢的敲擊著桌面。
對於烏什阿和另外兩三個標準的丘八來講,聽歌、聽音樂對他們來講簡直就是一種折磨。好在唱歌的女子長得曼妙清靈,紅唇大眼,左顧右盼間,皆是魅惑。幾個人看的直流口水,要不是有劉長佑在,保不齊幾個人早就撲上去了。
唱歌的女子似乎也知道了幾個人的意思,玉步輕挪,身擺如柳,帶著一股香風就飄到了烏什阿的身邊。
烏什阿醉眼迷離,嘴裡嘿嘿的淫笑著,手不老實的就摸向女子的屁股。
女子嚶嚶輕哼,腰肢如扭麻糖般扭動起來。在女子的眼角眉梢間,都含著一股無盡的媚意。然後抬玉手,在烏什阿的額頭上輕輕的點了一下,嘟著嘴,把上半個身子順勢逶迤進烏什阿的懷裡。
烏什阿渾身燥熱,胯下物竟然匆匆欲動起來,眼睛剎那間也變得通紅,撅起滿嘴酒氣的大嘴,彎腰啃向女子。
「大人,你好壞!嘻嘻……」
女子嬌笑一聲,身子如魚一般,在烏什阿的懷裡一陣扭動,人已從烏什阿的摟抱中滑了出來。玉步輕楊,長袖飛舞,人已飄離了烏什阿。
留下吐著口水的烏什阿,女子的眼神向眯著眼的劉長佑瞟了一眼,腳下輕輕的移向劉長佑,口吐珠翠,氣息如蘭,嘴裡輕輕的嗲聲唱著:
「……情人睡,脫衣裳,口吐舌尖賽砂糖……叫聲哥哥慢慢耍……妹子留情在你身上……」
此時,烏什阿還沉浸在剛才的曼妙激情中,其他人更是大口大口的喝著酒,雖不敢大笑作樂,卻也都盡顯醉態了。
掙!掙!掙!
靡靡的琵琶音忽然琴音突變,發出的樂聲如金戈鐵馬般變得激昂起來。
嗯!十面埋伏
劉長佑眼角的肌肉微動,心中愕然,手指的彈動也停了下來,挺直腰,睜開了眯著的眼睛。
呲!
利刃割裂空氣的聲音在房間裡輕輕響起,一股殺意籠罩住了劉長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