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大漠

2024-08-26 18:11:44 作者: 文洞飛雲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天穹吞吐最後一抹日光,拖拽來一片漆黑夜幕,點綴上璀璨繁星,匯成星河一掛,絢麗星空下,是大漠對過往之人隱藏最深的殺機。

  在這茫茫廣闊不見邊際的大漠之上,許多人挨過了烈日,避過了毒蟲,甚至忍受著缺水少糧的艱苦,頑強的活下來,最後卻死在了夜晚,葬身在無垠星空下。

  不同於白日的灼熱,沙漠的夜晚透著刺骨的冷意,凍死人,這個在世人心裡與沙漠不相干的死法,其實在沙漠中很常見,尤其是迷失在沙漠中的旅人。

  百里長安晃了晃空空如也的水壺,抿了抿蒼白乾裂的唇,將水壺掛回腰間。

  自百里長安離開余家鎮進入大漠,已經細數十五次月升日落,未曾見到半點綠蔭,此時此刻,真真正正的山窮水盡。

  仰頭看了眼浩瀚星河,感受著帶著寒意的涼風,百里長安尋了處避風的沙丘,用趕路時順手撿起的乾柴生了堆火,然後仰面躺在了火堆旁。

  這段時間的經歷,到底是幸運還是不幸呢?

  他很幸運,在剛剛進入大漠時,就碰上了一個商隊,商隊東家名叫劉如定,是個很豪爽的漢子,看百里長安獨自一人,熱情的邀請他同行。

  更幸運的是,當百里長安詢問龍門客棧時,劉如定表示他行商的路線就會經過龍門客棧。

  百里長安大感驚喜,便與商隊同行,一路上吃食無憂,還不用擔心迷路,這對有些路痴的百里長安來說是莫大的幸事。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很快就要出意外了。

  不幸的是,商隊遇上了一場異常強烈的沙塵,那遮天蔽日的昏黃龍捲讓百里長安記憶猶新,人力在天災面前是那般渺小,那場沙塵過後,他就與商隊失散了。

  這讓他對於那位力抗海潮的四方城主更加好奇,那該是何等人物啊。

  更不幸的是,他身上沒有多少乾糧跟清水,只有一壺清水跟兩張麵餅。

  最不幸的是,他迷失了自己的方位,失落在大漠之中。

  百里長安唉聲嘆氣,眼神憂鬱,平日裡本就頹喪的氣質更顯消極,躺在沙地上不願動彈。

  此時星空入眼,不免想起仍舊等待自己取玉陽參歸來的好友。

  也不知小葉子的寒毒如何了,臨走前渡去一道真氣,應當足以支撐,還有沈姑娘在旁邊照顧,大概不會出意外。

  這般想著,百里長安突然哼笑出聲,只覺自己有些好笑,按照目前的情況,自己活不活的過小葉子還是兩說,還有閒工夫去擔心別人。

  涼風襲來,吹散了百里長安的思緒。

  腰腹用力翻起身,百里長安盤膝而坐,雙手搭合扣在丹田處,默誦心訣運轉功法,調動真氣遊走全身,即是調息亦是修行,足以讓他安穩度過這個夜晚。

  百里長安呼吸漸緩,一呼一吸悠長有力,有朦朧白氣自口鼻而生,往複流轉,往返八次之後,白氣化作氤氳霧氣消散,百里長安心清神靜,意識沉於天地,五感揮生。

  萬物之聲入耳。

  風聲,火柴燃燒的噼啪聲,沙土中蟲子爬過的沙沙聲,以及那微不可聞的呵斥怒罵聲。

  心神猛然回攏,百里長安睜開雙目,眸子明亮有神,炯炯生光,而後很快又眯上了眼睛,喪下眼角,挺直的腰背塌了下去,恢復一副半死不活的邋遢模樣。

  雙手撐地站起身,袖子一揮震散了火堆,百里長安腳步一動,向著方才探尋到的聲源地飛掠而去。

  距此三里外,月色映黃沙。

  皎皎月夜下,一場絕命逃亡正在展開。

  一位虬髯大漢拖著一柄環首大刀,步履蹣跚的奔跑在沙地上,一手捂著腹間,鮮血汩汩從指縫深處,落在沙地上拉出一條長長血線。

  此人面容剛正,嘴角溢出褐色血跡,唇角發青眼下生烏,顯然中毒已深。

  在他身後不遠處,跟著位信步閒庭的青衫中年,蓄有尺長美髯,袖擺飄搖很是瀟灑,負在身後的手中握著柄細軟長劍,長劍上猶掛著殷紅的血珠。

  青衫中年踏著步子,轉瞬間拉近了距離,然後一腳踹在大漢膝窩處。

  虬髯大漢本就中毒不淺,又受了重傷,再受他一腳,兩腿一軟撲倒在沙地上。

  「文兄,何至於此呢?」

  青衫中年臉上掛著溫和的笑。


  文正雄渾身癱軟,強撐著直起身子,眼中滿是不解與憤怒:「安之客,我視你為友,究竟為何害我?」

  面對文正雄的質問,安之客笑容淡了淡,屈指輕彈手中的長劍,震散了上面的血珠,反問道:「君不知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的道理嗎,以此來論,你罪大惡極。」

  文正雄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實實在在的蒙圈了,感覺渾身都輕鬆了許多,茫然道:「你放的什麼紅薯苞谷屁?」

  安之客走近幾步,蹲在他旁邊:「百年前齊廣王之案,文兄想必了解的比我清楚。」

  此話一出文正雄瞬間明了,怔愣無言:「你,你……」

  「為了找你,我可是費去了十年光陰,終於,找到了機會啊。」

  安之客神情自若,站起身子,轉了個身道:「齊廣王苦心孤詣,鑽營半生,尚未起兵就被聖武文皇帝一道聖旨嚇得肝膽欲裂,自裁而亡,相傳他有座寶庫,是為造反而存,作為齊廣王家臣的文家,應當有那座寶庫的線索吧。」

  到最後安之客又換上一副笑眯眯的神態,卻讓文正雄如墜冰窟。

  「我從不知,什麼齊廣王寶藏。」文正雄手腳冰涼,咬了咬牙,吐出一句話。

  安之客道:「你如何辯駁我不論,我只教你做個明白鬼罷了,至於齊廣王寶藏,我自有論斷。」

  語畢,安之客眼底閃過一絲陰寒,揮動長劍斬向文正雄脖頸。

  文正雄無奈闔上雙眼,靜待死亡到來。

  「鐺!」

  一聲清脆的撞擊聲傳來,預想中死亡的感覺並未到來。

  文正雄茫然的睜開雙眼,耳旁是安之客的高聲呼喊:「不知哪位高人到場,在下安之客,還請現身一見。」

  文正雄眨巴眨巴眼睛,跟前突然冒出個髒兮兮的青年。

  青年蹲在他旁邊,雙手托腮,饒有興致的看著他,文正雄白眼一翻,暈了過去。

  安之客咬牙,看著那個突兀出現的麻衣青年,不遠處是彎折的長劍。

  方才安之客揮動長劍,就在劍鋒將殺文正雄時,一道剛猛無鑄的勁力打在了劍刃上,劍刃摧折調轉劍尖直刺安之客持劍手腕,若非安之客反應迅速,這柄在北地江湖上被稱之為「君子」的長劍就要刺穿持劍者的手腕。

  看了眼劍刃上的食指粗細的孔洞,安之客眼皮跳動,一瞬不瞬的盯著來人,澀聲問道:「閣下,這是我……」

  「好一個道貌岸然的侍劍書童安之客。」

  安之客有兩愛,愛劍如痴,愛武如命,曾捧劍遊歷,與人道:「劍乃百兵之君,安之客不過君子旁一書童爾。」

  自此安之客人稱侍劍書童,手中那柄劍被人喚作「君子」,調笑之言安之客坦然受之,反以為榮。

  「閣下……」

  不知為何安之客突然臊紅了臉,咬牙切齒。

  「滾。」

  來人正是百里長安,循聲來此後躲在一旁,聽清了來龍去脈後,聽清了自己本來頗為欣賞的侍劍書童竟也行這謀財害命的勾當,心生鬱悶之餘看安之客正欲下殺手,才出手救下了文正雄。

  安之客話語一滯,瞟了眼背對自己的麻衣青年,瞥了眼橫在一邊的君子劍,瞧了眼暈死過去的文正雄,勇氣橫生:「此人身懷……」

  話沒說完,一道勁氣迸發,轟擊在安之客腹部,腰後一道十丈之長如虹白練。

  安之客彎腰跪倒在地,乾嘔不已。

  起身後安之客不敢多言,扭頭便走。

  「侍劍書童連劍主子都丟了?」

  略帶諷刺的聲音傳來,安之客咬牙,挪著步子撿起了長劍,踉踉蹌蹌的離去。

  「污血散嗎,算你運氣好啊,遇上了我,霜刀文正雄,頗有俠名的豪傑啊,今日救你一救,算是償還因果。」

  小葉子曾說,遭人追殺走投無路時,有位佩刀的俠士拔刀相助,之後不求回報,瀟灑離去,兩人甚至未曾互通名姓,小葉子慌亂之中聽到有人高喊文正雄的名號,因此記在心裡,曾說與百里長安聽。

  嘀咕了一聲,百里長安從懷裡掏出一顆奇形怪狀的烏黑丹藥,捏開文正雄的嘴巴丟了進去,然後伸手扣住文正雄咽喉,手掌一抹,那顆丹藥就下了肚。

  猶豫一番後,百里長安按住他的胳膊。渡了一道真氣過去,助他催生藥力,做完這一切後,百里長安尋了處地方盤膝而坐。


  月明星繁,映照黃沙如雪。

  一股涼風襲來,文正雄睜開眼。

  地府閻羅之處也有繁星點點,身體暖洋洋,地獄竟然如此溫暖嗎。

  好一陣子文正雄才反應過來。

  我沒死啊……

  暈睡前最後一點記憶湧入腦海,那個滿臉灰塵,卻依舊看得出年紀不大的面龐。

  晃了晃腦袋,文正雄看見不遠處有個盤膝而坐的人影。

  「恩公?」

  嗓音乾澀沙啞,如破鑼一般,喉嚨瘙癢難耐,讓文正雄渾身難受,不過此前身上的酸軟無力以及疼痛已經輕緩許多。

  「不想死就老老實實躺著。」

  聞言文正雄仰躺在地,茫然的看著天,這一夜恍若夢境,跌宕起伏讓他一時緩不過來。

  私交不錯的安之客以有要事相商為由,將自己約出客棧,然後突然出劍殺人,自己毫無防備被他所傷,來不及還手就感覺氣血翻湧,才知已經中了毒。

  慌忙逃竄,得知自己齊廣王家臣之後的身份已經暴露,本以為不僅保不住命,連祖上使命也要毀卻,不想又是絕處逢生。

  思緒雜亂,文正雄昏沉睡去。

  再次恢復意識,已是天光大亮,文正雄醒來後發覺渾身有力,腹部傷口也已經止住了血,翻起身後看昨日恩公所在的地方已經空無一人。

  不禁有些悵然的喊道:「恩公,恩公?」

  不遠處傳來慵懶的聲音:「喊什麼喊?」

  文正雄聞聲看去,只見不遠處一處沙丘上,正有個人大刀金馬的坐在上面,一手撐著膝蓋托著下巴,漫不經心的望著遠方。

  文正雄前行兩步,單膝跪地,道:「恩公大恩大德,文正雄無以為報,此後刀山火海,但凡恩公有令,文正雄死生不顧。」

  前方傳來那人的輕笑:「隨手為之,不必介懷,若真有心報答,」那人頓了頓,「便幫我立個長生牌位吧。」

  「不知恩公名姓?」

  百里長安不答,只道:「其上書寫葉憐秋之名,憐惜之憐,春秋之秋。」

  文正雄點頭應諾,再抬頭,恩公已經沒了蹤影。

  文正雄感嘆道:「神出鬼沒,真鬼神也。」然後拄著環首刀起身,一步一拐的朝著客棧的方向走去。

  沒走兩步,突覺身後風來,然後肩頭一重,文正雄咽了咽唾沫,打了個哆嗦,顫顫巍巍的扭過頭。

  只見百里長安面無表情的站在他身後。

  「何處有人煙,指個方向。」

  文正雄指著前方,道前行七八里,有處客棧。

  百里長安訝然,打量他一眼,贊道:「你小子不錯啊,受那麼重傷還能溜那麼遠。」

  文正雄賠笑,解釋自己是在半里外受傷的。

  百里長安嘖了一聲,拍了拍他的肩膀,也不多說了。

  得了方向的百里長安腳步輕快,三兩下就已經快要離開文正雄的視線,只留下一句話。

  「我先去也,慢慢走吧。」

  文正雄抹了把汗,豎起大拇指:「不愧是恩公,好俊秀的身法!」

  然後頂著太陽,一步一拐的走在沙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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