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蕙在老丈家受了熱情招待,又借宿了一夜,第二日大清早辭別了老丈一家,繼續趕路。
她身上的盤纏的確是不夠了,便儘量少花錢,能借宿便借宿,還有幾日在野外露宿。只是明顯能感覺到,愈是向北愈是冷起來,夜晚和早晨竟開始凍手凍腳了。
她這一路上,彈弓打過燕雀,下陷阱套過獐子,或者自個吃了,或者拿去路上人家換餐飯食或銀錢。就這樣一路想著辦法往家去。
這一日到了來時曾到過的一個小鎮,感覺騎在馬上頭都暈暈的。
她這一路也不是沒遇到過壞人,都叫她打跑了。只是功夫可以打跑壞人,卻沒法叫她不生病。溫蕙心知自己可能是昨夜露宿受了寒,終究不敢托大,徇著記憶找到往長沙府去時投宿過的那家旅店。
她一個單身少女,一根齊眉長棍一匹棗紅健馬,於路上極少見,店夥計和掌柜都還記得她。一見到她便問:「姑娘可遇到了你家兄長?」
溫蕙頭暈暈的,一時懵住:「我兄長?」
掌柜說:「嗐,你走了沒幾天,你家兄長便一路尋來了,到處打聽。我們一聽他那形容,便知這必然是你,便與他指了路,他便追去了,他該走的是官道,你沒遇到他嗎?」
溫蕙心道了一聲「糟糕」。沒想到兄長會來追她。可這些天她又是借宿,又是覓食打獵的,定是與兄長錯過了。
她心頭一急,登時覺得頭重腳輕,差點站不穩。
掌柜忙給她開了間房,溫蕙躺下就沒能起來,額頭滾燙,燒得迷糊了。
幸虧掌柜人心善,又幸運隔壁就是鎮上唯一的藥堂,有個坐診的老大夫。掌柜請了他過來,老大夫道:「這是受寒了。」開了幾副藥。
掌柜娘子幫著煎藥餵藥,這才把個不知道天高地厚出來亂闖的小姑娘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只是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溫蕙雖退了燒,卻也手腳無力,又咳得想要把肺片都咳出來似的,一時半會是不能再上路了。
這一日白日裡吃了藥躺下,心裡盤算著欠下店家的房錢藥錢,實在沒有辦法,打算將馬賣了。雖有些捨不得,但下了決心,心裡便踏實了,昏沉沉睡去。
睡了不知道多久,被「砰砰砰」的砸門聲驚醒。
「月牙兒!月牙兒!」門外有年輕男子的嗓子,一邊拍門一邊急躁地問,「月牙兒,是不是你?月牙兒你應一聲啊!」
掌柜娘子也在一旁幫著喊:「姑娘,姑娘你醒著呢嗎?」
「月牙兒!」男子又喊,「是我!是我!」
聽到這熟悉的聲音,溫蕙百般委屈湧上了心頭,「嚶」地一聲就哭了:「哥——!」
她一出聲,門外人得到了確認,再沒顧忌,砰地推門而入:「月牙兒!」
溫蕙坐起來,看見一個青年搶在掌柜娘子前面沖了進來,濃眉大眼,肩寬體健,正是自家大哥溫柏。溫蕙在外面險些病死,乍一見到親人,「哇」一聲便哭了出來。
那嗓子還啞著,哭得格外難聽又可憐。
溫柏本來一肚子火氣,一下子就叫溫蕙給哭沒了。再看溫蕙巴掌大的小臉,眼窩都凹陷了,心疼得直打轉:「怎麼瘦成這鬼樣子了!」
他一心疼,溫蕙更委屈了,哭的聲音更大。
掌柜娘子瞧著好笑。這小姑娘膽子大破天,敢一個人出遠門,可見到親人就露了原形,說到底是個還沒及笄的孩子呢。
這後生先前怒火朝天,一直念叨「若真是她,看我怎麼揍她」,結果真見到了,比誰都著急心疼。
她笑著安慰:「好了,好了,生病都這樣。她那個嗓子,也吃不下東西。好在沒大礙了,盧郎中說了,再吃兩副藥,好好養養,養兩三個月就回來了。」
溫柏抱拳深深一揖,真摯地說:「多謝嬸子了,嬸子這恩德,一輩子不忘!」
掌柜娘子喜這後生生得端正人又誠懇,掩口一笑:「得了,人沒事就好。今天灶上有雞湯,我去給你妹妹端一碗來。」
溫柏再三道謝,掌柜娘子出去了,還給兄妹倆帶上了門。
溫蕙靠著床頭嚶嚶嚶。人也已經尋到了,溫柏又知道她已無大礙,既放下心來,那火氣便又起來:「哭哭哭,你不是能耐得很!你哭啥!」
溫蕙被罵,哭聲頓了頓,隨即哭得更大聲了,哽咽著說:「生病呢,你還罵人!」
「你生病你還厲害了你?我不僅要罵你,我還要揍你呢!」溫柏說著就擼袖子抬手,做出要打人的架勢。
溫蕙知道他就是嘴上厲害,不會真打,但這次的確不同於以往淘氣,當初跑出來的時候全憑一口氣憋著,現在事情了結了,那口氣泄了,又差點死在外面,心裡也知道害怕了。便不敢再哭,只癟著嘴,眼巴巴地瞅著她大哥。
從青州往長沙府,她千里走單騎,吃了不少苦。又因為生病,更瘦得厲害,從前圓潤潤的腮如今都凹陷了,溫柏看她這副可憐兮兮的模樣,又氣又恨,照著她頭頂的空氣狠狠里抽了幾巴掌:「我叫你厲害!我叫你膽大包天!我叫你再瞎跑!」
溫蕙縮了縮脖子。
溫柏抽打了空氣,就仿佛已經揍了這可惡的小妹一頓,心裡的怒火便消了大半。叉著腰喘粗氣,氣道:「你知道我追你追到哪了?我眼見著都快到岳州府了!路上一打聽,人家說,這抱著白蠟杆子的姑娘見過,她過去了一趟,又回去了一趟!」
溫蕙一聽,知道哥哥路上和自己錯過了,多走了許多冤枉路,脖子縮得更狠了。
溫柏戳她腦袋頂:「你縮,你縮什麼,你是個老鱉啊你縮脖子!」
溫蕙訥訥地說:「那你就折回來啦?」
「我不折回來我還繼續往前沖不成?我是傻子麼?」溫柏要氣死了,「我這一路打聽,追到了這裡,一問,好嘛,人家說這姑娘差點死在店裡!你不是厲害?你咋就要死了?啊呸呸呸!」
自己罵完覺得不吉利,又趕緊呸了三聲衝去晦氣。
溫蕙囁嚅:「是爹娘叫你來找我的?那個,爹娘還好嗎?」沒被氣死吧?
「好,好,好個屁!」溫柏叉腰指著她大罵,「爹險些被你氣死!娘急得滿嘴都是泡,她想親自來追你,阿杉和你英娘姐那邊又要過禮,她哪離得開。阿松要來,我不在,爹身邊得有人幫襯,叫我拍下去了。全家就只我一個能來。英娘還想見你,你嫂子替你搪塞過去了。」
溫蕙忙道:「多謝大嫂子了,待我回去,給大嫂子和虎哥兒做鞋穿。」
「做鞋不忙,且有你做的!你先想想咱們怎麼趕緊回去。」溫柏罵夠了才想起來正事,「你跑了第二天,陸家便來信了,說陸夫人要帶著陸公子過來過禮,娘看了信差點就厥過去,當天晚上嘴裡就起泡了。爹讓吳秀才寫了信回去,硬說家裡有長輩祭日要做道場,把日子推遲到下個月。信送出去了,還不知道那邊怎麼回。但娘叫我必須趕在爹給人家說的日子之前把你帶回去。娘說我但凡要是遲了一天,就跟你一起不用回去了!咱倆就在外面自生自滅了!」
溫蕙怔住,問:「就定下來了嗎?」
溫柏道:「當然!陸大人可是讀書人,兩榜進士!他說了要結一門親事報答爹的救命之恩,自然就定下來了!」
溫蕙腔管子裡癢起來,咳了一通,垂下頭,不再說話。
這頑皮小妹瘦得眼窩凹了,臉頰陷了,下巴都尖了,又露出從前未曾有過的憂思模樣,突然間讓溫柏覺得她像個大姑娘了。
溫柏頓了頓,忽地沒了罵她的勁頭,吐了口氣,問:「見著了嗎?」
溫蕙垂著頭:「見著了。」
溫柏在床邊坐下:「還真見著了?你找到襄王府上去了?一找就找著了?」
溫蕙卻說:「沒有,還沒到長沙府,路上就遇到了……」不敢說自己跟人打架,只說路上跟人打聽襄王府來,碰巧遇上。
「這麼巧?」溫柏覺得不可思議,頓了頓,嘆了口氣,問,「連毅現在什麼樣子?可還好嗎?」
溫蕙只垂著頭一直不說話。許久,才說:「穿得很鮮亮,但沒有自己的名字了。」
「那不然?都為奴為仆了,還想怎樣。」溫柏搖頭。
他還沒說,霍決這不是普通的賤籍。普通的奴僕能贖買放良,哪怕是官奴,運氣好趕上大赦,都還能改頭換面,重新做人。
霍決卻是行了宮刑,做了閹人。
他的人生這輩子再沒有什麼指望。沒有後代,沒有脫籍之日,甚至入不得祖墳。
當初日日去大牢里親自照顧霍決的不是旁人,正是溫柏。他給霍決擦洗身體,那割去的地方他總是不敢拿眼直看,總覺得頭皮發麻。
他在軍堡里長大,見過許多斷手斷腳、臉破眼殘的傷兵,都從來沒覺得這麼怕過。獨霍決那傷,嚇得他小腿肚子轉筋。
「行了,見著了,然後呢?」溫柏追問,「你大老遠跑過來,是想怎麼著?」
「我沒想怎麼著,我就想跟他說幾句話。」
「說了嗎?」
「說了。」
溫柏也不去追問溫蕙到底跟霍決說了啥。就溫蕙那個簡單的小腦袋瓜,還能有啥。左右要麼是因憐生歉,要麼是鼓勵安慰。
「人也見著了,話也說了,踏實了吧?能跟我回家了吧?」
「踏實了。」溫蕙說,「我跟他把話說清楚了,心裡徹底踏實了。」
不僅如此,她還為他大病一場。溫蕙總覺得,這是上天因為她的悔婚,對她略施小懲。
就像小時候淘氣,罰她打手板,罰她跪祠堂。只要罰過了,那做過的事,便算是一筆勾銷了。
她和霍決把話說清楚了,他都答應了,老天也罰過她一回了。溫蕙身子雖還乏力,這心裡比來時卻大不一樣,敞亮通暢。
——因為扯平了,勾銷了。
從此溫家蕙娘,和霍決霍連毅,兩不相欠,再沒有干係了。
溫家長子溫柏仰天長舒了一口氣。
「行吧,你踏實了就行了,跟我回家。」他說,「等過了禮,以後,你就是陸家的人了。」
「你是進士家的兒媳婦。將來,說不定也能做進士夫人,夫貴妻榮,得個誥命。」
「這天上掉下來的好親事,咱家從前,想都不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