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氏把炕上的位置讓給了婆婆,讓她們母女在炕上說話,自己做了下首的錦凳。
溫夫人也如她一般仔細打量了溫蕙一番,大為心痛:「瘦骨嶙峋的……」後面話風一轉,自我安慰似的說:「不過聽說南邊的讀書人家,還就喜歡姑娘家瘦瘦溜溜的。」
楊氏捧場:「可不是,聽說南邊人常嘲笑咱們北方的女人粗憨呢。」
溫夫人是親娘,親娘都願意自己的孩子健健康康的,哪怕胖些呢。聽楊氏這麼說,才釋然,嘆了口氣:「也是,也好。」
又問了問路上生病的事,溫蕙都答了。
楊氏是明白人,陪著聽了兩句,就起身:「我去廚房看看。」把空間留給母女倆。婆媳雖然相得,終究跟親母女還是不一樣的。
楊氏一走,溫夫人把金針銀線也打發出去,自己坐過去幫著溫蕙烘頭髮,終於問了:「見著霍家的四郎了嗎?」
溫蕙點頭:「見著了,說話了。」
「唉……」溫夫人一時紅了眼眶,眼淚下來,「連毅是個多好的孩子啊。」
自和溫蕙訂了親,霍家的連毅便特別上心。小小年紀就知道給溫蕙寫信,送東西,曉得關心自己這小小的未婚妻。似模似樣的,像個大人似的。別提多貼心了。
以至於那時候溫蕙淘氣一受罰,就說氣話:「再打我我就跑臨洮去!」
讓人又氣又笑。
也是知根知底的人家,當年是過命的交情,後來雖離得遠了,這交情也從沒斷絕過。兩家的男人本就是八拜之交,早就說要結親,最早是想讓溫家兒子娶霍家女兒,哪知道還沒作數,那女孩就夭了。後來溫蕙出生,立住了,就成了霍家兒子娶溫家女兒。
兩家的女人當年也是院子挨著院子,一起做過鄰居,一起跟男人吃過苦。生育的時候都幫彼此照看過,關係也非同一般。女兒嫁過去,對方定是當親生的一般看的,多好。
誰知道禍從天降,好好的一家人,就這麼沒了。家裡的積蓄都搭進去了,也只能保住連毅一個。
擦了擦淚,又去瞧溫蕙。卻見她神情雖也有些傷感,但十分坦然。溫夫人一直擔憂的心放了下來,說:「給我說說,你跟連毅都說什麼了?」
溫蕙道:「他不承認自己是誰,可我猜出來啦。我跟他說……也沒說什麼,反倒是他,跟我說了不少。」
她把霍決的話告訴了溫夫人,問:「是把我的嫁妝賣了是嗎?」
溫夫人嘆口氣,不說話,只拿木梳給溫蕙通頭髮。
溫蕙微微一笑:「娘,不妨事的。」
溫夫人嘆道:「我只覺得對不起你。」
溫蕙說:「怎麼會,那救的不是我的未婚夫嗎?」
「以後這話別說啦,他跟你再沒有關係了。」溫夫人說,「他既都告訴了你,你該知道,咱們溫家,並沒有對不起霍家。你爹跟我說,當時提退婚,他一口就答應了,不拖泥不帶水的。」
說著,又去覷溫蕙臉色。
十分怕溫蕙少女情懷,對霍決真的生情,也怕她一根筋,真的信了那些書上說的,想做節婦。
溫蕙卻說:「我知道啦。我原是覺得人不能背信棄義,落井下石,心裡過不去,才決定去看看他的。我和他把話都講清楚了。我覺得他是個很好的人,他沒有怨氣,還把我不知道的事告訴了我。我跟他說我又議了親,要回去嫁人,他還叫我要孝順公婆,尊敬丈夫呢。娘,連毅哥哥是個很好的人。」
溫夫人淚水漣漣:「他若不好,當初怎麼會把你訂給他,這孩子當年我親自看過的。你霍家伯娘是個多麼敞亮的人啊,她養的兒子怎麼會不好。」
她一哭,反倒是溫蕙安慰起她來:「我瞅著連毅哥哥現在雖沒了籍,但過得還挺好的。他穿的衣裳可鮮亮呢,那料子的衣裳,爹都是過年過節才捨得拿出來穿的。又騎著高頭大馬,那馬可好了。他身邊的人好像還挺看重他的,說話很管用的樣子……」
貴人身邊的豪奴,吃穿用度甚至比一般的富家翁還好些。霍決相貌好,人聰明,落到哪裡都該不會過得差,溫夫人是能想得到的。
只是那又如何,他是個淨了身的人。霍家一門,從他這裡斷了香火。
當初月牙兒的爹帶著阿柏回來,跟她感嘆說:「但凡他身體無事,咱都不會退了這門婚事。」
這句話溫夫人是認的。就憑他們夫妻和霍家夫妻的交情,霍連毅只要身體健全,哪怕發配了,流放了,他們也不會棄了這門親。
可是,可是……
他都這樣了,月牙兒就是嫁給他又有什麼意義。婚事終究還是退了。
溫夫人擦著淚,又暗暗觀察溫蕙。溫蕙說起曾經的未婚夫,眉間一片光風霽月。
旁人的閨女十三四都知道思春了,她這傻閨女成日裡舞槍弄棒,要說「情義」,她是很知道幾分的,但說「情」,她就根本還沒開竅。
溫夫人既傷感,也慶幸。
擦去了眼淚,她轉換了話題:「陸夫人和陸家公子,算起來已經上岸了,這一兩天就要到了。」
溫蕙「噢」了一聲。
這傻閨女,聽到未來的婆婆和夫婿,臉不紅,心不跳,一點羞澀之意都沒有。
從前大家提起「你霍哥哥」、「你連毅哥哥」的時候,她也是毫不知羞,只笑嘻嘻地習以為常。這什麼時候,才能真正長大啊。
溫夫人愁。
她給溫蕙烘著頭髮,告訴她:「這幾天,你不許出屋子,在屋子裡好好養養。給你置的香膏子,好好給我抹臉抹手。不許摸搶棒,好好做針線,給我把心思收回來。」
溫蕙一下又蔫了。
溫夫人心軟了,說:「就這幾天而已,規規矩矩的。陸家是讀書人,陸大人你那回見過的,氣度多好,那談吐做派,咱們學不來的。陸夫人和陸大人一樣,都是餘杭人。聽說,陸夫人祖上出過一位閣老。便是現在,陸夫人娘家,還有一位堂叔、一位族兄,都是進士。真正的讀書人家……要擱在以前告訴我,咱家能跟這樣的人家結親,是打死我也不信的。」
「讀書人」三個字在尋常人心目中都要重三分,那真真正正兩榜進士出身的,都清貴得不得了。
溫蕙的父親溫緯泥腿子出身,拼搏半生,如今是正六品的百戶,這輩子大約就止步於此了。陸正陸大人時任江州通判,雖也是正六品,但他出自餘杭的書香門第,二甲進士,又比溫百戶小了十歲出頭,未來前程不是溫百戶可比的。更不要說自來文貴武賤,便是現在二人品級相同,武官也是要低文官一頭的。
這還只是個人的仕途前程而已。要說起餘杭陸家,那可是幾百年的底蘊,真正的書香世家。
所以無論是出身還是門第還是仕途前程,這門親事,都是溫家高攀了。
若不是陸大人單身赴任途中被幾個土匪肖小綁了去險些死了,恰好為訪友路過的溫百戶所救,溫家怎攀得上這門好親事。
溫夫人喘口氣,接著道:「只是讀書人家規矩大,你又一向是我放養著,無法無天的淘氣包,我實是擔心,你讓陸夫人挑了錯處去。我跟你說,你給我老老實實地,好好地給我收心,養著,規規矩矩地去見陸夫人,待到過了禮,事情定了,我再放你玩耍。」
溫蕙無語道:「我有那麼淘氣嗎,我又不是不知事。」
溫夫人瞪眼:「你知事,你知事你一個閨女家,單槍匹馬地你跑長沙府去!」
溫蕙語塞:「那不一樣。」
溫夫人早使了人報信,溫百戶本帶著人在外巡視,得了消息,帶著次子溫松和么子溫杉騎著馬匆忙趕回來。
見了面果然也如其他人一樣,驚詫於溫蕙現在的模樣。溫杉更是大喊一聲:「我的天,怎麼瘦成個猴子!」
溫蕙還沒動手,溫夫人先給了這傻兒子一下子:「會不會說人話!」
溫百戶只搓手:「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楊氏整治了酒菜,一家七口團團坐了用飯。
楊氏也是溫夫人看著長大的,親自求到了自己家裡做撐立門戶的長媳,滿意得不得了。溫夫人也不是那種苛刻婆母,有事無事要磋磨兒媳。楊氏嫁進來,只第一天立了一天的規矩意思意思,第二日裡溫夫人便叫她一起上桌,不必侍候婆母碗碟。
溫家的用餐氣氛素來溫馨。
溫蕙一跑幾個月,如今回來,溫百戶竟連一句罵都沒有,還一個勁叫溫蕙多吃點。溫柏溫松亦如是。
只有溫杉怪叫:「爹,月牙兒這回膽敢離家出走,你不揍她?」
溫百戶卻道:「你娘肯定揍過了已經。」
溫杉便拿眼睛去看他娘,溫夫人有些心虛,惡聲道:「看什麼看,已經狠狠揍過了!」
溫柏仰頭看房梁,楊氏扭過頭去藏住了臉。溫松左右看看,便心下瞭然。
溫杉看溫蕙一副「終於回家了」的自在模樣,可是怎麼看都看不出來她被「狠狠揍過」。要知道上次他闖禍,他親娘將他揍得可是三天下不了床。
只溫夫人都這般說了,溫杉也沒膽子挑戰他娘親的權威,只能一臉狐疑。
溫蕙瞪著眼睛沖他隔空揮拳頭。溫杉瞪回去,心裡直呼「不公平」。憑啥他淘氣就狠狠挨揍,溫蕙淘氣,回回就只是意思意思。
溫松摁住他腦袋:「吃你飯!」
飯桌上溫百戶問起霍決,溫蕙將對溫夫人說的又對他說了一遍。
溫百戶聽到霍決說「溫家不曾虧欠他」,擺擺手,什麼也沒說,只揉眼睛。揉了幾下子,到底還是灑了淚:「我盡力了。」
溫蕙道:「爹,連毅哥哥知道。」
溫百戶擦了淚,端起了杯子,對次子說:「給你妹妹斟一杯。」
溫夫人自己也常喝酒,酒量不比男人差,卻道:「讓她小孩子家喝什麼!」
溫百戶道:「就一杯,阿松,快點。」
溫松忙給溫蕙倒了一杯酒。
溫蕙平日裡只能偷喝,沒想到今日竟能正大光明地喝,端著杯子很是詫異。
「你這丫頭,像我啊。」溫百戶道,「如今,你人見了,話說了,踏實了吧?」
溫蕙點頭:「踏實了。」
「那就好,那就喝了這杯。」溫百戶道,「喝了這杯,從今往後,家裡再不許提一個霍字。月牙兒以後,要訂給餘杭陸家,從前的,都過去了。」
「對對對,都過去了。」溫夫人忙跟著舉杯。
溫柏夫妻、溫松、溫杉,都舉起杯子。
溫蕙呼出口氣,一雙眸子清亮澈淨:「爹,你別擔心,我曉事的。以後,我跟連毅哥哥再沒有關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爹娘把我許給哪家,便是哪家。」
她眉間平和坦然,沒了先前乍然得知退婚又議親時執拗的反抗。全家人都放下心來。
「來來來,幹了這一杯。」
「就這一回啊,以後你不許喝酒!」
「娘,她總偷喝!你揍她!」
「娘,我偷的是三哥藏起來的酒!就埋在他院裡那棵老樹下!不信你去挖,還有好幾壇呢!你說了他再敢偷偷藏酒就抽他的!」
「阿杉你藏的酒是不是從我那裡偷來的?」
「不是爹!我偷的二哥的酒!」
「我說我的酒怎麼少了好幾壇!果然是你!」
一家人鬨笑著,都舉杯,仰頭將這一杯乾下。
從此,溫家人不再提「霍」字。
溫蕙老老實實在房子裡憋了兩天,兩天後,天降小雪,陸夫人和陸家公子踏雪而來。
那公子星眸璀璨,眉若遠山,著一件月白鶴氅,鴉青斗篷,衣袂飄飄,仙人似的踏入了溫家的大門。
溫蕙是個不知道情為何物、羞為何物,沒心沒肺的半大孩子。
可那陸公子冰潤的眼睛看過來的時候,溫蕙怔住,心中忽然生出了奇異的感覺。
——像是哪裡被撞了一下,然後心跳便驟然快了起來,怎麼都慢不下去。臉頰也不知道為何,竟會發熱發燙。
十三四,情竇開。
在這場紛紛茫茫,如霧似煙的初雪中,陸睿便這樣撞進了溫蕙的心裡。
從此,月牙兒知道了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