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蕉葉。」溫蕙道,「她們終於到泉州了。」
霍決過去看她眼睛,問:「那不挺好的嗎?怎麼眼睛還紅了呢?」
溫蕙笑了,說:「我為她高興呢。」
「我所見過的人中,最難的莫過於蕉葉。」她感慨道,「我近來常想,這世上,有人為著情情愛愛斷腸銷魂,食不下咽,衣帶漸寬。卻也有人為著一口飯拼盡了性命。」
「蕉葉便是後者。然她這樣的人,卻依然每日裡能笑嘻嘻地曬太陽。我每次去看她的時候,都看到她笑得開心極了。」
「似她這樣的人,競能夠夙願得償,去了自己想去的地方,看到自己想看的風景。我實是為她高興。」
「四哥,我看著她,便常想,和她比起來我何其幸運呢?」
霍決將她鬢邊碎發別到耳後:「怎麼說?」
溫蕙道:「我在家時是老么,家裡最寵的便是我,慣得我無法無天。待我嫁到陸家,婆母寬厚,又一直過得錦衣玉食。後來雖發生那些事,卻沒有流離失所或者隕了性命,反而到了你身邊,安下心來。像我這樣的,若還不能把日子過好了,都沒臉再見蕉葉的。」
霍決此時由衷感謝蕉葉。他看著溫蕙明亮的眼睛,問:「蕙娘,你是不是也想像蕉葉那樣遊歷名山大川,繁華城市?」
「當然,怎麼可能不想呢。大家都會想吧。」溫蕙道,「只你們男子啊,說走就走,女子卻只能留在家中守候。」
「真是的,我頗知道幾個男子,都是在外遊歷過許久的。女子我卻只知道一個蕉葉和小梳子,再沒有旁人了。她兩個,也是因為身世特殊。世間普通的女子,便是有錢有閒,竟也不能這樣做。真是太不公平了。」
世間,未婚女子就不能獨自出門遠行。所謂「獨自」是指沒有長輩或者男性陪伴帶領。丫鬟僕婦小廝之類,都不算在其中。你便是帶幾十個丫鬟,也是「獨自」。
已婚婦人便更不能了。因娶妻一是為傳宗接代,二是為孝順父母。許多男子便是外出為官都還要留妻子在老家婆婆膝下盡孝呢。上有公婆下有兒女,便是丈夫揮揮衣袖,說走就走,沒有婆母允許,妻子也不能跟著。
總之便是,女子,就不該邁出垂花門。
可笑的是,這天大的規矩偏又管不住兩頭。
最上層的皇家貴女們因尊貴不遵守。公主郡主嫁了,成為夫家的人,更有許多自由。
最下層的底層婦女們因貧窮而不遵守。為著一日三餐,不得不拋頭露面,挎著一籃子炊餅,走街游巷地叫賣。
只在這中間的女子,大家閨秀,小家碧玉,都被這規矩框得死死的。
霍決兩臂撐住桌子,俯身蹭了蹭她的臉頰,許諾:「過些年,我也帶你去看泉州。」
溫蕙怕癢躲閃,笑道:「真的?」
霍決道:「真的。我給你造很大的船。」
溫蕙斜乜他,顯然是不太信的。
不說造船這個事可不可行,單說霍決離京,就是一件大事。
霍決手中不僅僅是掌著監察院,還掌著宮城防務和京軍三大營,皇帝把整個京城的安危都托給了他。
沒有重大事件,他輕易不出京。
他一旦出京,大家都要戰戰,因為那意味著,又有大事。
就溫蕙所知,牛貴最後一次出京,是江州堤壩案。當時以謝谷豐為首,江州城外掛了一串塞了乾草的人皮。雖然後來才明白,真正的主使者都逃脫了,死的都是下面的人而已。但在當時,江州也是殺得血流成河。
而霍決最近一次出京,是因為周王府以庶亂嫡,這是親王級別的事,皇帝才放他出京。原以為頂多收回周王系的親王爵位,哪知道霍決去了之後,又是大開殺戒,河南府的土地都染紅了。
如牛貴霍決這樣的人物,不動則已,一動就是大動靜,讓人心都顫。
霍決心中癢,低下頭去,貼著她耳朵低聲道:「早在造了,泉州,你一定能看得到的。你信我一回。」
溫蕙驚疑不定地看著他,霍決豎起一根手指堵住她的唇,道:「別問也別說。」
溫蕙閉上了嘴巴:「好。」
霍決親親她。
雖不問,也不提,但霍決給出了這樣的許諾,溫蕙的心中便生出了憧憬。
因霍決以前曾提過關於未來的退路。他雖沒明說,溫蕙隱隱猜到一些。
只大概還需要等一些年。他現在正在盛年,如日中天,皇帝器重他,托之以自身之安危。他手上握著這些,也不是說放下就能放下的。
旁的男子或許說走就能走,他肩上壓著這許多,何止是被牽絆,簡直是捆繞。想卸下來,必得小心翼翼,縝密籌謀。否則隨便扯動哪一根,都是破皮入肉,鮮血淋漓地要人命。
但那沒關係,人只要有憧憬,有期望,歲月便如午後的日光一樣跳動得輕快,又暖又頑皮,讓人在快樂中不知不覺便度過了。
過往牽掛的,懸在心頭的那些都放下,心裡便漸漸裝滿了隻眼前這個人。
他想要一整顆心,溫蕙漸漸覺得可以完整給他了。
世間有些情,起於一眼驚艷,有些則是在朝朝暮暮中慢慢滋養。
哪一個更好?其實無可比較。
九月里,眼看著快要到溫蕙芳辰,霍決已經在籌謀給溫蕙做生日了。
八月里武安伯世子終於得了嫡子。他膝下無嫡這件事也苦惱了好幾年了。家裡有爵位傳承的,無嫡是個大事。九月里小安高高興興地去參加世子嫡子的滿月酒去了。
這一天,溫蕙又收到了蕉葉的信。
【我們發現了一個好地方。】蕉葉在信里道,【我原以為,繁華的都市是最好的地方,其實不是。我們這樣的人,也許就不屬於那裡。】
蕉葉和小梳子以前最喜歡熱鬧,她們一路走來,看遍了人間煙火,最後,卻落腳在海邊漁村。
【你一定會吃驚的。】她說,【連我剛來到這裡時,都不敢相信。這裡的女子竟敢挽著褲腿,露著腳、露著小腿。這要是在京城,不,哪怕在泉州,也是要被打死的吧。】
【泉州的人說,到這裡,已經是化外之地,化外之民。可我們覺得很自在,再沒人會動不動對我們說的話感到驚詫好笑了。雖然這裡的人語言也不太通。但,真的很自在。】
【這裡水天一色,沙子細膩,赤足踩上去的腳印,浪一衝就沒了。】
【陽光曬著腳很舒服,真希望你也能來看一看。】
溫蕙露出微笑。
會的,她遲早也會去看一看的,和霍決一起。
他說會有大船。對旁的人來說可能很難,對他來說應該是真能辦得到的事。
她手邊還有一封未拆的信,是給小安的。
也不是次次都有給小安的信。沒有的時候,小安就很生氣。
但若有,十有八九,是蕉葉她們又沒錢了。
這兩個人一路遊玩,於吃喝上十分不節儉。到一地,什麼好吃吃什麼。還沒到泉州的時候,就把錢花完了。
後面都是從監察院司事處支取銀子,樂呵呵繼續前行。
小安每看這種信,都得哼哼兩聲。
不節儉沒關係,只要別為了幾文錢,摳門摳在了他身上就行。
溫蕙對丫鬟道:「去看看,三叔回來了沒?」
丫鬟去問了回來,回稟:「說是回來了,劉右使也在呢。」
溫蕙收好了自己的信,拿起了小安的信,去給他送去。也想知道小安的信里都說了什麼。
小安正跟康順感慨武安伯世子的事:「怪不容易的,前面生了三個閨女了,這次總算得了兒子。」
似小安等人,跟武安伯世子這種武勛之家的子弟相處,可要比跟文官相處舒服多了。康順跟武安伯世子也熟,道:「總算踏實了,他也不容易,他夫人也不容易。你以後也不用躲著她了。」
「誰躲著她了!」小安炸毛,「我念安怕過誰!」
他道:「我不過是不想他們兩個又因為我吵架罷了。你知他這人,拳頭硬,心卻是軟的。夫人一哭,他就煩惱。我早跟他說,要不就斷了吧。他又不肯。」
小安的情人來來去去。既有新的,自然舊的也有斷了的。只和那人,斷來斷去斷不了。
他喟嘆一聲,歪到在榻上,翹起腿,壓著手臂,枕著引枕,道:「如今好了,既有了嫡子,他們兩口子也徹底踏實了。武安伯也不用見著我老斜著眼哼哼了。」
越想越開心,道:「行了行了,以後都踏實過日子吧。」
又問:「你侄媳婦什麼時候生?」
康順道:「快了,年底吧。」
小安道:「你也要當叔爺爺了。」
劉家香火有繼,康順欣慰喟嘆:「我也算對得起我爹娘了。」
小安道:「日子就是越過越好的。想想當年襄王府,再看看現在。」
「可不是。」康順再贊同不過了,「看看嫂嫂剛來的時候,再看看哥哥嫂嫂現在。」
小安可得意了,晃腳:「那不都是我的功勞嘛!」
他道:「當初,要不是我連船都棄了,快馬加鞭趕到開封,摁著陸嘉言狗爹的頭給嫂嫂發了喪,能有他們倆今日的蜜裡調油?你說是不是?」
康順卻沒出聲。
且屋裡靜得有點過分。
小安歪頭去看,卻見康順臉朝著外,就沒看他,也不知道在看什麼。
小安覺得不對,手肘撐著起來,便看見了溫蕙。
溫蕙捏著信,正看著他。
女子在家燕居,常穿舒適的軟底繡鞋,走起路來真是一點聲音都沒有。
小安汗都下來了。
溫蕙去無奈笑笑,過去把信擱在榻几上:「蕉葉的信。」
如小安這般巧舌如簧、嘴甜如蜜的人,這會兒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找補了。
因最沒法描補的,就是大實話。
溫蕙問:「二叔今天留下吃飯嗎?」
康順恨不得現在就拔腿溜走呢。等霍決問起來,他便說他根本就不在場!
期期艾艾地說:「不,不留了。家裡等我吃飯呢。」
溫蕙點點頭:「你們說話吧。」
便轉身回去了。
她一走,康順立刻起身也要跑。
小安一把捉住他:「你就走了?」
「去去去!趕緊放開!」康順全不顧什麼兄弟情了,「我救不了你!你自救吧!」
到底是把小安的手掰開了。
小安氣得破口大罵。
霍決從宮裡回來,便看到小安低眉順眼地在大門處等他。
霍決:「……」
看看天,有點陰,今天不知道會不會下雨。
再看看小安那乖巧模樣,總有點不太好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