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杉沉默。
因從賊,是連坐全家的大罪。
溫蕙便明白了,為何他這些年明明活著,卻都不回來。
因為他已經回不來了。
昔年最跳脫頑皮的三哥,她看的那些講遊俠的話本子其實都是他買的。
他們兩個常愛鬥嘴,可其實和年長的哥哥們比,她與他的共同話題才是最多的。
因他們二人的連夢想都是一樣的。
都做夢仗劍走天涯,都做夢當大俠,或者將軍。
人生啊,真是太難料了。
當年她在家門口坐上了車,他站在車外與她告別,眼圈是紅的。她猜她走後,他一定躲起來悄悄哭過。
誰想到再相見會是這樣呢?
也不是誰都如她,在人生的大轉折之時,能遇到霍決。
當年海盜登岸來襲,溫杉帶著寥寥幾個人去營救未婚妻英娘,這之後都發生了什麼?
有多少無力?有多少掙扎?
溫蕙的眼淚終究是落了下來。
「三哥……」她淚眼模糊,「活著就好。」
溫杉這大漢也流下了眼淚。
她問:「三哥,英娘姐呢?」
溫杉垂淚:「她活著。」
這真是意外之喜。溫蕙歡喜得抹了把眼:「賀家莞莞呢?」
溫杉道:「她死了。」
意料之中,溫蕙點點頭。
溫杉抹了把眼睛,終於有勇氣問:「爹娘可好?」
他什麼都不知道呢。溫蕙抬眼看他,輕聲道:「娘,當日力戰而死。朝廷給她頒了義烈的旌表。」
這個情況,溫杉也早就設想過無數遍了。雖然這是他許多種設想中最壞的那一種,可畢竟十年間也反覆在腦海中過了無數遍,此時接受起來,也沒那麼難。
他垂下頭,又問:「爹呢?」
溫蕙道:「娘去了之後,他摔下馬受了傷,撐了幾個月,隨娘去了。」
溫杉怔怔地又落下淚來。
許久,他問:「你怎會在這裡?陸嘉言呢?」
這一次,換作溫蕙沉默了。
溫蕙會出現在這裡,就充滿了古怪,必是發生了什麼事。
只她人無恙,還好好站在他面前,那旁的就都好說。
天色暗下來,溫杉抹去臉上淚水,道:「走,船上說。」
溫蕙跟著溫杉去到海邊,看到了早先她在海面上看到的大船。這些船就如泉州港口的那些船一樣,單從外表上,並不能分辨得出它是商船,還是海盜戰船。
到了船上,先讓溫蕙洗漱打理了一番,還拿了件衣裳給她換。她的衣裳已經被血浸透了。當然都是旁人的血。
又有熱飯食上來,填了肚子,才慢慢說話。
「那年我沒能趕到徐家堡,路上就遇到了人殺起來了。」溫杉回憶道,「我們人少,打不過,被擒了。鄧七的窩在琉球,許多事都是湊巧了。正趕上山東空虛,正趕上他有一支船隊剛走了倭國和高麗返航,沿途補給,聽說了。帶隊的人是他一個義子,便決定趁機上岸做一把……」
溫蕙默然。
人生多少事,都是個「巧」,許多巧疊加,就成了不可抗。
溫杉的講述很簡單。
被擒了,想活著,就從了。
因有他,英娘也活下來了。
「吳秀才也活著。」他道。
又是一個意外之喜。那年吳秀才也失蹤了,也都以為他死了。後來家裡的庶務帳本,都是溫柏親自打理了。
「四年前鄧七死了。」溫杉道,「我們幾個義子爭鬥了一番,最後是我拿下了東崇島。一轉眼就又過去好幾年了,真快。」
冷山如今也是東海的大盜了。
只對於內陸居民來說,海盜是一群太過遙遠的人。內陸的人一輩子能看到海的,太少太少了。
說說京城,說說江南,也不會有人說海事。溫蕙一直在後宅,更沒有人與她說過海事。
陸睿倒是早早就知道冷山的名號。但溫夫人死於海盜登岸,他也從不在溫蕙面前提起海事,以免勾起她的傷心事。
溫杉感嘆幾聲歲月飛逝,轉而道:「說說你的事吧。妹夫是死了還是怎地?」
他想當然地,覺得溫蕙是當了寡婦。否則以陸家,怎會讓兒媳來到這種地方。
「他活著。他金榜題名了,點了探花。」溫蕙平靜地道,「只現在,他不是我的夫君了。」
溫杉大怒。
因這話一聽,誰都腦補一出「升官發財換老婆」的大戲來。
「不是那樣的,不是他。」溫蕙苦笑搖頭,將事情大致講了一下。
溫杉更怒,一掌將桌子拍出了裂痕:「陸正老狗!」
恨不得立即上岸,宰了他全家。
好不容易怒意稍平,他問:「那你現在又是怎麼回事,你怎會在這裡?」
溫蕙道:「我還沒講完,我到了京城裡,見到了那個人,卻是霍四郎。」
溫杉道:「霍連毅嗎?我聽到他的名聲了,我知道他在京城出息了。唉,他是個有本事的。」
這樣一個人,倘若當年不出那樣的事,好好的,妹妹嫁給他,該有多好。
豈料溫蕙道:「他現在是我夫君了。」
溫杉再次大怒!
「霍四想幹什麼!」他怒不可遏,「他自己是個啥樣他沒個數嗎!」
當年為什麼退婚,不就是因為他做不了男人了!
無論是從情感上還是臉面上,誰家的女兒、妹妹嫁給閹人,都是個無法接受的事。
除非是這家臉都不要了,賣女兒。
「三哥不必動怒。」溫蕙道,「四郎與我或與別的夫妻略有不同,但我們兩個在一起,日子過得挺好的。」
溫杉怒道:「那你怎又在這裡,霍連毅又在哪?」
「他在京城。」溫蕙道,「我想出來走走,就來泉州看朋友了。」
「放屁,少拿這話蒙我!」溫杉根本不信,「霍連毅是瘋了,讓你『出來走走』?京城到泉州有多遠?你一個婦道人家……你說實話,到底怎麼回事!」
「我說的就是實話。」溫蕙無奈,「我想出來走走,四哥也讓,我就出來了。我有銀子,我有武功,我一路有監察院照拂,怎地就不行了?」
然而即便是有銀子有武功有監察院照拂,溫杉也不接受這個其實是真話的事實。
小時候夢想仗劍走天涯,終究只是小時候而已。
成年男人,接受不了女人走出內宅,獨行千里這種事。
小時候溫蕙千里走長沙,家裡也把這個事摁得死死的,生怕外人知道。
這要是真的,霍連毅不止是下面沒了,腦子看來也沒了。
溫蕙很無力。
果然這世上,能縱容她至此的,親哥也不行。
只有霍決,只有他敢說敢做敢放手。只有他相信,她雖是女子,也可以單槍匹馬,行走在外。
也只有他,不在乎她一個人行走在外,能安心在家等她。
她長嘆一聲,放棄了說服溫杉。
「行,我也不與你吵了。」溫杉道,「既你都到這裡了,與我去東崇島看看你嫂子和孩子們吧。」
溫蕙其實很想見見親人,只溫柏不願再與她往來。
且溫柏見她活著,便想叫她去死,以全了名節。
溫杉卻沒有。
溫杉惱怒的是霍決身有殘疾,算不得男人,不該再與溫蕙做夫妻。卻並沒有覺得溫蕙該去死。
她點頭:「好。」
兄妹二人這一番契闊,說的事情太多,已經入夜。
溫杉將自己的艙房讓給溫蕙住。
這條船乃是溫杉的座艦,他住的艙房十分奢華,若不是還能聽見外面的海浪聲,單看房間裡,竟想不到這是在船上。
溫蕙躺在柔軟的床上,慢慢消化著溫杉就是冷山,冷山是東海大盜這件事。
許久,在嘆息中才閉上眼。
待明日,先回村落里看看蕉葉是否無恙,與她交待一聲,給監察院留個話,再隨溫杉去琉球,見見英娘和孩子們。
她今日身心消耗都極大,一閉上眼,就沉沉睡過去了。
島上,自溫蕙一躍登岸,小梳子就趴在船艙里,只露半個腦袋。
她眼瞅著溫蕙執著一柄匕首,行雲流水一般便又殺了一人,隨即一路往村落里衝去。遠遠地,能聽見廝殺中男人的大吼,常半路突然就沒了聲音,嚇人。
溫蕙身形消失了,等她再出現,刀換成了槍,顯然回過自家的石頭厝了。她很快往另一個方向,鑽進林子裡去了。
小梳子又趴了半天,確定村子裡應該是沒有匪人了,才爬起來,跳上了岸。
她飛奔回石頭厝里,大喊:「蕉葉!蕉葉!還在嗎?」
蕉葉不是那麼容易死的人,小梳子只怕她被掠走了。
幸好,她一喊,蕉葉就出聲回應她了:「在……在這兒,快幫我,我出不來了。」
小梳子聞聲趴下去,蕉葉原來竟鑽到了架子底下去了。
那個縫隙的大小,普通成年女子根本不可能鑽得進去。也只有蕉葉,她的身體受過特殊的訓練,她能把自己彎折擠壓,硬擠進去。只進去了,木架和架上的物品太沉,她又無處借力,出不來了。
小梳子把架子上的東西一筐筐搬下去,把壓架子的大石塊也搬下去,使了吃奶的力,才把蕉葉拖了出來。
蕉葉道:「輕點,我骨頭大概是擠裂了,疼呢。」
小梳子呼哧喘氣:「你幹嘛不鑽床底下去。」
「傻死你!」蕉葉道,「誰想不到床底下能藏人啊,你想得到旁人難道想不到嗎?那些人一進來,就用鋼刀劃拉床底呢,幸好我沒像你那麼傻。」
她挑了一個不趴在地上把臉貼在地上就看不到的地方藏身。匪徒們站立著,視線看過去,也想不到那樣的縫隙里能藏人。
小梳子道:「好吧。」
蕉葉一邊手指按著尋找骨裂之處,一邊伸脖子看了看:「夫人呢?」
剛才匪徒突然來襲,她萬分慶幸小梳子和溫蕙出海了,躲過一劫。
不料小梳子道:「她好像追著賊人去了。」
蕉葉大驚:「什麼?」
小梳子道:「她厲害死了!我們一回來,她就殺了好幾個人。她拿了槍呢,該是回來過,你跟她沒見著?」
「沒。」蕉葉說,「我進去就出不來了,聽見有腳步聲,也不敢出聲。」
原來最後的那個腳步聲竟然是溫蕙。
蕉葉焦急死了:「你怎能讓她追著賊人去!」
小梳子道:「我也不可能攔得住她呀。她殺人動作特別快,我看都看不清。她叫我別下船躲起來。我下來的時候,她已經不見了。」
她頓了頓,道:「應、應該沒事吧,她真的很厲害……」
蕉葉道:「再厲害也不行啊,賊人有好多呢!」
她這間石頭厝地勢高些,聽見了喧譁,起身到門口看了一眼,便看見了一群大男人闖進了村子裡。
她當即便關上了門,擠進了架子下面去。
小梳子道:「那我們也沒辦法啊,她都已經去了。」
蕉葉道:「走,出去看看。」
到了外面,真是慘,死了不少人。
蕉葉有處骨頭擠裂了,她又癸水腹痛得要死,幫不上忙。只能找塊乾爽點的地頭坐下,讓小梳子去幫忙。
監察院每個月給她們送的東西很齊全,還包含了常用藥,也有金瘡藥。金瘡藥這個東西,小梳子要不備上幾大瓶,睡覺都睡不踏實的。她當初做燒火丫頭的時候,懷裡都得揣一小包,日子才能過得踏實。
如今,正用上。
這是小梳子的老本行。
她對死人是看都不看一眼的。對明顯救不活的也不多看一眼。
對還能救的,她出手就飛快,連著救下了好幾個人。
蕉葉靠著塊大石坐在地上,眼睛只瞅著林子的方向,盼著溫蕙能平安回來。
的確有人回來了,卻不是溫蕙,竟是被劫掠走的漁女們。
她們的親人喜極而泣,大家握著手呱啦呱啦地說話。漁女們神情激動,指著蕉葉說了些什麼。
大家圍過來,一起說話。
語言障礙太大,連比帶劃的,大致能猜出來,是溫蕙過去救了她們。
只她們情緒還激動,那邊應該還沒解決。
蕉葉只能壓著性子等。
很久,又等來了幾個人,還是沒有溫蕙。
後回來的幾個漁女情緒比前幾個平穩了很多,講話語速也能慢很多。
比劃了很久,也只溝通了一件事——她們回來了,溫蕙沒回來。
天黑了,也沒人敢去追。大家還怕匪人們再來,都聚在了一處石頭厝里,互相依偎著才敢入睡。
第二日,匪徒沒再來,溫蕙也沒回來。
蕉葉腹痛稍好些,骨裂得慢慢長,習慣了。她和小梳子,還有村中幾個勇敢些的男人女人,執了魚叉往那邊小心去探看。
一路上,看到許多血,但屍體都沒了。
穿過林子,那邊的空地上有篝火痕跡,有很明顯許多人停留過的痕跡。
只海面上空空,昨日停靠的船,全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