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番話不可謂不狠,狠到連正惱恨著金鴆的楚簫都聽不下去了。閱讀
叛不叛國這等國家大事他無法分辨,但就段沖先前會嗜殺成性,與金鴆有關係嗎?
相反的金鴆救了段沖兩次,一次是救命,一次是將他從迷途中拉回來。
而金鴆有今日,卻和你虞康安密不可分,你卻以此朝人家心頭扎刀子說人家是活該?
楚簫覺著自己若是金鴆,這心怕是要涼透了。
難怪早前與他割袍斷交,十數年避而不見。多見兩次,早被他氣死了。
他想替金鴆抱兩句不平,但他身邊還坐著一個沉默不語的虞清,於是咽下了。
而被寇凜抱著的楚謠在聽到「妻離子散」四個字時,身體止不住顫抖。
她無暇去分辨誰是誰非,甚至都沒有朝籠子裡看一眼楚簫的狀態。
虞康安為何會說「妻離子散」?
以他與金鴆從前的交情,這四個字絕對不是隨便說說。
那這個妻離子散是什麼意思?
金鴆自從占島為王,不知有沒有娶妻,卻只有段沖和曹山兩個義子,並無親生骨肉。
根據金鴆自己說的,在他入綠林劫富濟貧那段時間裡,與一群莽夫喝酒賭錢逛花樓,遇到她母親之後,便洗手上岸了,也是沒有娶妻生子的。
「子」指的是誰?
寇凜感覺到她的異常,低頭看她嘴唇抿成一條直線,煞白著一張小臉,隱約明白她似乎也意識到了「妻離子散」四個字的含義。
手臂往上抬了抬,讓她的額頭能觸碰到自己的下巴。
她順勢將臉埋進他脖頸處,心亂如麻。
見她局促不安,陷入恐慌,寇凜是很心疼的。但他又控制不住自己,中風了一樣,嘴角微微上翹,收都收不回來。
「虞康安,你找死!」被段沖把玩在手中的那柄短刀猛地閃過寒芒。
「退下!」金鴆一聲厲喝,制止段衝出手。
段沖咬著牙垂下手臂,只剩一雙仿佛淬了毒的眼睛死死咬緊虞康安。
金鴆彎腰從地上隨便撿起一張密信,上頭寫著段沖十三歲時血洗台州府某個漁村的罪行。
他略微掃了兩眼,撕碎了,繼續撿其他看一眼,繼續撕,平淡道:「你說的沒錯,我的確是忠孝仁義全無,活該我天地不容,只能在海上討生活。」
他這樣一說,虞康安動了動唇,反而不知該怎麼接下一句:「我……」只是一時激動,口不擇言。
金鴆面無表情,邊撕邊道:「你頂多和沖兒打個平手,所以你孤身闖島殺不了我們爺倆,罵完了的話趕緊走,我不想看見你。」
虞康安的刀尖指住他:「你總得給我個交代。」
金鴆朝他看過去,好笑道:「兒子是你不要丟掉的,我撿回來了,我需要向你交代什麼?」
虞康安收了刀,壓住自己的脾氣,低聲誠懇道:「阿鴆,我知道你惱我狠心,虎毒不食子,我也心疼啊,但我自己生的兒子我比誰都清楚,這小子性格有問題,自小就有問題,我怎麼教都教不進他心裡去。你別用他還只是個小孩子來解釋,我們都曾是孩子。你當時墜海,沒在船上不曾看到,他殺人之時的表情,殺完之後的笑容,能將我這個打打殺殺半輩子的武將看的毛骨悚然後背發涼……旁人家的孩子無所謂,可他是我虞家人,自小體格與耐力驚人,我若一個不留心,他便會長成一個禍國殃民的大禍害,真不是我愚……」
「我知道你不愚。」金鴆打斷了他,「你懂得官場,知道曲意逢迎,知道黨政站隊,你怎麼會愚?我記得當年剛與你結識時,我說你愚忠,你苦笑著告訴我,『我是軍人,不愚帶不了兵,而自古以來,若無我們這些愚者,豈有你們這些智者的安身立命之所?』正是這句話,令我感悟良多,願與你結為異性兄弟,願為你出生入死……」
說起當年來,虞康安表情微動。
金鴆卻陡然拔高聲音:「可後來我發現,你的確不愚,你是無能!」
虞康安目光倏地一厲。
金鴆上前一步,將手裡的紙屑全扔他臉上:「他被賊匪擄走,是你無能!他貪生怕死,是你無能!他竟可以當著你的面捅死那狗官,亦是你無能!爾後怕自己力不從心教出個大禍害,輕易選擇放棄,你是無能之中的無能!老子若是你,便會將自己雙腿給砍了去往孤島自生自滅,因為該死的是你!」
虞康安被他逼退一步,臉色通紅。
「沖兒早慧,天生神勇,自然與眾不同,他原本有希望成為悍將,取得的成就超越你虞家幾代人,但就是因為你的無能,硬生生將一名悍將逼迫成了悍匪,你倒是說說看,你和我究竟是誰在斷大梁的傳承!」
紛紛揚揚的紙片下,金鴆冷笑著指向他,「虧我死裡逃生回來,得知沖兒死訊,還自責自己無能,無顏見你,躲了幾年才敢與你聯繫。而後前往福建助你抗賊,你竟還不敢向我坦白實情,你說你無能不無能!就憑你這無能之輩,活該你保衛的家與國全都風雨飄搖!」
「你!」虞康安被他罵的氣血不順,真氣涌動,手中的刀都顫顫拿不穩了,只想一刀朝他劈過去,可雙腳又像是灌了鉛。
寇凜在一旁聽著兩人吵架,聽的不亦樂乎,慶幸自己沒有什麼八拜之交,不然一旦決裂,一見面簡直就是互相揭短大會。
見狀,他抱著楚謠前行一步,不失時機地道:「金老闆,您也不能這麼說虞總兵啊,畢竟您和本官一樣,沒有真正為人父過,站直了說話不腰疼……」
虞康安經他一提,想到了什麼,再次提刀指向金鴆:「對!我是無能教不好兒子,你說的頭頭是道,你自己能比我好到哪裡去,你……」
他說話時,下意識朝籠子看一眼,卻發現楚簫和虞清竟然不見了,只有段沖站在籠子前。
*
靶場上鬧哄哄時,虞清起身從籠子裡走了出去,楚簫才發現籠門根本沒鎖,也連忙起身追出去。
段沖雖然沒有回頭,但肯定是知道的,沒有阻攔。
陪著她走出靶場範圍,看守靶場的護從們依然沒有阻攔。
楚簫想到段沖先前說的抓虞清來,是金鴆的吩咐。他扭頭看一眼靶場,明白過來段沖告訴虞清真相的原因。
金鴆的最終目的,還是在幫他治療暈血症。
虞清走到了懸崖邊,跳上一塊兒大石頭,盤著腿面朝大海坐了下來。
楚簫爬了半天才爬上去,在她身邊坐下:「你還好不好?」
虞清向後仰躺,雙手交疊枕在腦後,仰頭望著星空:「怎麼說呢,不是很好,心情……有些糟。」
糟是正常的,楚簫想要安慰她,卻因為從沒有安慰過,不知該說什麼。
虞清倒是自己開了口:「從前,你總當著我的面數落你爹,說你爹結黨營私,權欲薰心,是個奸臣政客,我便總是洋洋自得,說我爹保家衛國,深受百姓尊崇。」
「恩。」楚簫點頭。也正是因為虞清常說的緣故,他才總拿虞康安與他父親相比較,越比越覺得自己的父親面目可憎。
「前陣子得知宋世非當年落水的真相,我又慶幸我有一個好父親。」虞清看著星空失了會兒神,喃喃自語道,「是因為我們哥幾個雖沒有大哥習武的天分,卻還算勉強符合他的要求,所以他才是個好父親麼……他常說我們虞家人沒有男女之別、嫡庶之分,能上戰場的就是他的好孩子。這句話我常常拿來教訓弟弟們,從不覺得有問題,甚至頗為自豪。如今瞧見大哥的遭遇,我不禁在想,倘若我有個弟弟像楚大你一樣,暈血,軟弱,無能,還一身反骨不服管教,終日裡與他作對,即使不被他拉出去以軍棍打死,也會被扔去一邊,得不到他一丁點疼愛的吧……」
虞清最後這幾句話,將楚簫說的呆愣住。
訥訥中,他的呼吸陡然快了兩拍。
許久後,他垂下頭,神色不比虞清好到哪裡去。
他也想起了自己的父親。
最初開始厭惡父親,是因為父親只顧著爭權忽視母親,忽視他們兄妹倆。
卻原來父親忽視母親的時候,母親竟與舊情人私下裡時常見面。
楚簫現在已經有些搞不懂,母親病重的最後半年裡,每日怎麼流也流不完的眼淚,究竟是為誰而流的。
可他一股腦全部怪在父親頭上。
再說父親對他們兄妹的疏於管教。
他們山東楚氏,九百年門閥大族,父親身為長房嫡長子,知書知禮,溫文爾雅,在外永遠保持著他的君子如玉。
而他楚簫身為長房嫡長孫,父親卻從未以此來要求過他一句,由著他和虞清在外胡鬧。
父親是很忙,可一旦有閒暇,從不會考他的功課,問他讀書的進度,只會陪著他們兄妹吃飯說話。
日頭晴好,便拿著本書坐在院中,翻書的空隙,微笑著看一眼他們兄妹在院子裡玩耍。
這就是父親整整用了幾年,才發現他不學無術的一個原因。
母親離世時,父親二十五歲,即使肩上擔著家族的傳承,依然答應母親不再續弦,此生只這一兒一女足以。
知道他其實不學無術的那年,父親也才不過三十出頭,會痛罵他丟了楚家的臉,會將不孝子掛在嘴邊,更會拿著雞毛撣子追著他滿院子打,卻依然沒想過再生一個成器的兒子,反而愈發的關心他和妹妹。
父親的確是野心勃勃的想成為首輔,但他並非看重權欲,他和金鴆一樣,都是生逢亂世,有自己想要完成的理想。
就比如父親書房內的擺設無論怎樣變化,總有一幅字掛在案台對面的牆上。每當坐在堆滿公文的案台後,一抬頭就能看到——「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楚簫不禁想,他究竟是從哪裡判斷父親是個大奸臣的?
一時居然想不起來了。
他對政事一無所知,他到底是怎麼判斷的呢?
寇凜是個舉世公認聲名狼藉的貪奸,事實呢?
洛王是深受百姓愛戴的賢王,事實呢?
金鴆是這東南海上惡貫滿盈的盜匪首領,可事實呢?
如今連虞康安,都暴露出令他瞠目結舌的另外一面。
從京城至此,不過短短一段路程,他已然看到人生路上遍地荊棘,充滿惡意。他將自己無知的善良給了他尚不懂分辨是非對錯的人世間,卻將自己所有的憎怒,都給了那個為自己披荊斬棘、抵擋惡意的父親。
在與父親對抗的第十二個年頭裡,楚簫終於做出了判斷。
父親是個好父親,而他的確是個不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