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5章 就此別過
元豐樓混亂的局勢勉強穩住,白晝之下,一眾江湖好手分散開來,四處搜尋不知蹤影的陳易與東宮若疏。
「斷口平整,內外同時近乎同時斷裂,好銳的劍意,沒認錯,是斷劍客的殺人劍。」
霹靂熊君重創地倒在床榻之上,血已止住,被白布包了一圈又一圈,六陽齋公號著其脈搏,面色凝重道:
「熊君的金鐘罩本是至剛的橫練功夫,然殺人劍是天下最利的劍法,一劍有真意,可斬二兩風,連風這般世間最柔之物都難經一斬,金鐘罩這種至剛功法,自是難以敵擋。」
熊君滿臉蒼白,聽罷之後,臉色幾度變化,先是難以言喻的頹喪,他的金鐘罩已臻至極致,竟有人能不尋罩門一劍破防,可再一想想,劍意源自武榜前十的斷劍客,這大漢反倒爽朗一笑道:
「我熊君竟能受斷劍客一劍,這一手…值啊!」
這豪氣的大笑震得房梁作響,廂房內原先凝重的氣氛兀然一散,幾位江湖好手喟然一嘆,隨後也被感染得笑了起來。
江湖中不止有快意恩仇的鮮血淋漓,更有豪爽大笑。
熊君笑過之後,牽動肺腑咳嗽了兩聲,接著道:「尋酒來!」
六陽齋公連忙抬手止住道:「重傷在身,不宜飲酒啊。」
熊君直起身子,指了指脖頸上一道疤痕,皮肉突起如丘壑,寬近一指,可謂觸目驚心,當年傷得極深,他道:「這道疤,再偏一寸,我熊君就得把命交代了,疼得了我差點見了老娘,就靠喝酒撐過來。」
「喝酒?」
「烈酒!」
「倒是奇人啊。」六陽齋公驚奇了一聲,見熊君不是說笑,而是已經叫小二去取酒,不住加重語氣道:「熊君你莫喝酒,這時喝酒要添暗傷,說不好就活不長!」
「齋公你這意思是說,想活很久,就不能喝酒?」
「以後只能淺斟。」
熊君聽罷,轉頭大叫:「拿酒來!最烈的酒!」
六陽齋公驚得瞪大眼睛:「你這樣活不長啊!」
只聽那漢子道:「如果活太長,那就喝不了酒。」
黃景恰從屋外而來,聽到這爽朗一聲,沉寂已久的心不禁起伏,一時眸里掠過獨子臨行前的意氣風發,是他這父親送去壯行酒。
同一杯酒,同是白髮人送黑髮人,
最後付於空冢之中。
「爹早說你武藝不精、難成大器…」
黃景失神嘀咕一句,猛回過神來,才記起陰陽相隔,獨子已聽不到他的數落。
他收拾了番心情,大步踏入廂房內朗聲道:
「好膽氣,給熊君送酒來!」
僕役應下趕忙去拿酒,六陽齋公嘆了口氣,終是搖了搖頭,熊君則豪爽大笑,房中群英亦是隨之而笑,聲如雷震。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
黃景朝眾人抱拳,最後再朝熊君作了深揖,隨後道:
「雲籠刀的後事我安排好了,諸位莫嫌我提此事晦氣,只想與諸位助拳的義士明言,我黃某人絕無虧待!便是下輩子做牛做馬,也絕無半分怨言!」
一言既出,應聲者眾,眾人紛紛喝彩,旋即痛斥西晉諜子的詭計多端。
待聲音漸歇,黃景繼續道:
「此二獠想來仍未來得及走遠,我已派人搜尋,還望諸位也不吝腿腳,一併搜查,定能將那二獠捉獲!」
…………
秋風凜冽,太陽西斜,染得縣城似黃沙大漠,風雲急促而過,小桃便是在院落間壓腿,都能聽見連串急促的腳步聲。
宅院的大門咚咚震動。
「開門,尋人!」
喝聲喘出,響得落葉都為之一震。
「來了、來了,啊,是何先生。」
小桃不慌不忙拉開院門,就見到了飛劍子,身後還跟了個僕役。
見是戲班的女旦,出身名門正派的飛劍子聲線一低道:「見過小桃姑娘。」
小桃溫溫柔柔地笑了笑,眼波流轉得讓飛劍子不敢正眼相看。
他退後半步,還是清了清嗓音道:
「元豐樓混進了凶人,如今不知逃竄到何處,需查驗一通。」
小桃臉龐微紅,羞澀道:
「這…都是女子的住處,不好吧。小女子一直在這待著,也沒見有誰混進來。」
一旁的僕役厲聲道:
「按例行事而已,你這唱戲的推三阻四做什麼?!」
還不待小桃開口,飛劍子就轉頭道:「閉嘴,你不許這麼對小桃姑娘。」
僕役一時噤聲片刻,隨後才忙聲道歉。
小桃笑道:「不必為難他,唱戲的在下九流都排末尾,何先生想查就進來吧。」
飛劍子忙聲道謝,便領著僕役進去一查。
不一會後,宅院的廚房、倉庫、書房、大堂、乃至房樑上都搜了一通,但卻查不到足跡,僅剩下女班們的閨房,小桃倒是坦坦蕩蕩,說但查無妨,飛劍子反倒有些猶豫了好一陣。
就在飛劍子要查時,忽然一位僕役急忙跑來,報了一聲:
「喜鵲閣的人來了!樓主、樓主請諸位回去!」
飛劍子猛吸一口氣,朝小桃抱拳道:「多有叨擾了。」
小桃點了點頭,親自把人送出了門。
待人走遠後,小桃回到了閨房裡,關緊了門,深吸一口氣道:
「人走遠了。」
衣櫃裡冒出了一雙眼睛。
東宮若疏推開門,從衣服堆里跳了出來,穩穩落地。
她與陳易是分開藏的。
只因陳易是四品武夫,氣機太強,容易被高手察覺,而她不過六七品境界,自然適合藏在人眼皮底下。
「謝謝你啊,小桃姑娘。」東宮若疏認認真真道。
小桃笑了下,她不知東宮若疏是女扮男裝,便啐了一口道:
「女班裡按理來說不能留男人。」
「按理來說?」東宮若疏疑惑問。
小桃俏臉一紅,倒也沒避諱道:
「我們是下九流啊,總得靠著上九流活……」
笨姑娘撓了撓頭,沒太想明白。
小桃見此好笑道:「還真是個雛。」
東宮若疏也沒避諱地點了點頭,她確實是個雛嘛,雖說跟人拜過堂差點洞房了,但畢竟還是沒破身子。
她坐到椅子上,晃了晃腳道:
「也不知他怎麼樣了。」
小桃聽到東宮若疏提起另一人,記起了先前跟侍女的閒談,此刻眼睛微亮八卦道:
「他…是千戶你扈從還是書童?」
東宮若疏搖了搖頭道:「都不是…就是關係比較近而已。」
她本來想說朋友,可她跟陳易這關係…怎麼都不可能只是朋友。
「那…想來成婚了吧?」
「…應該算吧。」
小桃「哦」了一聲,面上也沒什麼情緒可言,又隨意交談幾句,就轉身出門。
剛走出不久,侍女就迎了上來,看著小桃的目光滿懷期待。
小桃嘆了口氣,笑著數落道:「你瞎期待什麼呢,這千戶是個雛,以後要找個門當戶對的。」
「我本來就是通房命嘛,」侍女雖有失落,但不承認,眼睛撲閃撲閃道:「那另一個人呢?」
「倒是成婚了,不過武功看上去好高,而且性情看上去不好相與,還是個江湖人,要四處漂泊。」
「那好可惜。」侍女頓了頓道:「桃姐這麼好看,肯定能尋到俊的。」
小桃敲了敲侍女腦袋道:
「你別總想著我找到個俊的,俊的人多情,不好託付一輩子,還是得尋個丑些的實在,要我說越丑越好,越丑就越懂得珍惜。」
侍女有些失望,抱了抱被敲的地方。
「疼不疼,給你吹口氣。」
小桃湊過去吹了口。
侍女亮著眼睛說道:「不疼了!」
恰在這時,一道身影走過廊道,原來是陳易不知何時翻身入了院子。
二女都嚇了嚇,陳易掃過眼去時,她們都羞澀地紅起臉來。
陳易回以柔和的笑容,雙手抱拳道:「謝過二位出手相助。」
二女都沒說話,眼神交換了幾個來回,朝他點了點頭,陳易轉身就朝東宮若疏所在的房間走去,見人走了,小桃和侍女就竊竊私語。
「瞧著這個沒那姓陳的俊啊。」
「噓,小聲些。」
「怕什麼呀,小桃姐你對人有恩。」
陳易耳力極好,細絮話音落耳,不禁笑了下。
萍水相逢,不過他鄉之客,今日之後,彼此過路罷了,可短短几瞬間,仍從朦朦風塵中窺見羞澀帶嬌的面容……
哪怕終是過客,不知彼此真名,可仍舊留下一抹回憶。
陳易推開房門,就見東宮若疏擰頭過來,後者眼睛一亮道:
「你還好呢!」
「肯定還好。」
陳易繞開了那群追兵,又見那些人趕著回元豐樓,便趕忙回來。
東宮若疏上下打量了一番陳易,莫名有些興奮,臉盤有些紅了,醞釀好一會後道:
「你還蠻厲害啊。」
她這話說得幼稚,經歷這樣一場危險,陳易好氣又好笑道:
「你以後不要再攬這樣的活,如果你不同意,喜鵲閣是不敢拿你來冒險的。」
「我總得做事,而且我有能耐。」
「你沒能耐,」陳易板起臉道:「如果不是你,我一個人早就溜了,你純拖後腿。」
「哪裡拖後腿了。」她咕噥一聲,不滿道:「我很關鍵!」
陳易愣了愣,
很忽然的,覺得她有些可愛了。
東宮若疏見他不說話,就當他是默認了,這時挺了挺胸,便是事前裹好了胸,又穿了寬大的衣袍,此刻也仍能一窺挺立的輪廓。
她自覺十分的驕傲,不僅代入到陳易以一敵四,而且還在關鍵時候給出關鍵一擊。
她跟陳易以寡敵眾,嘎嘎亂殺。
陳易把笨姑娘的心思看在眼裡,也不多說什麼,道:「該走了,別在這裡留太久。」
臨走前,他留下張三百兩的銀票。
算是報酬。
東宮若疏點了點頭,起身跟上陳易的腳步,二人出了閨房,再度向二女道謝,小桃姑娘說正門不好走,就領他們從後門而出。
後門狹窄,而且出門後就是長長僅容一人通過的小巷,東宮若疏走在最前面,陳易緊隨其後,而小桃走在最後。
東宮若疏步伐很快,毫無顧忌,沒什麼心機,陳易則仍小心提防著暗處的危險。
身後的小桃送著他們出去,眸光低垂,雙手攏在袖口裡。
她的手忽然一抬。
巷間一寒。
「刀放下吧,你殺不了我們,更不可能把我們逮住換錢。」
陳易未曾回頭,嘴唇微動,聲音響徹在小桃的耳畔。
傳音入密下,砰地一聲。
手腕一松,陳易身後是匕首鏗鏘落地的聲音。
東宮若疏疑惑地擰過頭:「怎麼有聲音?」
小桃慌忙間把匕首藏起,收攏在背後,陳易則道:「沒什麼,小桃姑娘東西掉了而已。」
東宮若疏沒有多疑,轉過頭來繼續走。
小桃深吸一氣,並沒有說話,無聲間明白自己生死懸於一線。
殺心已起,又被察覺,就只待那人決斷了。
待到巷口分別時,陳易才終於擰頭看她,半晌後,只是笑了一笑,
「你幫了我們,但…就此別過。」
話音落下,他已帶著東宮若疏大步而走。
小桃喘回了一口氣,看了看手裡的匕首,苦澀自語:
「罷了,還是得老老實實掙錢,贖好身找個人家嫁了。」
她幾分心灰意冷地轉身就走,揉了揉黯淡的眸子,把那些過客忘掉。
黃昏日暮,天邊的鳥獸散去了。
她回到下九流的生活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