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蕭啟回城時天色已晚。
他特地兜了個小圈路過夏河鎮，並沒再看到潘玉蘭的身影，想了想，跟個面善的攤主打聽。
「哦，你說那個賣烤紅薯的小姑娘啊？她這幾天都沒來，估計是有事吧。」
隔壁攤主插話：「我今天中午看到她踩車進城了，估計是嫌這兒人太少，進城賺錢去啦！」
蕭啟算了算，似乎是在他探望完潘母之後，潘玉蘭就沒再來夏河鎮擺攤，許是那筆錢起到了關鍵作用？
心下微松，可一想到潘玉蘭的可能反應，卻又有些赧然。
她那麼要強的人，估計會覺得不好意思吧？
要不是顧慮到這點，他都想往罐子裡多塞個百八十的，反正他平時也沒啥花銷。
她今天進城擺攤，這個點不知道回家了沒，能不能遇到她？
蕭啟胡思亂想著進了城，經過農貿市場時沒見著潘玉蘭，卻在回到一機廠門口遇到同樣風塵僕僕趕回、還頂著一對黑眼圈的邵和平。
顯然，兩人為了享受周日的閒暇，這幾天都沒少自覺加班幹活。
蕭啟還沒來得及說話，卻被門衛大爺叫住。
「小蕭，你回得正好！前天有兩位女同志來找你，一個是還錢的，另一個姓李——」
蕭啟愣了下，臉色不自覺沉下。
老門衛是個實誠人，雖然有些忌憚李曉惠的不知名來頭，還是將當日的事原原本本告訴了蕭啟，最後還忍不住委婉為潘玉蘭打抱不平。
「人家小姑娘請了假來還錢，莫名其妙被數落一通，心裡肯定難受得緊。嘴上硬氣，怕是回去要偷偷哭鼻子！嗐，我可不是說你媽壞話，就是那個傳話的女伢子不好！什麼社會風氣變壞、沒家教，我倒覺得她在說自己呢！」
蕭啟迎上邵和平的擔憂眼神，沖老門衛微微一笑。
「我知道了，謝謝大爺提醒。以後，那位李曉惠同志再來，您只管說我不在就是。」
老門衛一愣：「啊？這……行吧。」
他轉來保衛處才半年，之前是在車間做一線工人，跟蕭啟這種高級技術員打交道不多，並不清楚對方的家庭情況，卻也沒自作主張多問。
人家可是廠長花高薪挖來的技術人才，聽說還是首都的，背景不一般。甭管跟家裡有啥矛盾，都不是他能管的。
「那，來還錢的小姑娘呢？」老門衛想想又問。「哎喲，我忘了問她姓啥了。」說罷大致描述了下潘玉蘭的五官特徵。
蕭啟眉眼間沉鬱稍稍褪去，卻很快籠罩上一層新的無奈。
「她如果再來，麻煩您通知我一聲。」
他輕聲說。
心裡想的卻是，她可能不會再來了。
果然，回到宿舍不久，邵和平就訕訕揣著個空白信封過來敲門。
「這是潘老師托你嫂子幫忙轉交的五十塊，說是謝謝你的好意，不過她們已經籌到足夠的醫藥費。哦，對了，潘伯母已經出院了，就是潘老師來還錢那天的事。」
蕭啟沉默著接過信封。
裡面還是那五張大團結，連最上面那張右上角的摺痕都一模一樣。
邵和平很同情這位堪稱天之驕子的同事兼好友。
事實上，蕭啟剛來一機廠時他還有些不平衡，覺得廠里給毫無實踐經驗的大學生待遇太好，比他們這些從底層爬上去的技術工人強多了。
打聽到蕭啟背景不一般，私心裡還有點嫉妒，並篤定蕭啟這位「公子哥」會露怯出醜。
後來，蕭啟靠紮實的技術基礎、廣闊的知識面和極強的責任心，讓他和大部分人都為之折服。
年齡相近的兩人成了好友。
知道了蕭啟家裡的一些糟心事後，他再也不嫉妒好友出身好、學歷高了。畢竟，家破人亡的代價太過昂貴。
「你也別太擔心。你嫂子說，那天潘老師情緒挺穩定的，應該不至於像王大爺說的那樣，偷偷回去哭鼻子。正好明天周日，她會進城擺攤，你找她解釋解釋唄。」
蕭啟無聲一嘆。
解釋是不好解釋的，不過，正經道歉必須得有！
只是，送走邵和平後，他在書桌前發了會呆，抬眼時忽然看到日曆上，明天畫著個紅圈，這才猛地記起另一件事。
「陳老明天過壽！差點忙忘了——」
陳老是蕭啟父親的老師，陳、蕭兩家還是遠親，故而早年間在首都時來往甚密。蕭啟小時候常去陳家串門，跟陳老的孫子們算是髮小。
可惜好景不長，陳老被下放後，沒兩年就輪到蕭父。
許是緣分，兩人所在的農場隔著一個省，實際上不算太遠，翻過兩座大山就到了。但，再見卻是陰陽兩隔。
蕭父過世時葬禮辦得草率，除了蕭啟和祖母、姑姑一家之外，只有陳老特地打了報告親自過來弔唁。
後來，陳老留在南城一帶繼續教書，退休了也沒回首都或老家，而是獨自定居在南城郊外的小鎮上。
許是因為小鎮北面的山上埋葬著他的許多故人，有好友、學生、兒女，連蕭父的墓也在這。
這次出差前一天，蕭啟才抽時間祭掃過。
他畢業後之所以選擇南城，除了南城一機廠開出的好待遇外，也跟他和南城的種種羈絆有關。
因陳老妻子早逝，兒女都不在身旁，他時不時會過去探望，更別提是對方的壽日了！
這麼一來，找潘玉蘭道歉只能稍稍押後，希望從陳老那回城時她還沒走。
翌日，蕭啟起了個大早，先去商店買了些營養品和雞蛋豬肉等吃食。
路過農貿市場時，他還特地打量幾眼平時潘玉蘭擺攤的位置，沒看到人，才出了城。
到了陳家，敲門卻沒人應。
鄰居：「老陳一早就出門咯，還提著東西，像是走親戚去了。」
蕭啟不禁納悶。
陳老桃李滿天下，在這南城卻沒什麼血親，兒女尚在人世的不是出國、就是在外地工作。
而且，他這幾年愈發孤僻，常來看他還會遭「白眼」，說是自己好得很，又這功夫還不如用在工作上。
陳老自己過壽，怎麼可能主動去走親戚？
跟熱心鄰居多聊幾句，得知近來陳老經常出去「走親戚」，前陣子還鬧出不吃飯暈在半路、被人送回家的烏龍，蕭啟隱隱覺得不對勁。
等鄰居指著墓地所在山頭，說是陳老去「走親戚」的方向，他徹底坐不住，踩著車就要過去找人。
離山腳下還有一段路，卻遠遠看見個熟悉的身影正踩著三輪車往這邊來。
風裡飄過來耳熟的清脆女聲，還有陳老絮叨著「瘦了」「不容易」這類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