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雲一言不發,上下打量宇文虎。
八年前宇文虎自請遠赴涼州,卻被武后橫插一槓,此事令宇文等世家深恨不已。然而沒過多久即傳來大非川之戰慘敗、五萬唐軍盡墨的消息,薛仁貴被貶為平民,郭待封被免死除名,宇文虎自認領兵之才絕對不及此二人,卻僥倖得以保全,實在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第二年,宇文虎奉命征討高句麗,首戰即告大捷。這對一向駐紮京城的驍騎營來說彌足珍貴,宇文虎從此在安東都護府駐紮了整整七年,直至兩個月前劉仁軌揮軍渡瓠盧河,宇文虎作為副帥在七重城大敗新羅軍,隨後奉命押送新羅使者返回長安,收到了武后的詔安書信。
宇文家族雖然秉承著兩邊討好、誰也不站的策略,但在武后已經基本確定了勝利的現在,再不站隊就是傻了。而宇文虎對武后遞上的投名狀,同時也是武后指派給他的第一件機密要事,便是遠赴黔州,來帶走謝雲。
「你怎麼知道這裡?」謝雲問。
宇文虎道:「天后說如果你去黔州,此處是必臨之地。」
謝雲沉默片刻,望著面前一字未著的灰黑色石碑,半晌才淡淡道:「家母只是平民女子,當不得驍騎大將軍的祭奠,別連累她九泉之下都不安心了……」
宇文虎卻反問:「生死之前沒有貴賤,令堂是長輩,為何當不起這一拜?」
「早年剛去遼東,年輕不知天高地厚,即便遇見墳地也依舊飛馬踏過。如今歷練了幾年,見多了生死,才知道每一條性命都不是小事……」宇文虎頓了頓,低沉道:「即便不是你母親,只是行軍路上遇見的無名墳墓,也合該下馬緩行的。」
那墓碑前上供的確實都是時令鮮果,雖然只是枇杷棗子等尋常集市能買到的吃食,但尚帶著水珠,可見是臨時打發人去城裡買的,並不是提前準備好拿來做戲的東西。
若換作當年的宇文虎,勢必要先鄭重備好荔枝、櫻桃,再快馬送來,大肆宣揚,躊躇滿志特意表功,生怕天下人不知道——但如今作風卻實在了很多,可見他這番感慨也不是謊話。
「……你倒踏實了不少,」謝雲懶洋洋道。
宇文虎自嘲地嘆了口氣:「可惜踏實得晚了。」
為何晚了?
他沒有說,謝雲自然也不會問。
謝雲對人把手一伸。宇文虎使了個眼色,手下便立刻會意,點了三炷香上前畢恭畢敬地遞到了他手裡。謝雲看也不看接過來,跪在墓碑前的泥土上,緩緩磕了三個頭,才起身道:「走吧。」
宇文虎一愣:「什麼?」
「你不走?」謝雲嘲道:「還是想在家母墓前大打出手,再灰頭土臉啟程歸京?」
「……我以為你……」
「以為我想在這窮鄉僻壤藏一輩子?」
宇文虎沒有明說,但表情顯然是這麼想的。
謝雲微笑道:「想多了。」
謝雲一拂袍袖,轉身走向不遠處那輛寬大華麗、與這偏僻山道格格不入的馬車。
所有衛兵愣在當場,只覺得這畫面與預想中的大相逕庭,原本劍拔弩張的氣氛頓時變得十分古怪。守在馬車前的士兵眼睜睜看著謝雲迎面走來,甚至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手還按在刀柄上,嘴巴卻滑稽地長成了一個圓。
「等……等等,」宇文虎匆匆拔腿追上,似乎也不知該如何處理,片刻後才猛地反應過來:「還愣著幹什麼?還不快把車——把車清理乾淨!」
謝雲抱臂站在一邊看戲,只見衛兵哆哆嗦嗦,鑽進馬車清理出了一大袋東西,鐵鏈、鐵索、滿滿一大包的安神香……
「宇文將軍盛意拳拳,謝某承情了。」
宇文虎尷尬無比,親手打開車門:「謝統領請。」
謝雲一掀衣裾,優雅地登上馬車,似乎忽然想起了什麼:「對了,讓你派去集市的親兵回來吧。天后應該只讓你把我活著帶回去,並沒有說一定要單超的性命,你那些親兵不過是枉送……」
宇文虎疑道:「什麼親兵?」
謝云:「……」
兩人對視半晌,謝雲愕然道:「派人去集市上調虎離山的不是你?」
宇文虎如遭雷擊:「沒有啊?姓單的沒有跟你在一起?」
「……」
誤會來得如此措手不及,謝雲的表情終於龜裂了。
·
客棧中所有人逃得乾乾淨淨,桌椅碗筷滿地狼藉,十數死士早已橫七豎八地躺在了地上。最後兩個互相使了個眼色,牙一咬心一橫同時撲過來,下一刻卻在慘呼聲中折手斷腳地橫飛而去,撞翻滿地桌椅後重重摔到了牆角。
單超面沉如水,將尚方寶劍回鞘,大步流星向外走去。
掌柜的帶著一幫小二瑟瑟縮縮躲在店外,遠處呵斥此起彼伏,官府差役正推推搡搡地向這邊趕來。
憑御口親封懷化大將軍的官階、丹書鐵券和尚方寶劍,足以讓本縣太爺親自趕來下跪叩拜,但單超卻不想在這緊要關頭生出是非,從街邊小攤上順手摸了頂草帽往頭上一扣,刻意壓低了帽檐,混跡在集市中向遠處走去。
誰料就在這時,人群中忽然有幾個男子逆行而來,隱約形成包圍之勢,堵住了他的去路。
單超站住了腳步。
以他的武功修為,粗粗一掃便感覺到現在這幾個人氣場霸道,如淵渟岳峙,與剛才客棧中的死士完全不是一個水準。
來者到底是什麼人?
單超本性就不是心狠手辣之輩,況且謝雲幾次死裡逃生,更讓他對自己下手輕重十分注意,在非必要的時候並不願意多造殺孽,剛才在客棧里也沒有置他人於死地。
然而現在,他眯起眼睛,目光從那幾個高手身上逡巡而過,心內竟下意識浮現出了一絲殺機。
「——單大將軍,」其中一人冷冷道。
單超不答,伸手按住了劍柄,無形的氣勁如風刃般瞬間平地而起!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面前那幾名高手竟然微微欠身,繼而讓出了一條路。
一個頭戴斗笠、步伐沉穩,身形非常魁梧悍利的中年男子從人群中穿過,雖然全身上下沒有任何兵器,卻毫無畏懼地向單超走來,繼而抬手摘下斗笠,露出了一張膚色微黑、相貌平平的臉。
他已經年約四十了,但絲毫沒有任何年紀帶來的臃腫,相反一舉一動都流露著從骨子裡滲透而出的、兵戎鐵馬的軍人氣質,走到單超面前站定,抬手抱了抱拳:「在下……」
「方才那些死士是你派來的?」單超決然打斷了他。
「是。」男子直視單超的雙眼,坦誠道:「初次見面,多有唐突,概因我需要知道單大將軍是否真如傳說中那般強悍,所以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他略一低頭,充滿了高手之間彼此尊重甚至欽佩的姿態:
「威震西北的單將軍果真名不虛傳,今日一見,三生有幸,還請單將軍多多海涵。」說著深深欠下了身。
時間仿佛被凍結,男子等了半天,沒人扶他起來。
「……?」
男子終於遲疑抬眼,撞上了單超居高臨下的森冷視線:
「不要擋路。」
男子:「………………」
單超擦身而去,連問他姓甚名誰的興致都沒有,就在周圍眾位高手目瞪口呆的視線中徑直走遠了。
「大人,他這是——」
男子抬手阻止了憤憤不平的手下,果斷道:「他尋謝雲去了。不要緊,先跟上他!」
·
集市就像一鍋被攪沸了的粥,官兵呵斥、行人推搡、小販叫喊此起彼伏,單超憑藉數日以來在鎮上晃蕩的熟悉,從小巷后街等輕車熟路繞回會仙樓,然而謝雲早已不知去向。
難道回了客棧?
不知為何單超心跳得很快,某種難以言喻的空蕩蕩的感覺油然而生。
他立刻轉頭直奔伏龍山,山下客棧尚未受到騷亂的波及,掌柜的笑眯眯在後邊算帳,探出頭來招呼了一聲:「客官?今日怎麼不提水了?」
單超開了口,連他自己都沒想到聲音竟帶著微微的不穩:「我娘子方才回來了麼?」
掌柜意外道:「沒有哇?」
「……」
單超連聲謝都忘了說,直衝樓上房間,打開門一看,屋內空空如也。
茶水半空,床鋪凌亂,被褥上攤著出門前換下的衣裳,昨夜留下火熱的親吻和呢喃似乎還殘存在空氣里,言猶在耳,尚未遠去。
單超一步步走進屋,坐在桌前,十指交叉撐著額頭。
一定會回來的,他想。
他知道我在等他,他一定……會回來的。
然而被等待的那個人並沒有出現。
天光一點點黯淡下去,長夜漫漫,旭日東升,新的一天如世間千千萬萬個普通的清晨那樣來臨,然而他等待的那個人,卻再也沒有出現。
第一縷朝陽漏進窗欞的那一刻,單超閉上了眼睛。
他緩緩放下支撐額角的手,五指緊緊握成拳,仿佛憑藉那指甲深入血肉的刺痛,勉強壓抑住了某種更加深沉的、憤怒的、如黑暗般呼嘯著吞沒了所有理智的劇痛。
「長安……」他一字一頓道,尾音從齒縫間呼出冰冷顫抖的氣息:
「長、安……!」
在門外守了整夜的幾個身影動了動,繼而房門輕敲,被人從外面推開了。
昨日集市上的那個中年男子緩步走進,不動聲色地打量單超片刻,目光中閃爍著不易發覺的、謹慎小心的憐憫,抱了抱拳:「單大將軍。」
單超抬眼回視。
剎那間男子心中竟油然而生一股寒意,只覺得自己面前這位年輕有為的大將軍,卻像因為走投無路而極度暴躁的猛獸,撕裂血肉的狂怒被最後一絲理智勉強系住,隨時有可能咆哮而出,吞噬一切。
「……將軍。」男子乾澀的喉嚨咽了口唾沫,艱難道:「眼下箭在弦上,岌岌可危,您還有最後一條路可走……」
「你是什麼人?」單超沙啞道。
男子伸出手,指向單超袖中隱約露出的一截玉珠,珠串上還吊著只血紅的玉虎頭。
「陛下將這道虎符賜予將軍時應該說過,如若東都橫遭刀兵之禍,可憑此物來尋英國公李敬業,好帶兵解救聖駕於危難之中。」
「眼下雖戰亂未起,但長安局勢已水深火熱,聖駕亦身陷囹圄,正是你我肝腦塗地盡忠報國的時候……」
男子深吸一口氣,迎著單超冰冷的目光道:「在下不才,忝居高位,正是聖上所說的李敬業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