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樂大長公主啞口無言。
長孫皇后睿智通達,怕長孫家仗著外戚之勢得意忘形,樂極生悲,生前曾多次替兄長長孫無忌懇辭機要職位。臨終前還諄諄勸導長孫無忌,要家人恪守本分,莫要忘了兩漢時的外戚之禍。
長孫皇后的擔憂並不是杞人憂天,在她逝世後,尤其是太宗晚年時期,長孫無忌還是大權在握,逐漸掌控朝堂。
他深知幾個外甥的性格,趁李世民為立太子而舉棋不定時,屢次諫言,一手把秉性柔弱的李治推上太子之位。
長孫無忌可不是真的想保下幾個外甥,他推舉年幼的李治,大半出於私心:李治性情柔弱,是最合適的傀儡人選。
李治當政的頭幾年,根本沒有施展拳腳的機會,不論是他的後宮,還是前朝,全被長孫無忌把控。
李治到底是李世民親自養大的兒子,暫且忍氣吞聲,老老實實當了幾年擺設。私底下卻早已經開始謀劃怎麼扳倒自己的親舅舅。
長孫無忌是大功臣,但是他老來狂妄,忘了長孫皇后的警告,一次次越界。他被權勢迷花了眼,再不是那個在太宗李世民面前謹小慎微的良臣。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
李治身為帝王,不可能一再容忍長孫無忌的冒犯。而且以長孫家為首的關隴貴族體系,始終是他的心腹大患。
隋朝是怎麼代周自立的?
就連大唐,也和隋朝脫不開關係,朝中大半臣屬,都是隋朝舊臣。
李唐皇室,也是隋朝的外戚之一,李淵和楊廣是姨表兄弟。
可以說,從西魏、北周、隋朝,到唐朝建立之間發生的政權動盪,其實只是關隴貴族之間的內部爭鬥,不論江山最後落到誰手中,關隴集團始終左右朝政,掌握實權。
李家是關隴豪族之一,唐朝的建立,離不開關隴世家和地方豪強的擁護。
關隴貴族,既是助力,也是壓力。
太宗李世民時期,先是忙於擴土開疆,穩定朝政,又要發展生產,與民休息,關隴貴族動不得。
李治不怕關隴貴族,休養生息多年,大唐已經開始展露出欣欣向榮的活力,寒門士子早已成為一股新興勢力,朝中許多並非關隴出身的大臣早就對長孫無忌心生不滿,科舉取士發展愈加完善,接連為朝堂輸送大批人才。
他只需借力打力,就能達到自己的目的。
登基之後的頭幾年,李治不動聲色,藉助長孫無忌,一步步拔除朝中隱患,以房遺愛和高陽公主一案,牽扯出大半個宗室,誅殺大批對手,穩固朝政。
在長孫無忌沉醉於權勢、忘乎所以時,李治早已經在暗中開始削弱關隴貴族的動作。
等到時機成熟,李治以廢后為契機,一舉擊破抱團的長孫家、王家、高家和其他一些關隴世族,摧枯拉朽,斬草除根,把皇權重新收攏到自己手中。
可笑世人以為他堅持廢除王皇后,只是單純為了那個死在襁褓之中的可憐孩兒,哪裡明白背後的深意?
高家、王家、褚家,罪不至死,但又非死不可。
就連上官儀的鋃鐺入獄,也不是單純因為他草擬了廢黜武皇后的詔書。
武皇后的崛起,是經過李治默許的。
太宗時期,武皇后入宮多年,仍舊默默無聞,只是個小小的才人。如果沒有李治,她只能在感業寺落髮出家,一輩子青燈古佛,了卻殘生。
那時候的武媚,身份尷尬,前途渺茫,只盼著能成為後宮之主,站穩腳跟,並沒有太大的野心,怎麼敢孤注一擲,和長孫無忌相抗?
早在執政初年,李治察覺到自己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有時候久坐一會兒,就開始精神恍惚,頭暈目眩。
彼時幾位皇子全部一團孩子氣,連忠奸都不能分辨,更別說協理朝政、威懾群臣。
而武皇后聰明狡黠,堅毅果敢,更重要的,她比李治更像一個政客。
她既有母親楊氏的廣博才學,又有父親武士彠的大膽和進取,是個天生的謀略家。
李治知道扶持武皇后的風險,但他實在沒有更多的選擇。而武皇后沒有辜負他的期望,她遠比他想像中的還要更適合朝堂。
長孫無忌和關隴貴族的徹底崩潰,是他們夫妻的共同傑作。
從那之後,李治才開始放手讓武皇后幫助處理政務。
常樂大長公主在宮中生活多年,不可能看不懂李治才是那個能決定長孫無忌生死的人。
可她不肯去深想,非要把長孫氏、褚氏、王氏、高氏的倒台全部歸罪到武皇后身上,罵她狐媚惑主,干擾朝政。
「姑母,朕已經決定,立二娘為顯兒的正妃。」李治不想多談長孫無忌,那畢竟是他的親舅舅,「二娘是李家的外孫女,如今又嫁回李家,不管你從前怎麼看待皇后,以後還是收斂些罷,她畢竟是二娘的阿家。況且,太子年幼,離不開皇后的輔佐。」
常樂大長公主咬緊牙關,李治的話,正好戳中她的軟肋。
她是李唐公主,比誰都深刻體會到身為皇室貴女的種種尊貴之處,所以她希望能把女兒嫁回皇室。公主固然好,但公主的後人有幾個能享受到和公主一樣的實封?
唯有把觀音嫁給李顯,她們母女才能重新回到長安貴族階級的頂端。
李治明白常樂大公主的打算,順水推舟,應下親事,想通過聯姻,改善武媚和李唐皇室的關係。
常樂大長公主厭惡武媚,可卻不想錯過一個正妃之位。
李弘和李賢都已經娶親生子,李旦倒是個好的,可他比觀音小。觀音只能嫁給李顯,才能入宮。
其實還有個更妥帖的法子——讓李治納觀音為妃,他是觀音的表兄,輩分上更適合。
可李治早就廢除後宮,含涼殿的那些女官,只負責服侍他的衣食寢居,從不侍寢。
觀音當不了貴妃,只能退而求其次,嫁給親王。
常樂大長公主明白李治的暗示,想要觀音嫁入皇家,就得和武媚握手言和。
她咬牙恨恨道:「賀蘭氏放蕩,武氏兄弟跋扈,他們是生是死,是武媚的家事,我不多嘴。可她不該把那個裴十七帶進宮,還讓你冊封她為公主。」
她眼眶微紅,五官因為激動而變得猙獰:「新城是她害死的!她怎麼敢!怎麼敢厚顏無恥,隨隨便便找一個小姑娘,就想抹除新城?!」
李治默然。
常樂大長公主橫眉怒目,指甲滑過憑几,發出刺耳的銳響:「我只要看到那個裴十七,就恨不能撕破她的臉!新城死得淒涼,她只憑一張臉,就想錦衣玉食、得享公主的尊榮?」
去年年底,第一次在宴會上看到神似新城的裴英娘時,常樂大長公主差點當場翻臉。
新城公主當年暴亡於通軌坊,朝野震驚。
當時所有人都以為新城是被駙馬韋正矩虐待而死,李治同樣這麼認為,他震怒之下,處死駙馬,流放韋氏全家,為新城報仇。
常樂大長公主懷疑新城的死因,一直命人私下打聽,去年秋天,她終於找到新城的真正死因!
新城是被武媚害死的。
駙馬長孫詮死後,新城改嫁韋正矩。韋正矩知道武媚不喜歡新城,怕得罪武媚,對她很冷淡。
新城婚姻不順,曾想進宮找李治求助。
武媚仗著自己是皇后,橫加阻撓,不許新城進宮面見李治。
新城絕望之下,回府質問韋正矩,被韋正矩失手推倒,磕在几案的尖角上,才會突然暴斃。
否則,一個年華正好的公主,怎麼會無緣無故病逝?
常樂大長公主立刻派人趕去東都洛陽,把查到的內幕透露給李治。
不出她所料,李治和武媚爆發爭吵,帝後失和。
她以為,李治會從此認清武媚的真面目,廢掉武媚,重新啟用舊日功臣。
沒想到武媚的動作那麼快,不過幾個月的工夫,就找到一個和新城樣貌相似的裴英娘。
她更沒想到,李治竟然如此縱容武媚,因為一個不相干的裴英娘,就原諒武媚。
新城是長孫皇后最小的孩子,是李治的同胞妹妹,武媚是害死新城的罪魁禍首!
常樂大長公主氣得渾身發抖,發間的簪環首飾跟著顫動:「一個裴十七,就能抵得過你的親妹妹?」
李治低頭攏攏衣襟,神色黯然,「說來說去,姑母非要朕親口承認嗎?」
想起早逝的同胞妹妹,他眼中泛起冰冷淚光,「姑母不必遷怒皇后,新城的死,和旁人沒有關係。非要找個因由的話,只可能是朕的緣故。」
常樂大長公主的怒罵聲一滯,愕然看向李治:「九郎糊塗,新城分明是武媚害死的!那些證據,你不是一一查證過嗎?」
「證據?」李治抬起手,他纏綿病榻多年,昔日寬闊厚實的手掌,如今已經連奏摺都握不住了,「那不算證據,姑母查到的,只是道聽途說而已。」
常樂大長公主不信,「那九郎為何命人把墓中壁畫上的侍女的臉全部刮掉?為什麼處死駙馬韋正矩?為什麼和武媚爭吵呢?」
李治在姑母的一連串追問中沉默下來。
為什麼?
因為他愧疚。
新城公主是李治最小的妹妹。她出生的時候,沒有得到太多的關注,因為長孫皇后為了生下她,病情再度加重。
宮中所有人和外戚世家,時刻關注著皇后的病情,沒有多餘的精力去關心一個幼小的嬰兒。
兩年後,長孫皇后溘然長逝。
李世民傷心不已,把李治和晉陽公主兕子接到身邊,親自撫養。
新城年紀最小,尚且離不開乳母,喪母過後,只能交給宮人照顧。
也許是怕勾起傷心事,李世民雖然給予新城最優渥的生活,最尊貴的身份,破格讓她在及笄前享受湯沐邑,把她許配給魏徵的兒子魏叔玉,為她安排好一切,但很少見她。
魏徵死後,李世民悔婚,貞觀二十三年,他將新城嫁入長孫家。
婚事還沒完成,李世民因為服用婆羅門神藥病逝於終南山翠微宮。
新城不得不推遲婚禮,為父守孝。三年後,她正式嫁給長孫詮。
他們的感情很好,琴瑟和諧,舉案齊眉。
直到李治開始清算長孫家。
新城披頭散髮,哭著進宮,懇請兄長饒過駙馬長孫詮。
李治狠下心腸,拒絕寬恕長孫詮,把他流放到偏遠的荒涼之地。
隨著長孫家的敗落,長孫詮被當地官員殺死。
駙馬的死訊傳回長安,新城整天以淚洗面,痛不欲生。
這時候東陽公主向李治提議,儘快讓新城改嫁,她才能忘掉長孫詮。
李治同意了。
東陽公主舉薦的駙馬人選是韋正矩。
李治為了彌補妹妹,把韋正矩從一個小小的低級官吏,一路提拔至常朝大員。
新城仍然悶悶不樂,最終抑鬱而逝。
李治之所以處死韋正矩,流放韋氏全家,完全是出於遷怒,不是世人猜測的為新城報仇——韋正矩和新城感情生疏,但他絕沒有膽子虐待皇室公主。
新城從小孤苦,安分守時,磕磕絆絆長大。她賢惠謙卑,遠離朝政紛爭,從沒有仗著身份插手朝政,但身為大唐公主,她註定會受朝政影響。
駙馬長孫詮的死,才是造成新城迅速衰弱的主要原因。
而把長孫詮送上黃泉路的人,是李治。
所以他才會下令以皇后的規格操辦新城的喪事,才會再處死駙馬韋正矩後,又讓人把韋正矩的屍身和新城合葬。
他對不起妹妹,只能通過這些舉動,彌補自己的過失。
武皇后確實曾經瞞著李治,阻止新城進宮為長孫詮求情——常樂大長公主查到的「真相」中,只有這一點是真實無誤的。
李治因為這個和武皇后爭吵,三成是憤怒武皇后的欺瞞,剩下七成,是為了減輕心中的愧疚。
他疼愛妹妹,但那時候的他年輕,自負,一切以政事為先,長孫家的子弟,不能留。
新城的悲劇,早在她嫁給長孫詮的那一刻,就無法扭轉了。
韋正矩,韋家,武皇后,只是替李治擔下虛名的惡人而已。
含涼殿氣氛嚴肅,守在內殿外的宮人膽戰心驚,還在為剛才聽到的談話恐懼。
重重回廊之外的東閣,裴英娘也滿面愁容。
李令月已經哭了一早上了。
也不知她哪裡來的那麼多眼淚,哭哭啼啼兩個時辰,竟然還能擠出淚花。
裴英娘絞乾帕子,溫柔解勸,「人死不能復生,阿姊切勿過於傷懷,否則賀蘭表姐九泉之下也會不安。」
李令月抬起臉,哭得紅腫的雙眼像兩塊摻了酪漿蒸餅,「那天上午我們還好好說話呢,怎麼一下子,人就沒了呢?」
說完這句話,她哭得愈發傷心。
裴英娘束手無策,哄也哄過了,勸也勸過了,撒嬌賣乖,裝傻充楞,十八般武藝,輪番上場,李令月就是哭個不停。
說到底,裴英娘和賀蘭氏沒什麼關係,沒法和李令月感同身受,所以不知道該怎麼解勸李令月。
正頭疼著呢,眼光無意間掃過李令月發間的佛手紋桃木簪,裴英娘心頭一亮。
她留下忍冬照拂李令月,帶著半夏去尋李旦。
李旦沒有出門,照舊在書房抄寫古人文章。
他的書房空曠闊朗。三面是高高的書架,架子上累著一卷卷精心裹起來的卷冊,書軸上掛著簽子,註明綢袋裡裝的是哪卷古籍。微風拂過,各色彩綢簽子隨風搖動,發出窸窸窣窣的細碎聲響,聽起來有些像雨聲。
書房南面大敞,冬天時會設屏風帷幕,其餘季節只懸幾道竹簾擋雨,長廊直接通向花木扶疏的院子。廊檐底下流過一條淺溪,溪水清澈明淨,偶爾游過幾條色彩斑斕的錦鯉。
馮德把裴英娘領到書房前。
裴英娘彎腰,把脫下的漆繪木屐擱在長廊邊沿,輕手輕腳步入內室。
李旦今天沒戴冠,長發用金環束起,穿一件翡翠色圓領袍衫,盤腿坐在書案前,脊背挺直,坐姿端正,猶如一棵屹立在山巔的青松。手中執一支紫毫筆,正專心致志地臨摹碑帖。
這樣的李旦,少了幾分凌厲,更像一個鮮衣怒馬,灑脫不羈的少年。
裴英娘走到他背後,看了一會兒,有些羨慕。
她練字只是為了應付,李旦這樣的,才是真正愛好書法的雅人,旁人只能學其形,學不來他的風骨。
李旦提筆蘸墨。
裴英娘看辟雍硯底下的墨水不多了,乾脆挽起袖子,幫著研墨。
隨著她的動作,濃稠的墨汁順著辟雍硯最外端的凹槽,緩緩流入底部。
裴英娘漫無天際地走神:在墨錠里摻入香料,不知會有什麼效果?
李旦寫完最後一個字,輕輕展開書軸,把捲紙從頭到尾審視一遍,確定沒有不滿意的地方,取來玉石鎮紙,壓住捲紙兩端,留在書案上晾乾。
站起身,把紫毫筆放進拳頭大的水盂中洗刷。
這才主意到書案旁不知何時多了個嬌小的身影。
眼神放空,姿態懶散,一看就是在發呆,手上倒是還一絲不苟地磨著墨錠。
他放下水盂,擦乾手,「今天不用上學?」
裴英娘回過神來,眨眨眼睛,「阿姊哭了好久,皇后殿下心疼阿姊,特許我們在殿中休息,這半個月都不必上學。」
她提起武皇后時,語氣平常,沒有露出害怕畏懼的情狀。
李旦卻皺起眉頭。
昨天他把李令月和裴英娘各自送回寢殿,守在太液池前,想質問母親。
李令月才十歲,小十七才八歲,母親竟然當著她們的面殺死賀蘭氏,難道就不怕嚇著她們?
李令月是他的妹妹,小十七也是他的妹妹,他不能容忍母親如此對待兩個懵懂天真的孩子。
然而他左等右等,並沒有等到武皇后,只看到失魂落魄的李賢。
李賢早已成親,在宮外建有王府,一般不會留宿在宮中。
平日風度翩翩的六王,在宮裡橫衝直撞,像個吃醉了酒,到處撒酒瘋的酒鬼。
李旦把李賢帶到自己的寢殿,命人為他醒酒。
李賢抓著他不放,「阿弟,阿弟,你怕阿娘嗎?」
李旦不知該怎麼回答。
如果是以前,自然是不怕的,因為武皇后是他的家人,他為什麼要怕自己的親人?
九歲那年,在目睹武皇后的諸多手段之後,李旦終於明白,母親不僅僅只是母親。她和尋常貴婦人不同。一般的貴婦人,相夫教子之餘,追逐錦衣華服,貪圖奢靡享受,尋求內宅之中至高無上的權柄,這些武皇后早就得到了,她不滿足於此,想和男人們一樣追逐權力,她有野心,有貪慾。
對武皇后來說,爭權奪利比他這個小兒子重要多了。
從那天開始,李旦不再像小時候那樣整天圍著父母打轉,不再為父母的關注或者忽視而患得患失。
他幾乎沒有童年,剛剛學會察言觀色,就被迫在一夜之間長大成人。
阿父是皇帝,阿娘是皇后,兄長是太子。
他,只是個親王。
一個必須謹守本分,魯鈍忠順的親王。
他已經忘了該怎麼和母親相處,武皇后在他眼裡,比阿父更威嚴。
李賢似哭似笑,揪著李旦的衣襟,啞聲嘶吼:「阿娘為什麼偏偏是我們的母親?為什麼?!」
李旦守著胡言亂語的李賢,一夜未眠。
大多數時候,他不知道該怎麼面對武皇后,親近也不是,敬畏也不是,憎恨談不上,崇敬?更不可能。
裴英娘扯扯李旦的衣袖,「阿兄,你認得執失大郎嗎?」
李旦收回思緒,目光落在裴英娘巴掌大的小圓臉上。
他看得出來,裴英娘也怕武皇后,可她的害怕,似乎沒有影響到她的心態。
也許他不該一味明哲保身,退讓和恭謹並不會讓母親心軟,如果他想保護兩個妹妹,必須和小十七一樣,坦然面對自己的恐懼。
主意一定,李旦霎時覺得豁然開朗,「執失大郎?你問他幹什麼?」
裴英娘苦著臉,「阿姊再哭下去,眼睛都要哭壞了。執失大郎是薛表兄的知交好友,我想托他給薛表兄帶句口信,讓薛表兄進宮一趟,安慰阿姊。」
前段時日,裴英娘往來於安平觀和蓬萊宮,李治特意派千牛備身執失雲漸護衛她的安全。
執失雲漸身材高大,裴英娘每次看他,都得仰起頭。
他五官深邃,相貌英俊,眼瞳是暗淡的灰褐色,不愛說話,寡言少語,身手利落,能動手的話,絕不張口,典型的武人風格。
裴英娘怎麼說也和執失雲漸相處了一段時日,但從頭到尾,硬是沒和對方說上一句話!
李令月老是攛掇她從執失雲漸口中打聽薛紹的消息,裴英娘很想幫李令月一解相思之情,可執失雲漸就像個啞巴一樣,連呼吸聲都比一般人的輕!
所以她只能來找李旦求助了。
李令月最寶貝的那根佛手紋桃木簪子,是薛紹親手雕刻的。很明顯,這對少男少女,一個郎有情,一個妾有意。只是因為年紀都小,平時免不了磕磕碰碰。好起來表兄表妹親親熱熱,手拉手一起去看波羅球賽。一時惱了,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非要另一個認錯討饒,才肯迴轉。
李令月啼哭不止,大概只有請動薛三郎,才能讓她破涕為笑。
裴英娘知道李治默許薛紹和李令月親近,才敢想出這個辦法來,不然就有些私相授受的嫌疑了。
李旦想到李令月的脾氣,也跟著頭疼,「我帶你去含涼殿,執失雲漸今天當值。」
兄妹倆到含涼殿的時候,剛好碰上常樂大長公主從裡頭出來。
常樂大長公主面色青黑,宮人們生怕觸霉頭,大氣不敢出一聲。
李旦牽起裴英娘的手,帶著她躲到廊柱背後。
「阿兄?」
李旦搖搖頭,「你記住,離大長公主越遠越好。」
裴英娘點點腦袋。
她進宮的頭幾天,宮裡說什麼的都有。
有人說她生得像被廢後王皇后害死的安定思公主,所以兩位聖人都格外喜愛她。
裴英娘對這個說法嗤之以鼻。
且別說安定思公主夭折的時候只是個小小的嬰兒,五官還沒成形。而且武皇后頭一次看到她時,滿臉驚喜,完全不是一個正常母親看到和夭折的女兒長得像的孩子時該有的反應。
有人說裴英娘酷似晉陽公主。晉陽公主小名兕子,字明達,和李治從小一起長大,感情親厚。可惜天生病弱,十二歲時不幸病逝。
裴英娘起初也懷疑自己長得像晉陽公主,不過她很快推翻這個猜測。因為李治曾多次在她面前提起晉陽公主擅寫飛白書,如果她真的是晉陽公主的替身,李治說起晉陽公主的名字時,不會那麼自然。
裴英娘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常樂大長公主對她的厭惡嫌惡。
她確信,常樂大長公主肯定知道她長得像誰。
如果不是常樂大長公主兇悍跋扈的惡名在外,裴英娘還真想旁敲側擊打探一下,她到底是誰的替身啊?
知道答案,她才好為李治解憂不是!
可惜常樂大長公主是個炮仗,碰上火星子就會炸起來,她沒有開口探問的機會。
等常樂大長公主走遠,李旦拉著裴英娘從廊柱背後走出來,「在這裡等著我。」
不一會兒,他轉身回來,身後跟著一個穿絳紅袍的英武男子。
裴英娘發現,李旦好像又長高了。執失雲漸的祖父是突厥人,天生高大,李旦和他並肩走在一起,竟然差不多高。
她低頭看看自己腳下的木屐,嵌了木齒,有增高效果,然而她剛才站在李旦身邊時,還是只到他的腰間。
執失雲漸裹幞頭,穿絳紅圓領袍,腳蹬皂靴,腰佩長刀,英姿颯爽,乍眼看去,和長安兒郎並沒有什麼不同。
仔細看,才能看出他的眉眼五官格外深邃。
他和李旦交談幾句,俯視著裴英娘,冷冷道:「薛三後日進宮。」
聲音沙啞,口音很純正。
裴英娘半天沒反應過來:原來執失雲漸說話的嗓音是這樣的啊!
李旦目送執失雲漸離開,看一眼裴英娘,語帶戲謔,「小十七很喜歡執失大郎?」
裴英娘抬起頭,一臉茫然,李旦從哪裡看出來她喜歡執失雲漸的?
她喜歡欣賞生得漂亮的人,但絕不會因為相貌而影響自己的好惡。
李旦扭過臉,「回去吧。」
他已經打聽清楚了,母親為武承嗣和武三思挑選的聯姻對象,是河東豪強之女。母親重用寒門士子,籠絡河東豪強,送出兩個侄子,不費吹灰之力,成功換來兩個豪強門閥的效忠。
小十七逃過一劫。
可阿父的舉動,又讓他心生警惕。執失雲漸是執失思力和九江公主的長孫,阿父很器重他,不會隨隨便便給他安排差事。
前有宗室遠支文成公主遠嫁吐蕃,裴英娘和她身份類似,由不得李旦不多想。
裴英娘喚他阿兄,信任他,依賴他。
他得看好裴英娘,不能讓阿父或者阿娘隨隨便便把她嫁了。
雖然那一天還很遙遠,但早點提防著,總比事到臨頭再慌手慌腳要強。
裴英娘回到東閣,把薛紹後天進宮的好消息講給李令月聽。
李令月果然收了眼淚,「三表兄要進宮?」
她臉色仍然不好,但至少開始分心想其他事了。
李旦沒有跟進東閣,送裴英娘回去後,徑直回到含涼殿,求見武皇后。
羊仙姿似乎已經等他多時了,「殿下今早才說,大王這幾日肯定要來。」
偏殿軒朗,帳簾半卷,武皇后頭梳垂髻,坐在案前批改奏章。
小几上擺滿各種書卷帳簿,幾個著男袍的女官跪在她下首,低頭抄錄書卷上的內容。
「阿娘。」
李旦行禮畢,跪坐在武皇后身側。
武皇后打發走女官們,「旦兒,你長大了。」
從前,李旦是幾兄弟中最不起眼的那一個,他永遠遊離彷徨,置身事外,不像李賢那樣四處結交名士才子,也不像李顯那樣和長安的五陵少年郎來往密切。
武皇后曾以為,李旦會是幾個兒子中,最讓她省心的那一個。
那天,他竟然闖進刺史府,直接帶走李令月和裴英娘,委實出乎武皇后的意料。
如果闖進府的是李弘或者李顯,武皇后不會吃驚,李弘正直,李顯莽撞,聽說刺史府出了命案,衝動之下一頭闖進去不稀奇。
可李旦不一樣,私底下的他如何且不論,在她面前時,他始終柔順聽話,從不多嘴說一個字,不多走一步路,完全不像個意氣風發的少年人。
武皇后不會把李旦的異常行為當做是心血來潮,她敏銳意識到,小兒子已經悄悄變了。
李旦迎著武皇后審視的目光,挺直脊背,「阿娘,你預備拿小十七換什麼?」
武皇后愣了一下,合上奏本,「怎麼,你這是要替小十七討公道?」
李旦雙手握拳,「阿娘,阿父很喜歡小十七,令月和我把她當成親妹妹,她才八歲,且讓她過幾年安生日子吧。」
他向武皇后叩首,「阿父今年的笑容越來越多,還要親自參加春狩,阿娘,您帶小十七進宮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武皇后看著李旦漆黑的發頂,眉心緊皺,她的兒子們離她越來越遠,如今,連最小的李旦,也開始疏遠防備她了。
李旦等著她的回答。
武皇后嘆口氣:「罷了,我好歹是幾個孩子的母親,怎麼會為難一個八歲的小娃娃。」
李旦親耳聽到武皇后的保證,輕輕舒口氣。
他不會忘記趕到刺史府時,裴英娘躲在窗戶後面的那道眼神。
她臉上不該露出那樣的神情。
蓬萊宮外,一抬轎輦自北向南,經過四座里坊,忽然被一群商人擋住去路。
常樂大長公主的公主府建在宣陽坊,東邊是商貿集中的東市,北邊緊鄰銷金窟平康坊,西北面是皇城,交通便利,繁華熱鬧。
熱鬧過頭,就是煩擾了。
轎輦幾乎是一點點往前挪,走得很慢。
常樂大長公主心裡正煩躁,急著回公主府,看到奴僕腳步遲緩,不耐道:「怎麼回事?」
戶奴回道:「回稟貴主,東市開張,那些商人一窩蜂堵在市署門口,排隊領牌子。來往的商隊要把牛馬牲畜送去安置。兩邊混在一起,仆不敢快走,免得傷了貴主。」
商人雖然富裕,但地位低下,不能在城中乘車,不能穿絲綢衣裳。戶奴雖然是奴婢,提起商人的語氣,卻有些高高在上的意思。
常樂大公主冷笑一聲:「不長眼的狗鼠輩!」
她拿武媚沒辦法,難道還對付不了幾個平頭老百姓?
她一聲令下,公主府的豪奴們舉著棍棒,一擁而上,一頓打砸,把商人們和商隊的牛車趕走。
常樂大長公主在路上行人的哀痛呼叫聲中放下帳簾。
回到公主府,常樂大長公主立刻命人去尋趙觀音,「二娘呢?喚她來見我。」
侍女小心翼翼道:「女郎出門訪友去了。」
「去哪兒了?」
侍女們面面相覷,不敢回答。
常樂大長公主氣得面色鐵青,「去六王府,告訴女郎,她老子死了,我等著她回來哭孝!」
侍女知道大長公主這回真的氣狠了,不敢支支吾吾,飛奔去二門外傳話。
「好好的,怎麼咒我死?」駙馬趙瑰笑著進房,「今天怎麼這麼大的氣性?」
常樂大長公主冷笑一聲,「我一肚子的火氣沒處撒,別惹我。」
趙瑰連忙作揖,不敢多話。
奴僕們把賴在李賢王府內院不肯走的趙觀音勸回公主府:「女郎,公主真生氣了,您快回去吧。」
趙觀音也存了一肚子火,回到家中,先拉下臉,「阿娘,六王這幾天心情不好,我沒閒心和您鬥嘴。」
常樂大長公主額前青筋暴跳,「孽障!李賢生得再俊秀,也不是你的歸宿!我已經向聖人求來旨意,你早點收回心思,等著嫁給李顯吧!」
趙觀音臉色大變,「為什麼是七王?我愛慕的是六王!」
常樂大長公主冷聲道:「李賢已經娶妃,六王府哪有你的位置。」
趙觀音眼圈一紅,「只要能長久待在六王身邊,我不介意向房氏低頭。」
趙瑰聽到這句,心道不好,霍然站起,擋在趙觀音面前。
常樂大長公主的動作比他更快,塗了鮮紅蔻丹的指尖已經彈到趙觀音臉上:「我乃堂堂公主,你是我的女兒,怎能與人為妾?你只能做正妃!」
趙觀音捂著臉頰,淚水潸然而下,「我不管,我不要嫁給李顯!他蠢笨自大,哪裡比得上俊逸出塵的六王!」
常樂大長公主清喝一聲,「李賢再好,也不是你的。敕旨已經擬定好,你趁早死心吧。」
趙觀音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阿娘好狠的心!我這就去宮中面見聖人,讓他收回成命!」
「你敢!」常樂大長公主橫眉怒目,「你以為聖人會因為你的幾滴眼淚就改變主意嗎?現在聖人還不知道你真心愛慕李賢,以為只是少年人間的玩笑而已,才會挑中你做李顯的正妃。如果聖人確定你喜歡李賢,你這輩子就算完了!」
趙觀音抬起淚流滿面的臉,「聖人大度寬和,一定能體諒我的真心!」
常樂大長公主氣極反笑。
趙瑰輕咳一聲,把女兒拉到一邊,「二娘,你阿娘不是哄你玩的。現在宮裡的人只當你年紀小,把你和六王之間的事當成笑話說。如果你跑到聖人面前自剖心跡,別說六王,李顯你也嫁不了!」
看趙觀音還一臉倔強,不肯服氣,趙瑰嘆口氣,打發走侍女僕從,「你聽說過昔日那個名動長安的才子王勃的事跡嗎?」
趙觀音擦乾眼淚,小聲嘟囔:「一個不得志的才子,關我什麼事?」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李治是個心機boy。
另外武皇后是狠毒,可是她真的很有才幹,作為一個傻白甜,作者真的很佩服她。
好多人以訛傳訛,說新城公主死於家暴,這種說法其實蠻不負責任的。
從出土的墓葬和各種史料來看,新城公主並沒有受到家暴。她的婚姻有些波折,但是過得很幸福,偏偏不能長久,駙馬長孫詮因為家族覆滅而被流放,客死異鄉。新城極度悲痛,身體一直不好。她的第二個丈夫韋正矩因為尚主一路高升,肯定不會傻到虐待公主。初唐、盛唐的公主地位很高的,不會發生醉打金枝那樣的事。那時候的王孫公子都不敢娶公主,一是怕公主彪悍,二就是怕和韋正矩一樣,沒把公主伺候好,自己丟腦袋不說,全家老小跟著倒霉。
阿家:對婆婆,婆母的稱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