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尉大獄之中,廷尉正李繼(1)已經被大司馬張奚逼到了「牆角」。Google搜索
左右監官原本休沐,此時也從官署返回跟查。偌大的廷尉大獄照壁前,或立或坐,或跪或匍匐,或摁眉心或掐虎口,或啜泣或痛呼,觀音修羅,十相俱全。
張奚對著照壁上複雜的人影咳了一聲,側面朝一旁的宋懷玉道,「你看呢?」
宋懷玉摸了一把額頭的汗,雖是料峭的初春夜,他卻覺得兩脅發膩,耳戶滾燙,就連聲音也有些啞。
「司馬啊,這可是衝著您的大公子去的啊……老奴是萬不敢呈見陛下,還要慎重……還要慎重才是。」
廷尉正從聲道:「宋常侍的話有道理,雖然有女犯自認潛入洛陽,曾藏身中書監官署,但畢竟是一面之詞,就這樣把中書監牽扯入案,恐有後亂啊。」
張奚一面聽二人應答,一面掃看手邊新呈的罪狀:「那就是不敢再審了。」
說著操手入袖,仰頭冷笑了一聲:「成吧。」
照壁前的氣味著實不大好聞,汗的酸臭,血的辛辣,混著燈油燃燒的焦味,一層一層地鍍在錦衣華服上。
張奚不說,卻又沒有讓還押的意思。宋懷玉面前的那個女人幾乎跪不住了,刑後痛得作嘔,身子向前一塌,聳肩猛地吐出了一灘污穢。宋懷玉是皇帝的近侍,血污見過不少,自身卻從不沾染,此時險些被嘔穢濺袍,差點彈立起來。
廷尉正見他狼狽,遂對獄卒道:「來人,取水過來。」
獄卒還未及應聲,竟見張奚赫然起身,落掌拍案而喝:「取水何用?世道清濁不明,諸位哪一個身上是潔淨的!哪怕是永寧塔中供佛的淨水,也洗不乾淨吾等為臣……」
他像是隱忍了很久,脫口即五官糾纏,眉毛豎立,舉臂橫指,直向廷尉正的眉心,再提聲,續斥:「洗不淨吾等為臣,貪圖私利,為禽獸驅策,而漠視主君的大罪!」
一語畢,廷尉正僵在其位,無從辯駁。
誰都知道禽獸指的是誰,卻想不到這位德高望重的國之肱骨,竟然把這兩個字眼安在了自己兒子的頭上,已然是急怒攻心。
宋懷玉只得揮退獄卒,緩和道:「司馬大人息怒,我等並非有意包庇,實乃此罪過重,若冒然結呈,而至陛下將中書監下獄……其餘尚且不提,只此時尚在對東面用兵之際,在朝的將領,獨中領軍趙謙將軍就……」
「中領軍護衛宮城,什麼時候成了護衛中書監官署的!」
「話是這麼說,可是司馬大人,您是先帝託孤重臣,何該為陛下處境著想,如今北面羌人兇悍,東面又將起戰亂,陛下岌岌可危,心憂不已,若在此時處置中書監,何人跨馬提刀,替陛下禦敵啊。」
他這話說得懇切。
張希雖然氣得肩膀聳顫,聽罷卻心生頹意,對於這個養子,他最後悔的就是,少年時代沒有把他留在洛陽教養,而是任由他同趙靳的兒子一道北上從軍。去的時候是一隻渾身的冷刺的幼狼,回來時卻已獠牙森然。
當年,時任中書監的陳望直言,張鐸培植軍中私勢,攫利,壟權於地方,實有亂政之兆,誰知,這種清談席上的私話,還未成文呈送皇帝眼前,陳望就已批冤罪,合族下獄,受盡酷刑後,被腰斬於市。
其狀之慘烈,朝中一時人人自危。
張奚這才意識到,當年那個衣衫襤褸,渾身是傷,跟著徐婉走進張家府宅,寧可餓死也不跪張氏牌位的少年,已決絕地走向了一個令河內張氏在門閥士族中,大失儒雅之望的極端。
「兩位大人,中書監來了。」
張奚尚在沉吟,女犯聽到這一聲,卻嚇得渾身篩糠般地抖起來,手腳的鐐銬嘩嘩作響,亂發之下瞳孔閃爍。
張奚掃了一眼跪地的女人,擺手道:「還押。」
誰知話音未落,就聽照壁後傳來一聲:「慢著。」
聲落人現。
宋懷玉等人回身看去,張鐸一身玄色燕服,已立在了燈影之下。
廷尉正上前見禮,他亦以禮相回。而後走到張奚面前,彎腰深作揖。
張奚看向他的背脊,雖有衣冠遮蔽,可脖頸裸/露處,仍依稀可見六日前在張府所受的刑傷。
他一時厭惡,不肯回應,操起手邊的罪狀,擲到他面前。
「若要自辨,就跪下。」
「無話可自辯。」
面前的人說完,徑直直背,轉身朝那跪在刑架前的女人走去。
女人拖著鐐銬不斷地朝後縮,直到背抵刑架再也動彈不得,只能抬起頭,驚恐地望著張鐸。
誰知他竟噙著一絲笑,伸手撥開她額前的亂發,哂道:「此等品貌,劉必也送得進宮?」
說著手指使力,掐住了她的兩頰,冷道「張嘴。」
女人被迫仰頭張口。誰知張鐸竟隨手取過淬在火中的一把舌鉗,扯出女人的舌頭,反手捏夾其鼻樑與下巴,向下狠力一扣合,女人的牙齒瞬間截斷了自己舌頭,只見鮮血迸射,眾人卻連一聲慘叫都沒有聽到。
宋懷玉被眼前的場景嚇得捂胸退了幾步。
廷尉正尚算冷靜,但看著那被張鐸拎在手上女人口似血洞,也不免心有餘悸。
張鐸鬆開手,女人身若抽骨,如同一灘爛肉一般撲攤在地。
他從袖中掏出絲絹,一面擦手,一面回身朝廷尉正道:「好不好勾案(2)。」
廷尉正應道:「畏罪自盡。我這就寫案宗。」
張鐸點了點頭,擦淨手上的血,蹲身撿起張奚腳邊的那分罪狀。
屈膝跪下,雙手呈回。
「雖無言可辯,但但憑司馬大人處置。
張奚渾身戰慄,良久方從齒縫裡逼出兩個字:「逆子……」
面前的年輕人似乎笑了笑:「我此行為解局而已。」
張奚抬頭看向廷尉正和兩個監官,皆是一副如釋重負的模樣,不由心灰意懶,仰頭闔目:「懼豺狼如此,吾皇危……矣,危矣啊!」
說罷,一把將罪狀攆揉擲地,悵然欲走。
「司馬慢一步。」
張奚回過頭,卻見他仍未起身。
「你還有何話要說!」
「廷尉正,可容我與司馬私談幾句。」
廷尉正與宋常侍早已如坐針氈,忙道:「大人自便」,起身退出。
照壁上兩道青痕凌厲。
那女人的屍首還躺在一旁,雙目圓睜,瞳孔外擴。周遭被血液醃過的鐵鐐散發出沖鼻的氣味。
張奚胸口上下起伏,看著行跪之人和喝道:「故作姿態,何必?」
「全父子名聲而已。」
「不知悔改!」
他輕笑一聲,應道:「悔改什麼?」
「呵?竊利者,雖入囹圄,尚有一日得恕,竊國者千刀萬剮,魂魄不聚,萬劫不復。你竟不知道悔改什麼?」
張鐸抬起頭,「身後事身後說,入地獄我自有辨言。」
「狂妄!」
張奚早已不是第一次聽他如此應答,盛怒之下,竟尋不出話來相應,一時牽連其母,喝道:「果然是賤婦所生的逆子!」
說完,猛地吸了一口血氣兒,里內腥嗆,撫胸急嗽不已。
面前的人手指暗握,未己,卻伏地叩一首,抑聲道:「我縱有萬罪,與母親無關,敢問司馬,還要囚她至何時?」
「你還有臉問你她!」
張奚怒頂胸口,好不容易緩出一口完整的氣兒。
「她一意孤行要帶你認張家為宗,卻把張氏百年清譽盡毀,此等罪婦,合該囚禁至死!她自知其罪,如今身在東晦堂,無非贖罪!」
「贖罪?」
張鐸突然仰頭笑了一聲。
「她怎麼贖,就對著白玉觀音?又或逼我在東晦堂門外受你鞭責?」
他一面說,一面站起身,「你告訴她,她送我的那一尊白玉觀音,我早砸了!」
一言直逼面門,張奚也不禁向後退了一步,喉內腥甜涌動。
「你……就不怕報應。」
誰知他卻跟近一步,「我死過很多回,亂葬崗,金衫關,東晦堂門前,呵……」
話至此處冷然一笑,其後聲中竟帶出一絲無名的悲憫。
「死得時候,糊裡糊塗,不知道是因為什麼,也不知道是為了誰。所以要說報應,哪個人沒有,遲早而已。我也要勸司馬大人一句,趁著後路尚通,報應未至,趁我還念母親的情面,辭歸河內,避世勿出,張氏闔族尚有餘生可保。」
說完,他撩袍蹲身,再次把那被張奚碾揉成團的罪狀撿起, 「你認為把這刑逼的供詞呈與陛下,會令陛下對我生疑。」
一面說一面將其撫平,「倒是會。只不過,我若獲罪……」
話聲一頓,他看了一眼腳邊的屍體:「東進伐劉必,你等去嗎?」
是時眼風相對,張奚竟在張鐸的目光中掃見了輕蔑。
他剛要開口,卻又聽他道:
「廷尉苦於勾案,內禁軍疲於追捕,都甚為疲倦,這封罪狀,我親交廷尉正呈送內宮,司馬也不必夜審辛勞。」
說著,他拿過火堆旁的一根絡鐵,挑開那女屍上凌亂的衣衫,視其刑傷,笑道:「人不是這樣打的,這種事根本不適合司馬來做。改日請大人去中領軍軍營的刑房看看。不消半柱香,人能說鬼話,鬼能說人話。」
(1)廷尉正:類似於大理寺卿,掌管刑法的官職。
(2)勾案:結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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