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1章 理想
費邑得來全不費功夫。
當孫禮他們十人潛入門樓的時候,裡面的徐州軍正嬉鬧地打著搏戲,一邊倒歪著的酒缸,讓整個空氣都醉醺醺的。
孫禮他們很容易就確認了人群的主將是誰,沒有帶任何血腥就解決了戰鬥。
再然後,費邑的大門就在大雨中緩緩打開。
至此,泰山軍進入徐州的大門徹底打開。
雨夜中,電光又一次照耀著了,此時已經被安排到雨棚下的費縣人看清了。
那是一支聳然如山的鐵軍堅毅地向他們走來。
……
暴雨總是這樣,來的快去的也快,可又不知道什麼時候還會下。
對於丁盛、董訪兩大帥來說,這場大雨的確不是時候,此前他們正對臨淄城發動猛攻,但就因為這場大雨,他們不得不放棄了已經取得的戰果,退回營地。
而到了營地後,泰山軍也沒有好過多少。
因為丁、董二部的大部分吏士都是來自乾冷的北方,對於現在潮濕的狀態非常不適應。
不過索性這大雨去的也快,就在今日天放晴的時候,丁、董二人決定給全軍休整一下。
丁、董二人這麼做,除了保證軍隊的士氣,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是他們要陪同一個重要的人物巡視臨淄附近。
原來,在蛇丘行營的令書送到臨淄大營的時候,還來一人,此人正是陶黯。
陶黯之前一直任鄴城高級講武學堂的山長,最近被張沖調到了行營參贊。
此前張沖在看了丁、董二人各自發來的軍報後,雖然整體戰事都是成功的,二人也算有配合,但實際上二人卻還是你打你的,我打我的。
比如之前丁盛奔襲臨濟的時候,就沒有和當時負責此片戰區的董訪打招呼,還是董訪反應及時,才及時帶著主力大軍過濟水,這才擴大了整體戰果。
所以有鑑於此,張沖就讓陶黯到臨淄大營,專門來協調二人的工作。
其實說白了就是做個中間人,也不是直接領導這兩大帥。
那丁盛、董訪有意見麼?
也許是有的吧,但至少是未曾在陶黯面前表露什麼。
而且還有一點,就是陶黯本人的資歷也算是夠格的。
在如今大太的諸卿中,陶黯是比較獨特的一個,因為他少數幾個信奉到道家之人。
道家和道教,或者太平教根本不是一回事,而是一群信奉莊老隱逸思想的人。
比如堯舜時期,有個叫許由的高傑之士。當時堯打算退位給這個許由,就讓人去山裡找他,但當許由聽到這消息後,幹什麼了呢?
他直接去潁水邊去洗了耳朵,意思就是這種世俗的功名利祿髒了他的耳朵。
但更厲害的事出來了。
在許由洗耳朵的時候,旁邊正好還有個高士,他叫巢父。當時巢父正好牽著牛在穎水邊飲水。
然後他就問許由在這裡洗耳朵的原由,一聽是這個,直接就大罵許由。
說許由就是為了博得好名聲而故意為之,不然真心要隱居的話,如何又能有名聲傳出去,又能讓人如此輕易找到?
然後現在許由還在這裡洗耳朵,他倒是將功名之聲洗到了水裡,但這清水卻髒了,他的牛怎么喝。
可見,這巢父啊,是比許由還不利功名的人。
也正是這些人和後面的莊子,共同構建出了戰國時期的道家思想。
但不要認為道家總是出世,在天下無道的時候,這些人也會出來教育門徒來改變這個天下。
比如曾授張良兵法的黃石公就是如此。
而陶黯也是這樣的背景,他就是被一些道家隱士們給培養起來的,就是去尋得明主,平此亂世。
所以陶黯明明沒什麼大來歷,卻對天下大局有著深刻的看法,而且道德高潔,不與常人同。
其實泰山軍,或者說大太到底是以何種思想來宰執規劃天下的呢?目前來說用以前的諸子百家之流都不能準確涵蓋。
因為現在大太的諸多門下重臣們,他們就來自幾乎不同的流派。
如度滿、蔡邕、諸葛珪等人就都是儒臣,只是他們各自的傾向又不同。而何夔呢,又偏向於縱橫家的意思,然後如田豐、沮授、嚴莊、高升這些人,又都是赤裸的法家。
這些人都有各自的執政想法,但想法歸想法,他們都知道無論是他們中的哪一家都不會成為日後大太的正統思想。
因為他們知道,他們的王上正走一條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之路,不論是思想還是政策,都是如此。
但無論是儒家、法家還是縱橫家,他們都是講究入世建功的,所以他們在朝堂上是能自洽的。
可你陶黯這個道家是啥意思呢?你不是講究出世嗎?怎麼也來求富貴,求名祿了?
所以當張沖任命陶黯這個道家作為高級講武學堂的首任山長的時候,很多人就反對。
他們反對的理由就是,道家的思想是和朝廷站在對立面的,畢竟你等自詡高傑之士,那不是荼毒人心,讓人學著做嗎?
要是有才華的都跑去信奉了道家,那天下誰人來治理?
所以這些人不僅反對陶黯作為講武學堂的山長,還建議張沖取締掉道家的思想,讓天下無野賢。
他們也不擔心這個會得罪朝中的一些老太平道徒,因為道家和他們幾乎就是兩種東西。
但張沖卻堅持讓陶黯做了第一任山長,而他給眾臣的理由是什麼呢?
他認為自秦以來,天下皆出利之一孔,無論是殺生以為功勳,還是讀書求取聲名,其實都是為了榮華富貴。
這個應該不應該呢?應該。
但張沖卻不希望天下人都是這樣,都是為了個利字。
他當眾說了一個新詞,就是「理想」。
大夥都不明白這個詞是什麼意思,因為從來沒聽過,也沒見人用過。
但當張沖為他們解釋了後,眾人就明白為何王上要說這個詞了。
在王上的詮釋下,理想就是道理之想,是一種絕對的信念,是靠一種道理去為天下之義,為人心的。
大夥不明白信念是什麼,也不明白道理是什麼,但他們知道「義」。
不就是孟聖人說的義嘛,他們懂。
這些老兄弟們甚至還暗自竊喜,以為王上是真的義氣,這是還和兄弟們講義呀。
但一些年輕的,尤其是常年行走在張沖身邊的幕僚們,如李恆、李榕、馮熹、黃權、郭燾、吳瑞、張允這些郎官,他們卻聽懂了王上的意思。
其實王上是在推行一種治理天下人心的規範,這種規範就是王上說的「理想」。
王上也明白有些人是為了利而活,但王上卻也想讓那些為了理想而活的人被看到,被發現,被推崇。
因為只有那樣,才會有越來越多的人也懂理想,也有理想,如此這個天下才不會再次陷入如同漢一樣的危地。
而這些人中每個人因為學識背景的不同,也看出了不同的東西。
如李恆,他之前和大多數幕僚一樣,都屬於比較虛浮的。但因為在中人亭大戰的時候,因為毛躁而失誤,他就被張衝下放到了地方歷練。
但也正是下去後,他再一次回來了果然脫胎換骨,更加明白天下的情況到底是什麼樣子的。
所以在李恆看來,很明顯王上雖然還沒有得天下,但已經為後面天下治理而開始做準備了。
歷朝歷代都會吸取前人的教訓,如漢以秦失天下為教訓,休養生息,在關東廣大地區實行了分封而不是郡縣。
而後來光武吸取前漢之教訓,在他看來前漢能被王莽篡權就是因為王莽以讖緯而奪了天命。所以光武一定要掌握讖緯的解釋,不僅是他,他的兒子、孫子都在讖緯上大加控制。
為的就是在讖緯和天命上塑造出漢之天命不絕的觀念。
但現在炎漢也失了天下了,那是什麼教訓呢?
有些人會說是宦官亂政、外戚亂權;有的人會說是桓靈昏庸。
但這些都不是泰山軍的答案。
泰山軍的對漢失天下的答案實際上早就體現在了行動和政策上。
那就是漢失天下就是耕者無其地,豪勢之家攫取了天下最多的財富卻無一樣能奉天下人。
但作為張沖的貼身大秘,李恆的認識絕不僅於此,他知道王上對漢失天下還有更深的認識。
那就是無論是皇帝、貴戚、世家,他們其實都已經在道德上淪喪,眼裡只有蠅營狗苟的私利,而沒有了公心。
而解決這一辦法,正在王上所說的那二字:「理想」。
人人有理想,講理想,這天下才不會亂。
王上真的是高啊!
李恆如是理解,但也有人想得更細了,他就是李榕。
他和李恆還有另外一個在外的李尚三人共同稱為「三李」,也算是在年輕一代的文臣隊伍中有名氣的。
和李恆理解的偏之於大視野,李榕則理解成了修身之道。
王上說的要講理想,那樣就會影響到別人,然後就會有越來越多的人講理想。
在李榕看來,這不正是孔子說的「君子如風,小人如草」嗎?
君子應該像風一樣,作為那個影響別人的人,而大部分小人或者說是普通人,他們就和草一樣,風往哪裡吹,他們就往哪裡倒。
什麼時候吹東風了,他們就會倒向左邊。什麼時候上面的風向變了,開始吹西風了,他們又會倒向右邊。
所以責怪他們往東往西是沒有意義的,而是得上面的君子們明白該什麼時候刮什麼風。
如果二李,一個從天下利弊得失,一個從個人修養得失來理解,那有一人卻敏感地看出了王上將要對軍隊採取整頓。
他就是郭燾。
郭燾是很會揣度他人心思的人,尤其是張沖的心思,他更是十八個念頭在心腸里細細琢磨。
他敏銳的發現,既然王上在說陶公的時候講到了「理想」二字,不就說明在王上看來,陶公是有理想之人嗎?
而將陶公放在了講武學堂,又說以理想去感染理想,那是不是說明那些正在講武學堂進修之人在王上看來就是沒理想的?
而什麼人在高級講武學堂進修?不就是隨王上一起打天下的老弟兄嗎?
這樣看來,似乎王上要對這些老兄弟們有所整頓啊。
郭燾想到了這個,但誰都沒有說,就是將心思留在了內心深處。
之後果然如郭燾所料,王上在打下京都後,真的就開始執行起規模最大的一次整軍。
可以說軍中大部分老弟兄都被安排到了鄴城高級講武學堂進修去了。
其實在郭燾看來,這樣也是合適的。
即便在軍中接觸的不多,但郭燾也能聽聞很多,那就是軍中那些老人自入京都後就開始了攀比。
不是攀比誰官做得大,就是攀比名刀寶馬,宅邸。
這種風氣肯定是斷然不能長的。
所以王上行此「理想」二字恰恰不是要拋棄那些老兄弟,而是真正有著治病救人的仁心。
王上真的是仁義啊。
但其實不論是這些人各自怎麼解讀,反正「理想」和陶黯這個人就是聯繫上了。
所以縱然是大帥的丁盛、董訪也不敢在陶黯面前拿大,反而要多和這個「理想之士「多多接觸,也好讓他們也理想理想。
於是,當大雨停後,陶黯表達出要在臨淄看看,尤其是那條淄水走走的時候,二人都不約而同的同意了,還一起陪著來。
從這方面來看,陶黯能讓兩個大帥作陪,也是牌面十足。
之後,丁盛、董訪二帥就各自帶著所屬的牙兵一起陪陶黯來到了臨淄邊上的淄水。
此時,陶黯就站在淄水邊上的一處土坡上,盡目遠眺。
只見淄水一直蜿蜒向前,而在北面又有一條水流從北面向南匯入到淄水,兩者最後一起流向遠方。
雖然沒有看到,但陶黯知道那遠方的不是大海,而是一處大湖,它叫巨定。
這個地方他來過,只是沒想到再一次來到這裡,卻是這樣的場景。
而在兩條河道相交的河岸上,一處巨大的城池橫亘在地平線上,它就是臨淄。
此城就是他這次來的目的了。
嘆了一口氣,陶黯忽然對還在說話的丁盛、董訪說了一句話:
「就以此水破臨淄。」
丁盛、董訪二人一開始愣了一下,還沒明白陶黯的意思,但很快二人明白陶黯到底啥意思了,皆悚然看了對方一眼。
他們都從對方看到了一個意思:
「難道這就是理想之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