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2章 危局
實際上陶黯所指的攻城之法並不稀奇,不過就是歷朝歷代都用的老手段,水攻罷了。
無論是智子掘汾水以淹太原,還是王賁掘大河以淹大梁,都是用的這種辦法,效果也有目共睹,那是相當的好。
但此前無論是丁盛還是董訪,他們卻都沒有想到這個辦法。
這也不能怪他們,其他軍將還有個什麼三十六計呢,但在泰山軍這邊卻從上到下都講張略戰術。
一切都講堂堂正正,便是用奇也是虛實結合,從來就沒有用過什麼詭計或者水火之策。
所以丁盛和董訪還是下意識地按照老辦法來解決老問題。
但當陶黯說出這個辦法的時候,丁、董二人卻還是猶豫了,他們倒不是覺得這個有傷天和,都打了這麼多年仗了,哪還會有這種婦人之仁?
他們實際上是在糾結如果是水破臨淄,那最後這戰功是屬於誰的呢?
是屬於陶黯的,還是他丁盛或者董訪呢?
當然,他們三個還好說,畢竟真要細算還是能算得明白的。
但他們下面的這些軍將們卻就難算了。
一旦水破臨淄,敵軍土崩瓦解,那最後本該落在部下們手上的戰功可就飛走了。
破城斬將之功和俘降個溺水之人,那功勳的含金量能一樣嗎?
而且丁盛和董訪二人有一點心思是誰都沒有說,那就是他們對部下們的軍功的看重甚至要高於他們對軍功的渴望。
因為說實在的,他們二人都已經到了封無可封的地步了,現在就算真在他們手上拿下個臨淄又如何?是能讓他們更進一步嗎?
但反過來,如果這些軍功委給下面的部下們,那情況可就大大不一樣了。
現在這局面,就是軍中普通吏士都知道,天下一統的局面很快就要到來了。
而自古就是馬上打天下,馬下治天下。
到時候天下定於一了,他們這些武人不說是刀槍入庫,馬放南山吧,那肯定也是幾年輪不到一次仗打。
那時候,部下們可能幾年,十幾年,都得原地踏步。
所以這段時間就是武人們最後的關頭,毫不誇張講,那就是一戰定終生。
而丁盛和董訪二人為何要為部下們考慮這些呢?
除了要給追隨多年的老部下們一個進步的機會,更多的還是希望他們自己這個小團體能快速發展。
當然,他們這些小團體並不是什麼山頭,在張沖幾次改編整編中,軍中至少在明面上已經不大敢講我是誰誰誰的人了,誰誰誰又是我的人這些話了。
但不可否認的是,不論你講不講,其實人該想的還是會想。
對於那些有著相同經歷,相同履歷的人,外人天然的就會將他們當成一派的,即便你不是。
所以實際上丁盛和董訪都有這樣的核心團體。團體成員無不都是追隨他們多年的老部下。
而丁盛和董訪也很清楚,日後他們在軍中的排位和實際權力大小,實際上就是看這些團體成員占據了哪些位置,有沒有後繼梯隊。
還有一點,從秦漢以來的歷史經驗來看,縱然天下太平了,後面該有的政治鬥爭還是一個不會少。
到時候,萬一他丁盛、董訪栽了,有這些老部下們在,他們的族人子侄還是有人照顧的。
所以到了丁盛、董訪這個位置的時候,他們已經很少看重個人的功勳了,反而特別願意去提拔和發現人才。
無他,這一筆筆成功的提拔都是一筆筆恩情呀。
這也是他們給後輩們留下的真正財富。
但現在如果按照陶黯的計劃去打,那這些都無從談起,可能青徐戰場是平定很快了,但落在頭上的戰功可能卻不多。
而與此同時,前中護軍和中軍行營的武人們卻參與最後的大決戰,他們相信,只有這一次決戰後,他們和那些行營的武人們一比,將會落後得非常多。
可能這一次落後,這輩子就追不上了。
這讓丁盛和董訪二人如何願意。
於是二人琢磨了一下,就要去反駁這條建議。
但卻不想那陶黯似乎能看透人心,就在他們開口之前,陶黯主動補了一句。
只聽他淡漠的說了一句:
「你們應該明白的,在黃天大業面前一切都可以犧牲,甚至是你我。」
這番話就如同冰錐一樣刺破丁盛和董訪二人的內心。
丁盛還好些,只是有些忌憚陶黯是不是會給王上參他們一表,其他倒是無所謂。
但董訪可就不一樣了。
他是有黑歷史的,當年他在河濟根據地因為執行田政的傾向性問題造成了河濟地區的豪族暴亂。
這事單從結果來看似乎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畢竟還是因為這個,泰山軍得以利用這個機會將盤踞在暗處的豪族勢力一網打盡了,也為後面河濟地區的發展鋪開了道路。
但這事卻是不能細想的,因為這件事的本質是暴露出董訪這個泰山軍高級軍吏,似乎在大政方陣上是和王上唱反調的,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是同情豪族之家的。
這種和王上意志背道而馳的行為,縱然在當時都會讓人惴惴不安,更不用說王上被神化為天地英雄的現在了。
所以董訪是萬萬不能再一次犯這個錯誤的。
他很清醒,明白之前他能被輕拿輕放,不是自己的行為沒多大回事,而是王上珍惜自己,給他機會。
正如王上說的那句話:
「培養一個黃天事業的同路人不容易,要能保護。」
這話固然讓人心暖,但董訪是萬萬不敢忘記這話還有個後半句,那就是:
「可要是個別同路人執迷不悟,一條道走到黑,那黃天事業也是不會等他的。」
於是,當陶黯這番威脅性十足的話說出來後,丁盛還在那邊猶豫,而董訪卻直接站了出來,拍著胸脯對陶黯道:
「陶公,這就交給本帥吧,本帥……」
他還沒表態結束,剛剛還猶豫的丁盛直接搶過話說:
「陶公,這個任務就交給我吧。我軍中有善土木的,定然能在下一次暴雨前攔截淄水,到時候等暴雨一來,可直接決壩水攻臨淄。」
好傢夥,剛剛還猶猶豫豫,這會看到董訪要先表達了,立即搶先表態。
無怪乎丁盛總自稱為泰山軍第一聰明人呢。
他的確聰明。
於是,陶黯就這樣饒有興味的看著兩名帥在這爭搶著任務,甚至彼此之間吵得面紅耳赤。
他搖了搖頭,看向了那千百年來依舊川流不息的淄水,看著兩岸開墾出來的無數良田,心中也是頗為沉重。
他陶黯又如何能不知道,這大水一放,這些耗費了不知道多少血汗才開墾出的良田,可能就要一招毀於大水。
到時候,他陶黯可真的就是一策而讓數十萬臨淄人衣食不落了。
我知道自己是為了理想,我問心無愧,但為何我的內心深處卻這麼感到罪惡呢?
難道我的心在騙我?
將這些莫名的情緒排掉,陶黯轉頭就向二帥開始布置了軍務。
他丁盛該如何如何,他董訪又該如何如何。
此時他們三人都沒有意識到,本該平等的三人,這會丁、董二人儼然已經是陶黯的下屬了。
……
淄水的對岸,鬱鬱蔥蔥的密林。
縱然臨淄早在春秋就是東方大都,歷代兵家每每攻伐臨淄就要來這裡伐砍一批林木作為攻城器械。
但千年過去了,這淄水岸邊的森林卻好像沒有多少減少。
此時,就在這片密林的邊緣,幾名騎士隱匿在林內,眺望著淄水對岸。
很顯然,他們看到了陶黯這群人,並觀察這些人的底細。
而在這幾騎的後面,茂密的林內淅淅索索,不知道有多少人馬就潛伏在這裡。
這些人全部都是身穿絳紅色的衣甲,旗幟全部偃倒下來,只有時不時來回奔走的令兵們在林中時隱時現,其他人都靜靜的潛伏著,不動聲色。
毫無疑問,這一支軍隊正是曹操的大軍。
曹操在尋找關羽主力無果的情況下,終於決定急行軍返回臨淄,打算對圍困臨淄的泰山軍進行打擊。
但同樣的,他們也在路上遭遇到了那場大雨,因此不得不在這片原始密林中躲雨。
當然,這樣的結果自然是悲慘的。
因為雷暴而死的人馬,昨日就有十六人騎,這讓曹軍的士氣陷入了低迷。
今日天晴,就當曹操準備帶著大軍出林的時候,他們看到了對岸來了一隊人馬。
此時的曹操就帶著幾名軍中騎將隱匿在林邊,小心的觀察著對岸。
從他的視野來看,對岸的人馬肯定是泰山軍,而且似乎人數也並不多。
但他也不能確定,因為對面的有不少此起彼伏的山坡,這大大阻礙了曹操的視野,所以他也不確定敵軍人數到底有多少。
所以他決定讓人去對岸抓幾個泰山軍的哨探,好摸清敵軍的底線和情況。
因為臨淄城已經被泰山軍團團圍住,荀攸那邊最後一次給他送來的消息已經遠遠落後於現實了。
所以目前為止,曹操只知道圍城的泰山軍是丁盛和董訪兩隻軍團,但其人數到底有多少,目前已經發起了幾次攻城,他們的後勤補給在哪裡。
這些他曹操都不清楚。
之前曹操還是很擔心自己的蹤跡會被泰山軍的哨騎給抓住的,畢竟他的騎兵無論是從數量還是從質量都要比泰山軍來得弱。
所以曹操才專門繞了遠路,就是要用這片密林來遮蔽蹤跡。
本來曹操還擔心呢,因為雖然密林能遮蔽蹤跡,但畢竟離臨淄還是有不少的距離的,所以可能在獲得情報這一點是不利的。
但沒想到,他這邊想睡覺,那邊就有人給他遞上了枕頭。
現在敵軍的人數似乎在百人上下,於是曹操想了一下,就讓曹洪帶著三百虎豹騎從淄水的下游過岸,又讓高柔帶著三百虎豹騎從更上游過岸。
兩邊都繞遠迂迴,然後鉗擊對岸的泰山軍哨騎。
此時的曹操依然將他看到的那些人當成泰山軍的哨騎,並不知道正處在他對面的是泰山軍臨淄大營的三大高層。
可以這麼說,一旦曹操將這三人陣斬,那整個青徐的戰事都要被逆轉過來。
到時候,本已經明朗的天下局勢可能都有反覆。
但即便曹操不知道這些,慣常謹慎以獅子搏兔,還是讓他派出了六百虎豹騎。
這股力量對於對岸不過百騎的泰山軍無疑是有壓倒勢的。
於是,就這樣一場將會意外決定青徐乃至天下的衝突戰,就在淄水北岸的台塬地上爆發了。
……
時間到了巳時,本已經看得差不多的陶黯再一次建議順著淄水再走一走。
原因是他要確定一下河道的寬度,看哪一段河道最適合建立攔截水位的壩口。
此時,空氣中依然很潮濕,從不遠處那片原始森林吹佛來的薄霧正緩慢得覆蓋在淄水水面上。
霧靄沉沉,能見度開始有點低了。
這個時候,一直陪在陶黯身邊的一名牙兵忍不住勸道:
「山長,這一帶時常起霧,學生覺得今日還是早些回營地,等日上晌午的時候,山長可帶著軍中的土木大將們再過來,那樣看得更清楚些。」
很顯然,從稱呼上來看,這名牙兵此前應該是陶黯的學生,應該也是出自鄴城講武學堂的優秀生。
果然,隨著這名牙兵說完,水面上飄過來的霧氣就更大了。
不得以,周邊的牙兵們都取出火摺子,將隨身攜帶的火把點燃了。
這樣他們的視野才稍微正常些。
一路上,一直沉默的丁盛不知道怎麼回事,忽然一拍自己的腦門,笑著對陶黯道:
「陶公,本帥突然想起來營中的一項軍務,要不咱這就先回吧。到時候晌午的時候再來,也是一樣的。」
陶黯看了一眼丁盛,知道此人因為剛才的事情其實有了情緒。
他又環視了一遭附近的突騎,見大夥都有點意興闌珊的樣子,遂道:
「行,咱們先回去。反正該看的也看得差不多了。」
陶黯是道家信徒,信奉水的因勢利導,此刻既然眾人都有歸意,那現在就應該選擇回去,沒必要為了強調自己的權力而去違背人心。
於是,本該向下游的隊伍突然折返,開始向著臨淄那邊的大營行進。
似乎這一刻,命運在垂青這些人,讓他們逃脫了一場必死的危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