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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與先生闔玉棺(三)

2024-08-25 23:41:24 作者: 七小皇叔
  春萍幼嫩的指甲在宋十九掌心撓了撓,面上仍舊是毫無表情,連乖巧也談不上,只咬著嘴唇望著她,不打算再多說一個字。

  宋十九在她淡淡的眉頭和蹙起的眉峰里感受到了力度不小的倔強,透過瘦弱的小人兒,好似望見了當年顛沛流離,不愛言語的李十一。

  她自認算十分幸運,天賜神骨放蕩不羈,及至投胎轉世,也被李十一護得好好的,養得嬌憨又自在,從未有過吃苦受罪的時候。

  細細想來,她所受最大的罪過,無非是曾經對李十一求而不得的愛情。

  然而她如今有了李十一,便完滿得再不能夠了。

  人總是如此,若太過圓滿,輕易便生出了恐慌,怕福滿招禍,怕橫生枝節。有人將恐慌化作患得患失的矯情,有人將它變作推己及人的慈悲與憐憫。

  宋十九是後者。想將福報壘得大一些,再大一些,壘得足夠堅不可摧,變成說服自己心安理得享受世間美好的藉口。愛情令神佛難擋的鐘山燭龍生出了懼怕與敬畏,變得同燒香求子的陳麻子媳婦沒什麼兩樣。

  而春萍相反,她想將突如其來的福氣變小一些,變得再小一些,小到她可以坦然地認為自己配得上,溜走時也不至於太不捨得。

  宋十九幾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拉起春萍的手繼續逛。

  春萍便持著自己小小的欲望,在包子鋪邊聞了一回肉香,在酒樓側面聞了一回酒香,最後在脂粉店前聞了一回胭脂香。她心裡的雀躍未曾展露到臉上過,一雙眼茫然而好奇,拉著宋十九的掌心微微出汗。

  凍瘡又癢起來,卻並不難受,因為心裡也癢了起來。

  買了紅底粉杜鵑的新襖子,坐了人擠人的電車,又打包了幾份晚上吃的糕點,付銀錢時春萍的眉又蹙起來,望著錢幣發了好一會子怔。

  一行人回屋熱熱鬧鬧地做飯,春萍卻糊裡糊塗地起了燒,病氣來勢洶洶,面色酡紅眼珠混沌,小腿肚子不住地抽筋。宋十九大驚失色,忙將她安置在床上,用厚厚的棉被裹了,又差五錢去請大夫。

  大夫來把了脈,又翻了翻她的眼皮子,卻是號不出什麼病脈來,便斟酌著開了兩副治肺炎的藥。

  廚房裡的飯香被藥稥替代,爐子咕嚕嚕地沸起來,幾人手忙腳亂地折騰了小半宿,強灌了幾碗藥,又拿巾子細細擦著她乾燥的手心兒腳心兒,至後半夜,春萍腦袋的熱度才下去了些,昏昏沉沉暈睡過去,濡濕的頭髮團在頸間。

  宋十九靠坐在床邊擁著她,替她將汗擦了,耳後有細微的翻書聲,她轉頭,看見李十一坐在桌邊就著燈光的側影。

  她有些困了,手指撐著額角,將眼皮懶怠地抻開,又抽了抽精緻的鼻翼。

  宋十九忽然在她的細小的動作里生出了無限的溫情,這溫情是昏黃的油燈,是被捻出毛邊的書冊,是她擁著的發熱的小人,更是倦得厲害卻仍候著她的李十一。

  一切不踏實的都變得腳踏實地,一切飄在天上的都開始生根,天為父地為母的九大人開始想要一個孩子,在一個不特殊的年份的不特殊的夜晚。

  但這樣的想法只是一秒,停留得還沒有油燈爆破的響動長,短得令它無法成為一個提議。

  胸腔里不期而遇的母性倒是生得有些長,宋十九輕輕拍著軟軟的被褥,忽然問李十一:「你瞧我和她,似不似你從前和我?」

  李十一側臉,詫異地挑眉,略有些紅的眼珠子在宋十九溫情脈脈的手上一滾,未語便是笑。

  「怎麼?」宋十九偏頭問她。

  李十一搖頭。她同宋十九幾時有過這樣母慈子孝的靜好?

  若梳理她同宋十九的關係,便自然能發覺,她從未將宋十九看作過幼童。除卻衣食住行的照顧,她同她的思想從來便是對等的。從一開始的「要鼓掌嗎?」「若有能耐,學認字兒」至宋十九捧著饅頭慢悠悠地同她遞眼神——塗老么誆你。

  她在她心裡,是來路不明的小怪,是未曾覺醒的幼獸,卻從未是一個孩童。

  是以才能夠在往後毫無芥蒂地將她放在心上,成為她勢均力敵的唯一伴侶。這份「唯一」世間無可比擬,自然也無從肖似。

  宋十九明白了她的意思,彎唇淡淡一笑。見春萍睡熟了,便放低了嗓子道:「今兒我給她洗頭,上頭十分多虱子。」

  未等李十一開口,她又道:「只是……沒有活的,悉數死了。」

  李十一的眉頭擰起來,宋十九小聲琢磨:「我聽聞,若人死了,虱子才跳出去,可未曾見過宿主好端端的,虱子卻滅了個乾淨。」


  李十一垂下眼帘,表示知道了,見宋十九起身掖了掖被子,二人才一同回屋。

  春萍的燒來得快去得也快,第二日一早,便精神大好。雖臉色仍有些蒼白,在紅襖子的襯托下卻也有了些喜慶。她吃了一碗五錢拌的蔥油麵,倒是不再用袖子擦了,捉起宋十九別在她前襟的手帕,學著宋十九的模樣沾了沾唇部四周。

  吃過飯,她百無聊賴,又坐到沙發上摳手,巷子裡傳來幾個少年的追逐的笑鬧聲,她慢吞吞地走過去,趴在窗上瞧。那幾個少年學生模樣,背著的布袋子裡露出幾本書,春萍的眼神跟著那書本上上下下地跳。

  另一頭的院子裡傳來噼里啪啦的動靜,將整個寂靜的院子點燃,春萍聽見有人叫她,便小跑過去開了門,硫磺味兒躥了滿鼻子,她眯著眼睛一瞧,阿音穿著毛領大衣站在院子裡,將羊皮手套一摘,雲朵形狀的髮捲堆著昳麗的笑,沖她招手:「春萍!來!」

  她見春萍磨蹭,便快步上前拉住她的手腕子,領到院子中央,將點燃的線香往她手裡一塞,指著地上的炮仗說:「眼瞧著要過年了,你也放兩個炮,去去晦氣!」

  春萍瞄她一眼,貓兒似的,又瞧了瞧手上的香,略一皺眉便搖了搖頭,將線香遞迴給阿音,又轉頭回了屋。

  阿音舉著那香,煙味繚繚繞繞的往她鼻子裡鑽,她打了個小小的噴嚏,小聲道:「不曉得哪裡來的丫頭,比李十一小時候還悶些,偏偏十九喜歡,我是半點瞧不出可愛來。」

  阿羅坐得遠遠兒的,也不曉得聽進去沒有。

  阿音又蹲下,點了一個炮仗,站起來自言自語:「放炮多好玩兒,鄰里的丫頭們個個都喜歡,我巴巴兒地買來,偏她嫌棄。」

  她被這炮仗引起了興致,翹著嘴角看。

  「啪」一聲脆響,紅紙紛飛,炸得院門口的雞咯咯咯地飛躥,阿音也被唬了一小下,往後一退,卻未曾聽見接下來的鞭炮聲。

  她的耳廓被一雙手捂住,溫柔得很,令她的身子骨水似的淌進了那人的懷裡。

  她咬住嘴唇同阿羅對視,將笑意調教得半褪不褪,手裡的線香被遠遠兒地拋出去。

  原來人是始終長不大的,好比說阿音總被不規律的響聲激發出幸福感,比如幼時點的爆竹,比如此刻被掩住雙耳時聽見的身後人的心跳。

  入夜,爆竹躥去天上成了閃閃爍爍的星辰。春萍洗過澡,擦著頭髮下樓,卻發覺廳里一片漆黑,四下無人,她有些慌,扶著扶手一步步往下走。

  「吱——」一聲響,老舊的木板被壓彎了腰,齜牙咧嘴地抗議起來。

  春萍在這個動靜里怔住,泛著光澤的眼珠子睜得頂大。她開始抖起來,當初被藏在水缸里時鋪天蓋地的恐懼同黑暗一齊到來,她沉著胸腔小心地吐納氣息,那時也是如此安靜,小小的水缸將一切隔離,老鞋匠的媳婦見著了她未藏好的頭髮,當下便扔了個火過來燎了,而後拼命往相反方向跑去,一面跑一面罵,說——你們這群狗東西,追得上老娘算你們的本事!

  之後,她便什麼也聽不見了,耳旁「嗡」的一聲,只能聽見自己骨頭因恐懼而震動的聲音。

  她不愛煙花,不愛炮仗,不愛一切轟然炸開帶著硫磺味兒的東西。總令她想吐。

  她捏緊扶手,正要回身,眼前卻出現了星星點點的光亮。她轉頭,一幅幅光影自紗窗上飄過,在空曠的大廳里遊走。身跨白馬的少年將軍,逐月點燈的神妃仙子,氤氳的山水,矯健的猛虎,通通成了被暖光裁剪成的影子,旋轉著拓在冷清的屋子裡。

  她走了兩步往下一瞧,廳堂的正中央放了一個走馬燈,仙音燭令燈面上的圖像活了起來,將她的雙眼染得五光十色。

  這是一幅綺麗而虛幻的畫,似只發生在母親嘴裡的童話,能夠將懼怕黑夜的孩童奇異地安撫,走入香甜的美夢。

  浮光掠影中,她瞧見走馬燈旁直起來一個頎長的影子,那人的剪影比任何一副圖像都要精緻,睫毛冷淡地垂著,手裡架著方才點過仙音燭的火柴。

  火柴在她手裡一轉,又是一轉,倒比那走馬燈更吸引人些。李十一這才轉過來,在燈影中笑了笑,道:「若想玩,便過來。」

  若不吃,便罷了;若想玩,便過來——她說話總是這麼兩句,連語序也未變過。但春萍總覺得,這位話不多的小姐總能恰如其分地擊中自己心底的渴望,好似有手在她脊背處輕輕地推了一把。

  她於是走過去,在走馬燈旁蹲下,勾頭瞧了一眼那燭火,又仰頭望著被折射出的影子。


  她頭一回主動說話,她問:「老鞋匠的媳婦,會變作光嗎,還是星子呢?」

  尋常人討安慰,得來的回答通常是肯定的,但李十一隻低聲道:「不曉得。」

  甚至她並不曉得老鞋匠是哪一個。

  春萍仰臉望了她一眼,稀疏的睫毛一眨一眨,眨至第五下時,她將抿著的嘴往兩旁一拉,露出一個不大熟練的笑容。李十一低頭看她,鼻息款動,亦還了一個安撫性的微笑。

  春萍未再說話,只靜靜地望著變幻的花燈,李十一將燈盞留給她,靜悄悄往回走。

  樓梯踏了幾步,正至月影闌珊的轉角,卻忽聞一陣淡淡的冷香,微涼的指頭拉住李十一的手腕,將她帶到了拐角處的陰影里。

  來人不由分說,將李十一抵在牆上,凹凸有致的身段貼上去,胸口頂著李十一的,將她的手腕一扣,而後徑直咬上了她頸邊的紅痣。

  身體、氣味、甚至張嘴的胭脂味都熟悉得不行,李十一連驚訝也無,身體遠比思想更迅速地判斷了形勢,抬起另一手按住宋十九的後腦勺。

  宋十九的呼吸橫衝直撞,咬她的力道也不輕,有酸酸的醋味兒自唇齒間隙里冒出來,似一隻惱了的小獸。

  小獸召喚犄角似的蹙起眉頭,上下齒又將李十一的肌膚磨了磨,撒足了野,最後伸出舌尖兒安撫性地一勾,才將李十一發紅的脖子放開。

  李十一還未撩起眼皮,眉心又被宋十九的額頭抵住,她不想讓李十一瞧見她的表情,只將眼帘垂下去,抿住嘴角。

  「怎麼了?」李十一的言語比交纏的呼吸還要輕。

  宋十九咬了咬嘴唇內/壁,又來回輕蹭李十一的額頭,一會子才將握住的手腕放開,輕聲說:「這燈,你未曾給我做過。」

  她的委屈來得十分幼稚,與她體面的教養相悖,她原本踟躕了許久,最後才想起來自己是一隻神獸,神獸要什麼教養呢?她只要李十一。

  她卷翹的睫毛一/顫一/顫的,配上嬌艷欲滴的嘴唇,令再鐵石心腸的人也軟了脾氣,更何況李十一早就對她遞了降書。

  於是李十一溫聲道:「誰說走馬燈是只給她看的呢?」

  手圈住宋十九的腰肢,她將脖子退了退,拉開一個不大遠的距離,以眼神暖住宋十九,而後將嘴唇印上面前飽滿的胭脂。

  「不過這個,只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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