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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與先生闔玉棺(五)

2024-08-25 23:41:25 作者: 七小皇叔
  「放屁!」阿音沒忍住,當先打破怔愣的空氣。

  春萍被嚇得肩頭一縮,瞳孔絲毫沒有退卻,眼皮子一抖一抖的,極其克制地注視著她。

  阿音在她的眼神里回過神來,胸骨迅速收縮,放低了嗓子皺眉道:「你細想想,莫不是過糊塗了,翻了這個年頭才勉強夠得著民國十五年,這十來年被吃了不成?」

  她一疊聲兒問:「孫大總統年初沒了,你記得不記得?」

  春萍咽了咽口水,眼神緊張地閃爍起來,望了一眼緊鎖眉頭的宋十九,才細聲道:「孫先生自我記事起便不在了。」

  她明亮的眼睛像起了霧,疑竇而模糊地望著眾人,巨大的慌亂將她打得暈頭轉向,令她需要死死扣住桌底下凹凸不平的木料,才能抓住一點子真實感。

  她迷茫的眼裡有李十一、宋十九與阿羅安靜的輪廓,似漁民盪在海面,孤燈里望著沉默的礁石。而阿音是有著尖利嗓音的鮫人,讓朦朦朧朧的蠱惑更進一層。

  頭驟然一陣暈眩,險些在眾人驚詫的表情里昏厥過去,春萍深深呼了一口氣,強力抑制住不安,令阿音絮絮叨叨的快語重新攫住混亂的思緒。

  阿音「嘶」一聲翹起腿,側著身子打量她,見她面無血色的表情實在不似作假,才將曲起的食指遞到唇邊,無意識地咬了咬,又放下,拿指腹來回摩挲唇溝,問阿羅:「是春萍走岔了這光陰/道,還是,咱們?」

  未等阿羅開口,她忽而想起了什麼,搖頭否定:「街頭的餛飩攤兒,殺豬的陳麻子,都是往日模樣,咱們必定未動過。」

  她又敲了敲一旁的牛皮紙信封,快語道:「塗老么遞的信兒,裡頭說四順還未足歲,請咱們回去瞧著他抓周。」

  她三言兩語下了結論,對春萍鄭重其事地點頭:「你走岔了。」

  她的邏輯十分簡單,同一堆人相比,一個人走岔了,難度實在小許多。

  「走,走岔了光陰/道,是什麼意思?」春萍的下巴止不住的哆嗦,心裡卻逐漸撥雲見日。怪道阿音這個打扮,怪道街巷和樂昌平,怪道她瞧見的那銀錢……不是尋常樣式。

  她並非入了黃泉,卻是回到了過去。

  木屑陷入指甲里,塞得脹脹的,成了她渾身上下唯一的感官,她正要開口,卻覺藏在桌底的手上被覆了一塊絲絹,那絲絹輕輕一拂,三兩下掃去指縫的碎屑,隨即將她的手包裹住,溫柔而不失力道地拿下來。

  那不是絲絹,是宋十九細膩無骨的手。

  她的餘光里瞧見宋十九另一手支著額頭,將眉心放開,嘴唇彎了彎,說:「原來如此。」

  語氣淡然而無謂,並未將這混亂無序的緣由放在心上,似乎僅僅值得她鎖三秒眉點兩個頭,道一聲原來如此。

  她驟然明白了春萍頭上的虱子為何悉數死了,原是她機緣巧合倒流了時光,旁的活物卻未必有這能耐。

  春萍倒是很有能耐,她眼裡盛著笑,讚許地點了點頭。

  春萍不曉得她的讚許從何而來,卻莫名令她熨帖了許多,方才旁人瞧她的眼神似瞧一隻無家可歸的喪家犬,唯獨宋十九的手攏起來,攏作一個小而溫暖的窩。

  她不由自主地朝宋十九處挪了挪身子。

  阿羅望一眼李十一,阿音也望一眼李十一,氣氛微妙得厲害,李十一垂頭默了一會子,抬起眼皮掃一圈桌面,問:「今日誰刷碗?」

  「我。」五錢站起身,不緊不慢挽袖口。

  待見阿羅垂下脖頸沒了別的話,才開始壘起碗筷來。

  骨瓷碰撞的聲響過於家常,輕易便令光怪陸離的猜想落了地,到底活了幾百年,稀奇古怪的事見得多,五錢倒並不十分驚慌,天大的事也未必有眼前的涼透了的油花子難應付。

  耳旁有春萍穿著布鞋上樓的響動,他卻罕見地在洗涮的動作中走了神,被寒霜抹過一遍的曉窗上印出一張帶酒窩的怯生生的臉,他記得五娘被判時,府間籍里有這麼兩句——生死有序,勿亂時辰。

  他將這句話嚼了又嚼,隨後面無表情地低下頭,將五娘的笑靨掖進波瀾不驚的眼底。

  午歇的阿羅難得地未闔上雙眼,欲言又止的阿音亦難得地翻起了書,阿羅側身瞧她,她看書的樣子恬靜又可愛,文化人似的,只是習慣性地咬著指甲,也不管蔻丹才新鮮了幾日。

  阿音翻了好些,仍舊不得要領,便索性將書一扔,光腳縮進阿羅懷裡。天氣寒涼,她渾身似被冰碴子裹了一層,凍得阿羅起了小栗子,阿羅卻未撤開,伸手將她攬住,軟軟的足底抵著她撫摸似的蹭。


  阿音將臉頰擱在她頸窩旁,呼出的氣也涼颼颼的,小聲問她:「春萍的緣故,你知道,是不是?」

  阿羅垂眼看她,指頭穿過她的頭髮,把玩一縷發尾,回道:「大抵能猜出來。」

  阿音疑竇地望著她,眨眼,睫毛扇在阿羅的下巴上,癢酥酥的。

  阿羅的下巴一收,仿佛是輕輕將喉頭咽下,嗓音柔得循循善誘:「咱們這裡頭,能在時辰上作功夫的,唯有十九。」

  「十九回歸那日,燈盞俱滅,晝夜無光,時辰恭迎其主,自有波動。」

  橫公魚能感受到波動,旁的未必不能。

  「機緣巧合下,擾亂的時光道,不經意將春萍帶了回來,並且,帶至了鐘山之神身邊。」

  是以春萍總本能地靠近宋十九,是以她見著生人便暈眩起燒,她原本不屬於這裡,不過是被強留下,唯有宋十九能保有她的精氣,亦自然需避忌同他人的交集。

  「那麼……」阿音將下唇咬住。

  阿羅輕聲問:「春之秋菊,冬之夏荷,不合時令之花,能開多久呢?」

  阿音心底一顫。

  同樣一顫的還有書桌前的李十一收揀字畫的手,她的耳廓略微翕動,將一牆之隔的話語悉數納入神識里,阿羅在說給阿音聽,同樣也是說給李十一聽。

  她的手捻著眼前宣紙的一角,抿唇望著上頭的字。

  正中央的「萍水相逢」四字並不陌生,陌生的在下頭,有一排歪歪扭扭,蚯蚓似的筆畫,將這四個字描摹了下來。

  筆跡深淺不一,起頭頓點也毫不講究,連一旁不當心沾染的墨點子也昭示著寫字人的生疏,李十一望著那四個散了骨架的字,隱約瞧見一位小姑娘趁她不在偷溜進書房,虔誠得大氣不敢出,一筆一划地照葫蘆畫瓢。

  李十一提起筆,想了想又放下。

  其實那日她的話並未說完。

  「萍水相逢,儘是他鄉之客。」李十一露出一個不大成功的笑容,嘆口氣,果真是——他鄉之客。

  門被推開,宋十九走了進來,皮草領子掃著凍芙蓉似的臉,羊皮手套一摘,拍了拍上頭的寒氣。她見著李十一,挽唇一笑,將手裡的信封擱到桌上,低頭抽出一疊卡片大小的紙,那紙覆著膠面,攝魂似的拓著熟悉的剪影。

  她將幾張相片擺到桌面,攤開給李十一瞧:「上回領著春萍去照相館影的相,今兒洗出來了,你瞧瞧,好看不好看?」

  李十一掃一眼,照片裡春萍侷促地坐著,眼裡略顯驚慌,嘴角卻翹得高高的,將兩頰牽動得十分喜慶,一手攥著紅襖子,一手拉著一旁的宋十九。

  宋十九放鬆地跨坐在木椅扶手上,笑得春風拂面,意氣動人。

  李十一的眼帘緩慢地開閉,食指指腹自照片上宋十九的肩膀處撫摸下來,停到她與春萍交握的手上。

  她的神情不同以往,宋十九敏銳地斂了三分笑,將眼神落在李十一的指端,又兜兜轉轉地勾上來,仍舊是彎著眼角,說:「我總在想,為何她待我比旁人親近三分,我亦對她一見如故,今日方知有這樣的緣分。」

  慨嘆的語氣不大明顯,聽起來似一個試探。

  李十一直起肩膀,將她的手握住,在掌心兒里攥了攥,一會子才應道:「十九。」

  宋十九的眸光凝住,定定看著她。

  西洋時鐘咯噠咯噠,划船似地前進,將水面的波濤越攪越大。

  李十一聽著井然有序的秒針,將五指同宋十九的交纏,二人的掌根貼合著立起來,她的眼神也進退兩難地立了起來。

  她對宋十九平淡而溫柔地說:「將她送回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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