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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與先生闔玉棺(十)

2024-08-25 23:41:26 作者: 七小皇叔
  塗老么買了車票,同李十一北上,馬不停蹄至了安徽界。閱讀依塗老么所言,他在安慶周邊的薛家崗一帶瞧見的十九,是好些天前的事了。安慶是大城,市集繁華,街道熙熙攘攘車水馬龍。李十一租了一輛黃包車,沿著四方大街跑了一回,又穿過小巷掃了一回,卻一無所獲。

  出了城,李十一同塗老么沿著河道走,兩岸還有混著土的冰碴子,水流忍了一冬,跑得霎是暢快,兩岸零星開了些黃紫交雜的春花,瘦瘦弱弱的,卻是初春派來搖旗吶喊的前鋒。

  李十一忽然在春意四起的節氣里感受到了後知後覺的挫敗和急躁。

  她原本以為,尋找這件事情可以不必著急,上窮碧落下黃泉,她總歸能找到宋十九。

  但她看到這奔騰的河流,奮力的野花,時鐘一樣警示光陰的流逝時,她開始固執地覺得,自己作為看客,將世間的每一樣變化收入眼底時,身邊應當站著宋十九。

  她若不在,便是缺席。

  綠芽破土,冬雪新覆,她不想令宋十九缺席自己歷經的每一個春秋冬夏。

  她的餘光里蹲在一旁的塗老么,他將西裝褲子腿拎起來,皺巴巴地堆在大腿上,屁股繃得險些炸線,他仍舊微微墊著腳,將屁股一悠一悠地前後晃蕩,盯著河水發呆。

  他想了想,伸手拔一根狗尾巴草。

  李十一垂眸看他,以眼神詢問。

  塗老么下牙將上嘴唇包裹住,齜牙咧嘴地磨了一磨,才道:「跟家裡時,總念著你。」

  「這會子尋著你了,又想婆娘了。」

  他呸一口將嘴裡的細沙子吐出去:「我是不有病?」

  李十一笑了笑,沒有不屑,也沒有嘲諷。

  「缺席」這件事實在遺憾,所以人們才總嚮往團圓。人同人最生分的時刻,大抵便是講完各自的見聞後齊齊失聲的一刻,講得再多,也不敵「你不在」三個字。

  李十一望著遠處的群山眯了眯眸子,手裡捏上腰間的神荼令,手腕一動將其摘下來,往上一拋,輕聲喚:「木蘭。」

  耳旁風聲刷刷四起,李十一的舌尖在口腔里轉了個彎,卻伸手將神荼令握住:「罷了。」

  她仍是想自己找。

  她的愛情從凡世里生出來,沒有什麼驚天動地的筋骨,也不必勞師動眾。

  神荼令被收回,李十一蹲下來,從包袱里掏出幾個小紙人,手一點令其翻身落了地,李十一替它們一一戴上枯葉作的帽子,低聲說:「去附近山神廟問問,有勞。」

  小紙人嘰嘰喳喳地應了聲,撒豆搬四散開來。

  風聲低咽,李十一同塗老么坐在河畔等,塗老么自包袱里掏出幾塊鎮上買的亳州牛肉饃,並兩個碭山酥梨,兩人一口硬饃一口皖酒,唇齒生香,李十一卻吃得味同嚼蠟,只用了小半個饃,便飲著酒吹風。

  因著這法術有距離限制,小人兒不能行太遠,不過小半個時辰,便陸陸續續地回了來,七嘴八舌一陣回稟,均是搖頭,跑了最遠的小紙人怕李十一不高興,還遞了一朵沿途摘的花。李十一順從地接過來,拍拍它們身上的灰,又將其夾回書頁里歇著。

  李十一挨個點了數,還差一兩個,紙人到底脆弱,興許在路上出了岔子,她便收拾了包袱,起身要走。

  才剛轉身,卻聽得身後有細細弱弱的一聲:「十一。」

  她回頭,見是一個渾身泥點子的紙人兒,小心地避著水坑,勉力走過來。

  它走得一瘸一拐,右腿沾了水,萎縮著癱下去,腰上有半個指甲蓋大的洞,像是被火星子燎的。李十一三兩步上前蹲下,將它捧到手心兒里,它挨著李十一的指頭坐下,上氣不接下氣:「找,找著了。」

  李十一心底的火苗驀地燒起來,問:「在哪裡?」

  紙人道:「東南邊的山神廟,那山神老兒好似見過。」

  李十一要開口,又聽它道:「他卻不肯同我細說,只讓你過去。」

  它大聲嚷嚷起來:「他瞧不起我。」

  瞧著是委屈極了。李十一心頭大石落下,細微的笑意噙在嘴角,拇指替它抹了抹泥點子,又溫聲安撫幾句,將它放回包袱里,同塗老么對視一眼,二人往山神廟去。

  二人腳程快,依著小紙人的話,不過一炷香的功夫便到了廟前,這廟修在山底,被幾株參天大木掩映著,牆面斑駁殘磚舊瓦,久未修繕的模樣。外部的牆垣塌了半截,成了野草的棲息地,院子正中的香火爐里是濕噠噠的爛泥,布著幾頁新鮮的蛛網。


  破爛也有破爛的好處,譬如這屋裡沒了燭火,卻有因著殘破的屋頂射/進來的日光,倒是將裡頭照得很是亮堂。

  這不是什么正經的山神廟,仿佛只是鄉里鄉親胡亂壘的,兩旁是鋪了灰的供桌,面前一個半人高的泥台,上頭供著一座木頭雕的山神。神像周身的顏色剝落得差不多,披著的紅披肩亦是爛了半截,眉目自然是辨不清了,一顆頭歪歪斜斜的,沒了山神的氣度,卻頗有些滑稽。

  李十一在蒲團前站定,眼神自供桌下方一掃,那裡的積塵有一塊四四方方的空缺,好似是有人將原本倒扣的桌子擺正。

  是十九,她心神一動,胸腔內唐突地跳起來。

  顧不得許多,她抿了抿唇便向上首問道:「方才我的傀儡說,山神曾見過一位身著白旗袍的姑娘。」

  體態特徵紙人想必講過,李十一未再複述。

  「吱——」一聲響,山神的木身子小小地挪動了一下,灰塵簌簌落下來,似打翻了米麵袋子。

  雖說是小仙,也到底是個仙,沒了排場,也多少要擺個譜。

  待塵土晃乾淨了,他才出聲,先是清了清嗓子,替經年不勤打掃的嗓子開個道。

  他拖著嗓子問:「那姑娘,是你什麼人吶?」

  聲音自木頭裡傳來,自帶了三分嗡嗡的迴響,還有焦稻草一樣的氣息,語調又是十足地居高臨下,辨不清的眉目里也生出了些俯視蒼生的睥睨來。

  李十一沒有別的心思,只頓了頓,低聲道:「是我夫人。」

  喲。塗老么斜眼看她。

  山神的頭稍稍一挪,也是斜眼看她。

  「你是姑娘。」

  「是。」

  李十一很客氣:「還請告知她的下落。」

  坐落山頭幾百年了,稀奇事見得多,山神問了兩句便沒了興致,倦倦道:「尋夫人這事,你得求月老。」

  「唉!」塗老么瞧不過眼了,擼起袖子便要理論,「你若不曉得,喊我們來幹啥?」

  山神不是很高興:「不過瞧你的娃娃做得有趣,想討兩個同我說說話罷了。」

  「如此說來,你未見過?」李十一皺眉。

  山神哼一聲,不言語。

  塗老么急了:「究竟見沒見過,你倒是給個準話兒。」

  山神重重咳嗽兩回,顯見是惱了,兩個沒大沒小的娃娃,見著他不屈身不叩頭,連個「您」也沒一聲兒,可見是欺他落魄了。

  他於是冷哼,斥道:「哪裡來的無禮小兒!本君知或不知,與你何干!」

  塗老么倒是笑了,兩個指頭指著李十一,問:「你曉得這是誰?」

  說出來嚇死你。

  山神合眼,不願再搭理。

  塗老么幽幽道:「她叫令蘅。」

  廟裡一瞬安靜下來,連風聲也匿了,山神身上的披肩動了動,一會子才出了聲,卻是笑了:「令蘅?」

  他未用正眼打量李十一,只略略嘆了口氣,將所有的輕蔑與傲慢藏在裡頭。

  他乏得很,正要小憩,卻見沙塵懸停,風聲驟起,眼前猝然升起一塊巴掌大的令牌,在離他眉心三指之地,緩慢地旋轉。

  李十一望著地面的土渣,不作聲。

  再一抬手,她將神荼令收回來,卻聽「咚」一聲巨響,那山神歪歪斜斜的頭,竟骨碌碌滾下來,蹦躂幾下滾到她腳邊。

  塗老么被嚇了一跳,抬手捂住鼻子,眨巴兩下眼:「也不必……」

  行此大禮。

  老頭的聲音自地上傳來:「見過府君大人。」

  他的頭本就不牢靠,不過是勉強堆在上頭的。

  李十一將他的頭拎起來,扶正了放回木身上,又順手拍了拍上面的灰。

  山神忙道:「折煞老兒,折煞老兒。」

  雖說不知府君大人為何要扮成這個模樣,但他見李十一面色不大好,又急著彌補方才的過失,便在李十一收回手時主動搭話:「前幾日我頭掉了,也是一位姑娘替我安上的——便是那位白旗袍的小姐。」

  李十一的眼帘驀地掀起來,盯著他:「你果真見過她?」

  「見過,見過,拉著一位罩著臉的小丫頭。」


  「小丫頭走累了,在院子裡歇腳吃果子,那姑娘便走進來同我說了會子話。」

  自別人口中聽到她的消息,這樣的感覺實在太奇妙,令李十一的肋骨間充氣一樣漲起來,又是軟又是疼,仿佛此刻疊了宋十九的影子,在陽光也如此好的下午,站在這破廟中間,仰頭看山神。

  方才扶過山神頭的指尖酥酥地癢起來,不曉得她觸到的是不是同十九一樣的地方,連想像都令人心悸。

  「她說什麼了?」李十一的嗓子輕柔極了,尾音略啞,像抹了一層沙。

  山神想了想:「她問我,日常佑著什麼,靈驗不靈驗。」

  「我見她可愛,便問她可有什麼要求的。」

  「她說,」山神回想宋十九的語氣,搖頭,「她沒有什麼可求的。」

  山神不信,見她眉心掛著愁,哪裡是無欲無求的模樣。

  「那姑娘便想了想,問我,懂不懂令人忘卻的法術。」

  「我便問她怎麼了,她說,她此刻十分想念一個人,卻不曉得那人是不是如她一般想念她。」

  一滴水墜在李十一的心湖中央,她握了握指節,目生清瀾地看著山神。

  山神道:「我頃刻便懂了,怕是受了情傷,我便問她,做什麼要忘了呢?」

  「她說,她從前是個傻姑娘,所思所想都是那人,那人說的什麼,她統統照做,想都不必想。」

  「可是後來,她不傻了,卻變得貪心,她從要一丁點的愛,變成要許多的愛,最後想要滿心滿意的愛。她開始想要回報,想要平等,想要十二萬分的肯定與包容。」

  她開始覺得委屈,也明白委屈是源於計較。

  計較李十一付出愛意的多少,計較她是否無意透露出否定和漠視,計較到哪怕分毫。

  山神唏噓:「世間痴情對無情,泰半是如此。我立時瞭然,問她可是想要忘了那無情人。」

  李十一心臟一縮,將嘴唇抿住,呼吸蒼白地停駐。

  「她卻說不是。」

  「她說,她想要忘了她自己,做回傻姑娘。」

  「嗡」地一聲響,仿佛是遠處的撞鐘聲,又仿佛是源於李十一顫動的心底。

  她想要勾唇笑一笑,又覺眼裡霧蒙蒙的,令她剛將笑意釋放出來,便不自覺地抿住了唇角,提不起來絲毫往上的弧度。

  塗老么嘆了一口氣,掃過宋十九挪過的木桌。

  半晌,李十一才又開了口:「還有麼?」

  「有。」

  「她說,她心知那人會來尋她,恐怕也會如她一樣走入這山神廟,來問我話。」

  李十一潤了潤乾燥的嘴唇:「然後呢?」

  山神想了想,說:「然後她說,方才她講的這些話。」

  「千萬別告訴你。」

  最後一個字挑了上揚的尾音,似一個短促的休止符,山神的手不能動彈,若可以,塗老么覺著他恐怕是要立時捂住自己的嘴。

  塗老么恨鐵不成鋼地搖了搖頭,下拉嘴角自我審視,連山神做久了都腦子不靈光,可見人活一遭,還是得多讀書勤學習,才不至成個傻子。

  又問了幾句,山神憶起來宋十九往前頭何家村的方向去了,李十一道過謝,便要同塗老么離開。

  要邁出門時,她轉身又瞧一眼山神破破爛爛的形狀,方才接頭上去時,裡頭的稻草芯子都爛了,怪道他吐氣里有一股腐味,怪道他才說了沒一會子,便神情倦怠口齒不清。

  連宋十九緊要的那句話,也是最後才記起來。

  李十一忖了忖,說:「待我尋著她了,替你塑一副新的身子。」

  山神又是說了一回折煞,莫了才道:「實在不必。」

  從前他也是不多言語的正經地仙,如今心知撐不了許久,才愛請人來說說話。

  他笑一聲:「現時洋派,安慶城裡都壘了教堂,我這山神廟是不大有人來了。」

  「再過些年頭,怕也是要砸了。」

  他看一眼塗老么的衣裳,小西裝立領的,怎樣看怎樣精神。

  李十一若有所思地「唔」一聲,同他道了別,越過門檻往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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