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身形纖薄,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又是啞巴,跑不到哪兒去。
於是,李嬸忙自己的事去了。
魯農沉浸在成親的喜悅之中,覺得不能將二十視為犯人,不再派人看守她。
聽著房外男人們粗魯的叫喊,伴隨幾句葷段子,二十很是畏懼。
李嬸嘴上保證,魯農是一個疼媳婦兒的漢子。然而,這座山寨男多女少,魯農又是重兄弟義氣之人。二十怕的是,到了壯漢們焦躁難耐的時候,魯農犧牲妻子作陪。
再者,這匪窩把守嚴密,上山、下山不如慕府方便。回家和親人團圓,更加遙不可及。
無論是慕府,還是匪窩,都不是她的歸宿。
自從知道自己可以逃去百隨,擺脫奴役身份,二十不試一回,不會甘心。
這份意念至今未減,尤其福寨的二當家劈出了一條捷徑,二十更加按耐不住衝動。
她在考慮,是等魯農和她成親之後,尋時機逃跑,還是今天就走。
二十打開了門,悄悄觀察外面的情景。
大夥感染了魯農的心情,歡聲笑語不止。吊燈籠的,扛酒罈的。就連廚房的婦人,哼著不知什麼曲子,放多了三倍的米。
如今正是山寨不設防的時候。
二十下了決定。
李嬸的房間不遠處就是廚房。
二十走過去,指指肚子,做了一個吃飯的動作,再捂住肚子,扁扁嘴,一臉委屈。
李嬸從忙碌中抬頭,「餓了嗎?」
二十點點頭。
李嬸向後一指,「飯菜沒有,只有乾糧。先吃幾口,成親日子可是好一陣子吃不上飯的。」說到最後,李嬸曖昧笑了起來。
二十拿了乾糧,回到了李嬸的房間。
房間不大,只有一個柜子。
二十在心底給李嬸說了道歉,然後在柜子中翻找。
她用剪刀剪掉過長的裙擺,再用針線,把小荷包和錢袋子縫在了衣兜。
她有兩種打算。一是從暗道到江州。二是,先在山林躲一陣,她小時候跟著爹爹翻山越嶺,學過求生技能。等風平浪靜了,她可以喬裝成男子,直接走官道。
最後,二十拿走了李嬸的蠟燭。
她假裝上茅房,從後山溜走了。
這一條「二當家之路」可真是好走。
李嬸說,二當家的樂趣就是鑽研皇陵的奧妙,日日來回,他踩過的草路,小草枯成了蒼黃,正好給二十指引了道路。
正是黃昏,樹林稀稀疏疏,像是上了一層胭脂紅。
二十折了樹枝,用來探路。抬頭時,見到前方草叢有一團東西。她立即停下了腳步,半蹲身子。
她正想,會不會是野獸?
那裡響起男子的聲音,「姑娘。」說完,他咳了兩下。
是人,二十放心了些。
這條路,只有山寨的二當家走吧?
李嬸說,二當家每日會在酉時回寨。如果酉時不歸,自有人沿路去尋。
二十躲在那,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不知這二當家是不是和魯農一樣,以娶親為樂。
男子明白她的擔憂,說:「姑娘,你別怕,我只是腳受傷了,摔倒在此。」咳嗽後的聲音清潤如徐徐晚風。
二十直起身子,繼續用樹枝探路,走到了他的旁邊。
男子俯趴在樹下,轉頭向她。他左腳卡在兩根粗枝間,動彈不得。他費力地用雙手撐起半身,面色非常蒼白,說話帶喘,「姑娘……能不能幫我抬一抬樹枝。」喘完又咳。
她遲疑。
他說:「我不是壞人,不會傷你。」
碎光落在男子的臉上,二十覺得他的眉目有些熟悉,一時半會想不起是誰。但十分溫和親善。
再看他被樹枝絆住的左腳,細碎的枝丫刺穿了他的皮肉,滲出斑斑血跡。
男子又咳了咳,越咳越重。
二十於心不忍,使勁地抬那根粗大樹幹。
他咬牙,左腳往旁邊拖去。
她再度放下樹枝,手指不小心被樹皮刮傷了。她晃了晃手,又吹吹傷處。
男子劇烈地喘了口氣,趴在那裡。「對不起,你的手傷得重嗎?」
二十搖頭。也就是皮外傷。
男子回眼,「謝謝姑娘了。」
她搖頭。
他問:「姑娘打山寨而來,是要往哪兒去?」
她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擺了擺手。
他愣住,「姑娘出不得聲?」
二十點了點頭。
他眼睛在她的臉上停頓片刻,然後他深深一咬牙,翻身半坐半靠。光一個動作就像要了他半條命似的,他喘得厲害,好不容易緩過來,笑了下:「你不會是山寨派來找我的人吧?」
二十搖頭。怕魯農追來,她不想久留,繞過男子就要走。
他連忙喚住:「姑娘,前方無路。」
她明明瞧見有路。
男子解釋說,「那是一座帝皇陵墓,陣法奧妙。我在此鑽研多時,只破了一二。」
見他面目和善,話音真誠,她停下了腳步。
男子這時又坐了起來,靠在樹邊,他曲起右腿,右手搭在膝蓋上,「姑娘,你因何進山寨的?」
二十做出了一個雙手被捆綁的動作。
「難道是被劫到山寨的?」
她點頭。
「真是一群莽夫……」男子低聲斥責一句後,揚起笑意,「姑娘受驚了。我是山寨的二當家,待我這痛楚緩和一下,我跟你回寨,放你下山。」
二十之前不知暗道的危險,這時倒是聽了他的話。
他的眼睛又往她臉上走,若有所思,才說:「姑娘天倉飽滿,地閣朝歸,田宅宮豐而廣,是貴人之相。」
二十自然不信。南喜廟前有一算命先生,也說她有貴氣有福相。明擺著是嘴上忽悠的。她要是貴相,就不會倒霉到遇上二公子了。
見她不信,他笑起來,接著又急促咳幾下,才道:「我自幼學習八卦陣法,略懂相學。」
她看他一眼。
他知她仍不信。他看向前方的小路,「這座皇陵由國師封棺,設下重重陷阱。裡面不知有多少尋訪者的殘骸。」
他很是文雅,將「倒斗的」講成「尋訪者」。
如此一來,通往江州的暗道,她這般小人物是走不過去了。這是遠離二公子的一條捷徑,得知此路不通,她不免有些沮喪。
男子觀察她的表情,問:「姑娘為何要去皇陵?」
二十低下頭。
男子道:「算了,不說就不說吧。」
他疼痛稍緩,從衣袖裡拿出一樽小瓷瓶。他將藥粉倒在左腳上,那一瞬間,他咬緊牙關,忍住了即將出口的痛呼。
二十坐在旁邊的草地,只盼這位二當家能放她下山。可千萬別將她推給那些跟黑熊一樣高大的男人。
她又在想,不能走捷逕到江州,那麼下山之後只得走官道。如果不幸被二公子追上,她唯有編一堆理由矇混他了。
依過去的情形,二公子挺受她忽悠的。她騙他一回,他放她一回。不過,這般過活,整日提心弔膽的,就怕哪天騙不過二公子了。
男子也在沉思,倏地低問:「你可知,大霽為何要遷都?」
二十不懂這些皇城恩怨。她至今聽過的,都是出自小十的口。
男子像是自言自語,「當年,凡是未成年被冊封的太子,均夭折而逝。神官道出其因,是此墓陪葬妃子立下血咒。神官知其因,卻未尋得破解之法。後來經高人指點,唯有遷都。」
男子聲音更低了,「浩浩蕩蕩遷都之後,也仍然逃不過命運。」
男子嘆氣,抬頭望向被密林遮蓋的高空。
他這麼一抬頭,二十猛然想起,他像誰。
男子骨瘦,二十剛才認不出來。現在發現,他的眉目,和慕老爺十分神似。
——
福寨藏於靈鹿山深處。
二十那日聽得淌水的聲音,的確沒錯。入口處有一條名叫閂溪的河流。
溪水沒有不尋常之處,妙就妙在山澗地形。山峰像碗,倒扣在溪上。底下通行的是一道狹長山口。
官兵剿匪,剿了這麼多年,福寨立於不敗之地,地勢尤其關鍵。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造就了山寨的獨特地形。溪口一丈寬,六尺高,再多的人馬,也只能一一列隊入寨。
慕錦一行人到了半山腰,停在溪邊的空曠焦地。
慕錦這是第一次到福寨,看一眼山口,他說:「倒是一座好山頭。」山風習習,怡然舒心,他又說:「官府仁慈。本可將火藥放於此處,炸成天崩地裂,地動山搖。不怕他們不出來。」
可是來的匆忙,也沒有火藥。
「先禮後兵。」慕錦轉頭,「寸奔,跟他們說,我是來要人的。誰敢喝那杯喜酒,就是提前跟閻羅王打了個照面。」
上回寸奔過來,也是要人的。那時,十五正在二當家的房中。二當家不感興趣,聽得慕家人來了,趕緊送走了。
寸奔下馬,和寨口的守衛說明情況。
守衛橫起一道眉,遲疑地問:「你是說慕二公子?」
寸奔冷冽地答:「是。」
守衛趕緊回報。他不知,這劫回來的竟然是慕二公子的女人。
二當家早有交代,別去招惹慕二公子。
大伙兒不明白二當家這話是什麼意思。難不成慕二公子還有三頭六臂?
大當家跟著說:「一切聽二當家的。」
於是大伙兒也認了。
守衛回山寨稟報。
當家們不在,魯農身為頭領,便是說話人。
然而,山寨正亂成一鍋粥。
新娘子不見了,魯農熱燙的一顆心被澆成了透心涼,到處搜尋。
李嬸的聲音夾雜在男人們粗嗓中,「我不知道她會跑啊!她還偷了我的衣服。」
聽得二公子來要人。原本一把火燒起的魯農,心中添上了幾捆乾柴。他繃緊了嘴,「又是那個慕二公子!」
他迅速地扛起大刀。
二十是他擄來的。不過,在馬車上,他對慕二公子的女人沒有深刻的印象。再見二十,她濕噠噠的樣子,他也想不起來,她竟然是馬車上那個畏縮的女人。
說起這,魯農嘴上罵罵咧咧,咒罵灰衣山匪。
灰衣山匪那隻手抓過二十,算是親密接觸了。可手筋斷了之後,腦子的筋也跟抽了似的,渾然忘記那個女人是誰。
魯農不是怕事的。對方找上了門,他也坦然迎戰。走之前,他交代說:「繼續找人,那是我的新娘子。我的!」
魯農走路重,踏出了兩道深沉的腳印。他沒有走出峽口,站在邊上粗喊:「居然敢尋上門來。」
「區區匪窩,口出狂言。」慕錦發出一聲輕蔑的哼笑。
魯農雙目圓瞪,「狂不狂,問問我的刀!」他披了那件新衣裳,沒有任何繡線,極其簡單。他一粗人,顏色對了就行。
但這紅艷,就足夠讓慕二公子礙眼了。慕錦左手往後,揚了揚自己的披風。繡金雲紋,金貴華美,可把魯農的新郎紅衣比下去了。
山風像是感受到了慕錦的意念,將披風吹得張牙舞爪。
慕錦沒有下馬,輕飄飄地說:「她是我的女人。」
「呸。」魯農朝地上吐了一口痰,「我們這裡的規矩,進了寨子,人就是我的。」
白馬,黑髮,紅篷。在一群肅殺的護衛之中,二公子宛若沒有重量,只剩眉宇的凜冽。「自尋死路。」
慕錦和寸奔不同。
寸奔從小習武,內功深厚。
慕錦起步晚,追求速成,走的是至陰至邪的路數,為的是奪命。比起寸奔,慕錦更像一個殺手。
所以,寸奔曾說,二公子其實饒過二十很多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