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光將山壁砍成了一半火焰,一半黑岩。
二當家在自問自答。
可苦了二十。
這二當家,跟二公子一樣,嘴上沒個把門的,該說的,不該說的,一股腦往外倒,也不問問她想不想聽。
二公子那時是喝醉了,腦袋攔不住嘴巴,稀里糊塗講一堆,然後逼著她成了啞巴。
二當家神志清醒,卻像醉了似的,咕嚕咕嚕往外吐字,還挑皇上、太子什麼的講,聽得她心驚肉跳。她真怕他學起二公子,待會要將她的耳朵給毒了。
有些事,知道了是要掉腦袋的。
大霽的皇家野史,她一點兒也不想知道。耳朵關不上,她索性閉起眼睛,心裡默念:回家團圓,團團圓圓,花好月圓,圓圓圓圓。
二當家見著她這模樣,猜出大半。他說:「你這般抗拒,自然不會將我的話到處說。」
二十的確不會說,她怕被二當家滅口。不過,二當家的面相,比二公子溫和許多。大約是虛弱,他的臉頰嘴唇泛著白,夕陽映在眼裡也遮不住病態。
如若不是捕捉到他抬頭的瞬間,二十萬萬不會將這瘦骨嶙峋的男子和心寬體胖的慕老爺想到一起。
她寧願自己想不到。
「何況。」男子又說:「我說的這些,如若有心打聽,也能知曉。不算是大秘密。」
秘密二字讓二十無奈。她看著二當家的臉,覺得自己又知道了一個不得了的秘密。
「我叫林季同。」二當家說。
二十點頭。
他撿起一根樹枝,在草地上一筆一划,劃出「林季同」三個字。寫完了,才問:「你識字嗎?」
二十搖頭。
他的表情變得古怪,「姑娘不識字,怎麼敢獨闖皇陵?」
因為她根本沒有想過闖皇陵。她一直以為,暗道只是一條道。如果早知這路也有機關,她是肯定不會進去的。
林季同似乎明白了什麼,失笑,「我佩服姑娘的膽量。」
二十也醒悟過來,她連門都沒進去,就出來了。她現在放棄走捷徑了,只盼著下了山,能躲過二公子的追趕。
過了一會兒,林季同傷處的疼痛緩解許多,他擦擦額上的汗珠,扶著樹幹起來。「天色不早了,我們先回去。這裡沒有火燭,太陽落山之後更容易受傷。」
二十懷裡揣著李嬸家偷來的蠟燭。本想,去不了江州,就在這片樹林歇息一晚。她今日在林子轉了幾圈,都是在白天。眼見四周暗了下來,綠葉黑枝重重疊疊,十分森然。她很慶幸遇上了林季同,否則在林子獨自待一晚上,她肯定不敢睡著。
二十探路的樹枝給了林季同當拐杖,他一瘸一拐,走幾步路,停下,咳嗽兩聲。他掩住嘴,說:「抱歉,我身子骨比較弱。」
二十微笑,表示自己不介意他的咳嗽。
即將回到山寨,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以及男人的喊聲:「搜這裡。」
二十想,要麼山匪過來抓人,要麼二公子過來抓人。總之他們要抓的人就是她。她連忙躲在林季同的身後。
林季同停下了腳步,扶著拐杖,咳到曲背。
「二當家。」為首的棕衣山匪喊道,見到林季同身後露出一截女人的衣服,他轉頭往後喊:「女的也找到了!」說完,他朝二十橫刀,「女的,出來!」
林季同伸出右手,似是隔空打掉那把刀。
棕衣山匪連忙收起了刀,說:「二當家,那女的是魯農未過門的妻子。」
林季同笑了起來,「我早上走的時候,魯農是孤家寡人,這一天時間,就尋到一門親事了?」
棕衣山匪摸摸鼻子,模模糊糊地說:「山里迷路的姑娘嘛,撞上了也是緣分。」
林季同低了低頭,抬起時凝起神色。雖瘦,卻有威嚴,「姑娘走到這裡,表明她不樂意這門親事。我已講好,明日天亮就送她下山。」
棕衣山匪撓撓頭。二當家比魯頭領地位高,聽二當家的沒錯了。
這邊一群人走到路口。
那邊一個壯漢衝上來,焦急說道:「二當家,慕二公子要殺進來了。」
這群山匪不知道慕二公子的名字,整日跟著「二公子」這一叫法。
林季同皺眉,略有遲疑:「慕……二公子?」
壯漢指指二十,「這個女的是慕二公子的人。」
林季同打量二十,問:「你是慕二公子的人?」
二十點頭,縮起了肩。最壞的情況發生了。
壯漢說:「慕二公子揚言要我們福寨陪葬,魯農出去迎戰了。」
「太莽撞了!」林季同的臉上更加蒼白了。「趕快去救魯農。」
林季同轉向棕衣山匪,咳嗽幾聲,說:「我頭暈乏力,不便出戰。我教你一法,約莫……」他看了二十一眼,「約莫可以讓慕二公子舒心些。」
——
慕錦才說完「自尋死路」四個字。
魯農雙腳分開,使勁踩實地面,挺了挺刀。
慕錦斂眉。
千鈞一髮之際,山寨里拉起一個大嗓門,「頭領,那逃跑的姑娘回來了!那逃跑的姑娘回來了!」
「逃跑?」慕錦嘴皮動了動,忽然輕輕搖扇,扇起風了。
棕衣山匪不知是不是在這山上喊慣了,嗓門如洪鐘,不僅說給魯農聽,同時說給慕錦聽,喊道:「那姑娘委屈落淚,不願意咋辦啊?」
寸奔注意到,方才殺氣騰騰的二公子,此時狂戾散了大半,正幸災樂禍地看著魯農。
魯農吐出一口濁氣,一手拽起紅衣領口,彰顯新郎官身份。「成了親,她自然就樂意了。」
「莽夫。」慕錦輕哼,「強取豪奪,嘴皮上也好意思說自己是劫富濟貧的忠義之士。」
魯農忍無可忍了,他能當得頭領,也有兩把刷子,大刀一震,結實的右手粗臂將紅衣繃得緊迫。
棕衣山匪連忙衝下來,拉住魯農。他收起大嗓門,聲音壓得極低,在魯農耳邊說:「二當家回來了,他說,別招惹慕二公子。」
魯農吹鬍子瞪眼。但山寨也是講規矩的。當家的有令,魯農不得不從。他看一眼逍遙自在的慕錦,氣不打一處來,恨不得撕爛慕錦那張臉。
棕衣山匪死死拉住魯農,又說:「二當家吩咐,放那位姑娘下山。」
魯農猶豫。
棕衣山匪又說:「姑娘不肯嫁人,你強取豪奪,壞了山寨規矩。二當家讓你自動領罰。」
這倒將魯農說得理虧了。他一大老爺們,有點兒委屈。他又不嫌棄她是啞巴。講好了,成親以後,他一定疼愛她。她怎就不樂意。
魯農氣憤難平,蓄力待發的右手猛地砍向山石。
山石碎裂,反震到他的胸膛,心口悶氣才算紓解。他見到,嬌小的二十顫悠悠自寨口走來,跟小兔子一樣。
女人以後再搶,二當家只有一個。當然聽二當家的。「別怕,我不傷你。」魯農收了刀。
二十見他沒有因為自己逃離而生氣,鬆了口氣。她感激地向他笑了笑。
魯農往回走。
看著二十身上的灰土外衣,慕錦捻了捻自己的紅披風,朝她說:「過來。」
二十正在過去,只是腳下如龜速。她思索,這回又該如何應付二公子。
慕錦說:「你還能再慢一點嗎?」
當然可以,於是她更慢了,向前兩步,後退三步。
慕錦沒了耐心,從馬上飛身躍起,直奔二十。
此時沒有絹帕,倉皇之間,她用雙手捂住了嘴巴。等他到跟前,她才驚覺自己幹了蠢事,立即放下手。
慕錦仁慈,沒有計較她這一古怪舉動。他抱起她,反身回去。
二十緊咬牙關,緊閉雙眼,身子像是衝破了空氣。接著,坐在馬上。
「沒事了。」慕錦把她藏在披風裡,拍拍她的背。
三個字輕飄飄的,語氣是二公子慣有的倨傲,二十不覺得是安慰。
鼻尖聞到了檀香,她偷偷睜開一隻眼,發現自己完全被他圍在懷裡。一件比晚霞更艷的披風包住了她。
這麼熱乎的天,給她蓋這東西做什麼?
慕錦看一眼閂溪溪口,說:「放火燒寨。」
寸奔面無表情,只要慕錦下令,他多是一個字的回答:「是。」
二十嚇了一跳,掀起紅披風,連忙搖頭。福寨雖是粗魯漢子,但到底沒有真正傷害她。山寨二當家更是人美心善。
她著急。左手豎起一個手指。
一。
停頓之後,她右手點左手的五根手指,左手點右手的拇指和食指。
一二三四五六七。
慕錦問,「什麼意思?」
她又比了一次。
慕錦看著她。
寸奔說:「二十姑娘的意思,是不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二十連連點頭。
「哦。」慕錦不冷不熱地回了一個字。過了好半晌,笑了起來。「也是,對付你,比對付他們重要多了。」
他扶在她腰上的手,二十覺得比寒冰更涼。她膽怯地看他。
慕錦把披風蓋回去,蓋得嚴嚴實實。他一手抱住她的腰,拴著韁繩的手調轉馬頭,下令道:「回府。」
馬蹄聲急奔遠去。
過了半晌,寨門兩個喜慶的大紅燈籠,「咚」、「咚」兩聲落地。
魯農早已脫了紅衣,飛刀割斷了燈籠繩。
棕衣山匪勸道:「咋整壞了呢?以後我給你搶一個心甘情願的姑娘回來!」
……
溪口恢復了平靜。
——
回到慕府。
一個護衛去了東街買小籠包子。
慕錦掐起二十的腰,將她放下馬,居高臨下地說:「給我好好洗刷乾淨,聞著一陣山裡的泥土味。」
二十聽話地點點頭。
她回了掩日樓。
兩個僕人抬了一大桶熱水,還有一丫鬟給灑上幽香花瓣。
二十覺得,今晚恐怕不好過了。
熱水放鬆了緊張的身子。這一天的經歷,比她過去一年都要驚心動魄。
洗了乾淨,換了衣裳。
她把漁工的那件外衣放在了福寨。和二公子出門,莫名其妙就要落水,還是得上裁縫房再討一件才行。
二十捶捶肩背,回想這日的情景,想到一半,趕緊掐斷。她什麼秘密都不想知道,她就當一個普普通通的丫鬟。二公子和二當家該擔心的,不應是她,而是他倆那沒有把門的嘴巴。
慕錦吩咐的是洗刷乾淨,沒講別的事。
於是,二十洗完,靠在床上歇息。
不一會兒,十一過來敲門,說:「二十,寸奔在樓外。二公子吩咐,讓你換一件紅衣裳。」
二十:「……」紅?是胭脂紅?石榴紅,還是桃花紅?
她的紅衣不多,挑了一件和二公子斗篷色的,推門出去。
今日山上綠木蔥鬱,兩相比較,這座外園是樸素得過分了。
寸奔倚在樓外的榆樹下。見到她的身影,他直起身,「二十姑娘,請。」
二十跟著他,向崩山居走。
寸奔低聲說:「二公子想殺你時,是真心想殺你。」
因為她膽敢要挾二公子,更因為她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
寸奔又說:「二公子放過你,也是真心放過你。」
這個原因,不得而知。也許如二公子所言,日行一善罷了。
寸奔不再說話,點到為止。
二十感激地點點頭。她已經想好今晚如何應對二公子的質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