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024-08-26 01:45:09 作者: 這碗粥
  二十才要敲門。

  門剛好也開了。

  陳副管家的兩撇鬍鬚抖了兩抖,想說話,又不知說什麼。他拱手行禮,沉默地離開。

  寸奔不見蹤影了。

  門裡那一人,換了一件青白絲袍。

  有一回慕府家宴,二十給三小姐披了衣服,隨即退下。不過短短一眼,都覺慕錦比起席上另三人,尤其靈氣。慕大公子也是俊的,可得意遜於二公子。丫鬟們聊天,講起二公子,大多描述他的樣貌。但他咄咄逼人的是氣質。樣貌俊與不俊,反倒其次了。

  像此時,尖刻盡斂,他才是一個簡單的俊美少年。

  二十乖順地上前。

  燈下的慕錦抬起警告的一眼。

  她跪在他的面前。

  他合上民間風月話本,眉梢一動,簡單的少年又不見了,餘下的是二公子獨有的愜意。「罰你這麼多回,你已經很懂看臉色了。還沒讓你跪,就先請罪了。」

  二十半伏身子,十指齊耳,額面點地。

  正如寸奔所言,二公子殺或不殺,就在一念之間。只要她度過那一瞬,便可安然無恙。

  慕錦沒有說話,眼睛順著她的背脊走。他近來常有折骨的衝動,手指不禁跳了跳。

  二十挑了一件和他的紅斗篷相近的顏色,不過這是舊衣,褪色成了棗紅。

  慕錦一手支額。

  她這件衣裳,紅得像將滅的火芯,紅得像已枯的落花。總之,紅得不夠純粹。就像她這個人,笨得不純粹,慧得也不純粹。

  昨晚,就在這裡。他和寸奔說,只要她今天不跑,他便可放心。如今這般境況,這心放得下才怪。

  她今日,也做對了一件事情。如果不是她自匪窩逃走,讓慕錦得以欣賞魯農灰敗的表情,慕錦或許真的下了狠手。

  慕錦多年沒有沾過鮮血了。

  他練的武功心法煞氣極重,師傅恐他走火入魔,勸他放下屠刀。

  慕錦不想成佛。他有寸奔,血也濺不到他這裡。他近年有收斂了。如果不是有這女人出現,他還能祥和很久。

  二十半天沒等到慕錦的回答,不敢抬頭。她合上眼。說真的,這麼折騰一天困得慌。她又立即睜開,以免不小心打盹,惹他生氣。

  假若生死一瞬,變成兩瞬、三瞬,她就不太有把握矇混過去了。這麼跪著,眼前昏暗,她忍不住閉目養神。

  她一動不動的。

  慕錦橫眉,這女人不會又睡了吧?敢在他面前打盹的,她是第一個,而且瞌睡了不止一次。只要他輕輕一腳,她以後可以不用打盹,就此長眠了。

  這一腳終究沒有出去,他開口說:「起來吧。」

  二十立即改為恭敬地跪坐。

  她低眉垂眼。慕錦忽然發現,她竟然有密而長的眼睫毛,如一道灰簾遮蓋她的眼波。不過,他沒在她的眼中見過多少情緒,不外乎,鎮定、驚慌,鎮定、驚慌,如此反覆。

  「你今天的帳。」他端起茶,輕啜一口,「該如何算?」他問出這句話,就知道她眼中那些熟悉的情緒,又要走一個輪迴了。

  二十眼珠子一轉。


  慕錦拿起一張泛黃的紙張,摺痕處已經殘破。

  她愣在當場。

  他勾起笑,「你有沒有想過就算逃到天涯海角,這賣身契還在我手上。」

  這一張契約,除了威脅她,還能威脅誰?二十的腦子亂鬨鬨的,倏地有了不詳的預感,趕緊向他磕頭。

  「來來去去就會這招。」他托起她的下巴,「你怕死?」

  二十點頭。

  「我看你一點兒都不怕。哪兒死得快,你就往哪跑。」

  她想磕頭,下巴被他擰得死緊,動彈不得。

  」忘了。」他說:「你不識字。」

  二十汗津津的。

  「你這份輾轉了幾家,有些舊了。不過,上面的手印很清晰。」他把紙攤在她的面前,「晚上見著冬寧的丫鬟,我想起來,你不就是丫鬟。慕家下人都有這個。這上邊,還有你家人的指印。只要我將這賣身契上交官府,你跑多遠,一樣能抓回來。抓不回來呢,我只好向你爹討人了。你爹叫……嗯,徐大正。住西埠關對吧?」

  二十無助。也是她疏忽,沒想到賣身契上還有爹爹的名字。當年她自己按了印,不知道爹爹的手印是什麼時候加上去的。

  「求饒啊。」慕錦笑得殘忍,「聽膩了。」

  她抱住他的腿,差點磕到他的膝蓋。

  「當我治不了你。」他輕輕收起賣身契。

  二十哀求地看他。

  他愛看的,仍是急慌慌的,黑漆漆的眼珠子。「跑的時候怎麼沒想到今天呢?」

  她指指自己的嘴,手上比划起來。

  慕錦問:「你要解釋?」

  她點了點頭。

  他輕笑,「好,先聽你如何解釋。」

  二十自地上爬起,坐到另一張椅子上,身子左搖右晃。又比了一個抓韁繩的動作。

  這倒好猜。「哦?馬兒跑了,馬車東倒西歪。」

  接著,她晃得更厲害,身子從左到右劃出一個大圓。

  慕錦端起茶,「馬車轉彎了。」

  她在椅子上顛上顛下,然後正要躺倒在地。

  「停。」他抬起下巴,朝床簾的方向。「躺床上去,髒了一會兒又要洗。」

  二十想想也是。

  他的床比她的大,比她的軟,床被都是他的味道。正如她被披風包裹之時,初時聞著像是香囊,貼得近了,才發現不僅僅是香囊的味道。二公子這人,性情古怪,氣味也古怪。

  二十先是坐下,接著一下子倒在床上。

  慕錦一一解讀她的動作,「撞得太厲害,你摔倒在馬車裡。」

  她在床上滾了滾,左滾滾,右滾滾,接著雙手一攤,翻起白眼,頭歪向一邊,閉上了眼睛。

  「你暈過去了。」

  二十睜開眼,先是一臉茫然,之後見到了什麼可怕的東西,雙唇微微抖動,緊抓衣裳,瞪著前方。

  慕錦索性在另一邊的躺椅躺下,懶洋洋地說,「你一醒來,遇上山匪了。」聽戲還得花錢,這有免費的,豈不樂哉。


  她手腕疊在一起,做出被捆的樣子,跌回了床上。然後恐懼地縮起雙腿,連連搖頭。眼裡好像還有顫顫悠悠的淚珠。

  他的神色凝住了,細問:「他們碰了你?」

  二十搖頭,指指自己的這件紅衣服。見到床幔,她拉起一邊,把床幔包成一個圓球。

  他看著被她拉到褶皺的床幔。

  她站起來,把圓球握在胸前,向他鞠躬。

  慕錦想起魯農那件粗布衣裳,輕蔑道:「成親?」

  她點頭。

  「你這樣的,也就莽夫看得上。」是二公子慣有的不冷不熱的語氣。

  二十下床,在房間裡跑起來,跑著跑著拭拭汗,時不時回望,盼著慕錦的回答。

  他一雙星月般的眼睛漾起笑,「繼續。」

  她居然分辨不出他那笑意是危險,還是親切,唯有繼續跑。

  他遲遲不說話。

  二十想,不會這樣就猜不出來了吧?

  慕錦放下茶杯,關懷地問:「跑得累嗎?」

  當然。可是,她搖了頭。

  他這才說:「你的意思是,他們抓了你。你不樂意,跑了。」

  二十本想再跑跑,以示她真的很努力逃離匪窩,但她累了,便省略。她回頭,做出害怕的表情,又再雙手被捆。

  慕錦慢條斯理地說:「嗯,跑不了多遠,你被他們抓回去了。」

  她指指他,比了一個砍人的動作。

  「嗯?」

  她走到了他的面前。

  他等著她唱大戲。

  哪料,她忽然抓起他的手。

  他那隻手僵了下。

  她扁起嘴,可憐兮兮地看著他。

  沒有人敢不經他的允許就過來碰他,這女人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慕錦甩開她的手,「你什麼意思?」

  二十也怔了下。她只是想做的逼真些,表達她對他的依賴。他平時掐她的腰,捏她的臉,十分順手。她豁出去握他一把,難不成還占他便宜了?

  慕錦揮手,「離我遠點。」

  她趕緊退了回去,離他三尺遠。

  他問:「你剛才什麼意思?」

  她皺皺眉,跑了幾步,停下來,指指他,又比了一個砍人的動作。

  慕錦猜:「想念我,等我去救你?」

  二十大呼一口氣,點點頭。

  「聽你的意思,你心裡惦記的是我,遇難也不忘為我守身如玉。所以,你是心甘情願留在這裡的。」

  她大大地點頭。

  「原來如此。」慕錦上前,捏起她的下巴,「小騙子,謊話張嘴就來。為了賣身契上的那個徐大正,所以才編這麼一齣戲吧。」

  真的不是,這齣戲是早就編好的。她真誠地搖頭。

  「極好,極好。」慕錦審視她的眼睛,「如果沒有可以牽制你的東西,我無法安心。你很幸運,被我發現了弱點,一切就好辦了。」

  他放開了她,「以後想逃,過過腦子。」


  二十低頭,非常聽話。

  「閒話說完了,我們來談談正事。」

  還有什麼是正事……她又謹慎起來。

  慕錦湊到她的臉頰,嗅了嗅,「比起平時,多了點兒女人香。今日你離開,雖不是你本意,卻也惹我不痛快了。」他在她耳畔,低了嗓子。「今晚好好伺候,我歡愉了,放你一馬。」

  二十:「……」

  「上回去浮絨香出了意外。」慕錦拿起剛才的小話本,「給你,書上沒幾個字,都是畫。趕緊學幾招。」

  她木著臉。兩人上一回劈柴,還是在十幾日前。想想她現在的處境,被劈也就被劈吧,活命要緊。

  二公子跟大老爺們似的,閒適地倚在床上。

  二十無從下手,站在原地,翻閱話本。看了幾頁,她想,還是她躺著,二公子使勁的時候,她最省力。

  二公子候了許久,說:「你的悟性很差。」

  她承認,在此方面沒有悟性。況且,這上邊的劈柴畫,女的表情極其痛苦。她終歸還是有些膽怯。

  「慢慢看,我等得起。」

  這句話之後,再候了許久,二公子又開口了:「我和你說一句。」

  二十抬眼。

  「你何止是悟性差,你是完全沒有。」

  她繼續看。

  又一會兒,二公子放棄了,向前拿走話本。「改日再學了。」

  二十盼著用這話本拖延時間。二公子折騰一日了,想必也會犯困,最好他沒有心力再做這些事。她在這安安靜靜睡一宿,再好不過。

  然而,二十想錯了。搜山不是二公子去的,他歇息久了,旺盛得很。

  慕錦捲起一張帕子,塞到她的口中。再拿一條紅色絹帕蓋上她的臉。

  二十緊緊咬住帕子。攤在床上,任由他擺布。

  沒一會兒,二公子從那無法用語言描述的曼妙之地抽身。「啞巴是清淨。可總是悶聲不吭的,沒有樂子。」

  她裝死屍,一動不動的。沒有樂子就早點結束了。

  哪知,二公子說:「起來,把嗓子的解藥給喝了。」

  二十:「……」

  他給她掀起絹帕,拉她起來。

  兩人坐下。

  二公子煞有其事地說:「當初應該割舌頭,而不是毒嗓子。舌頭沒了好歹可以『嗯啊』幾句,不至於一丁點聲音都沒有。」

  說話間,他順手把玩扇子。

  二十抿嘴,抿得唇瓣往裡縮。最怕一個不小心,扇子就捲走她的舌頭。

  慕錦將一包細藥粉倒進杯中,推到她的跟前,「不必言謝。」

  二十:「……」

  要能說話,她這條小命更危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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