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2024-08-26 01:45:23 作者: 這碗粥
  慕錦在咽了幾口喉間腥甜之後,終於把梗在胸間的一口黑血吐了出來。

  鋪在米白的絲綢被上,紅得發黑,觸目驚心。

  二十的臉跟著蒼白,連忙喚了寸奔過來。

  一陣手忙腳亂之後,慕錦躺在床上,臉上何止沒有了血色,一根一根青筋幾乎要衝破薄薄的皮膚,割裂他的五官。

  乍看之下,如同天山皚皚白雪下畫出了一道道地縫。

  為了消除她的疑慮,寸奔又以曾經的事實安撫,「二公子上次走火入魔時,也有這般景象。二十姑娘要是害怕,可暫且迴避。」

  二十別開了眼,沒有再看二公子。她不是害怕,她是於心不忍。她走到竹林下潺潺而過的溪邊,洗了一把臉之後,讓自己從二公子的境遇里恢復過來。

  陽光曬乾她臉上的水印,微風拂去她眼角的淚珠。

  二十振作了,回去見到寸奔迎面而來。

  他問:「二公子是情緒有波動才引起這般反應。二十姑娘,你和二公子前一刻談了什麼?」

  「也沒談什麼,他問我是不是二十,我說是。二公子應該是信了。後來,二公子說,他越來越沒力氣抱我。寸奔,若是神醫再不來……會不會一天一天地沒力氣?」怕就怕等到神醫來的那一天,已經回天乏術。她從前不是這麼悲觀的人,這兩天看著二公子越來越虛弱,她止不住胡思亂想。

  寸奔不是大夫,他也只見過慕錦上回走火入魔時的情景。那時有林意致在場,慕錦過兩天就恢復了,如今時間拖延,寸奔也不知結果。但是,他說:「二十姑娘,你要相信二公子。至少,吐了這一口淤血,二公子,有了要出去走走的念頭。」

  二十訝然。

  「二公子在這裡躺了好幾天,都沒出過門。他不想動,不願動。」寸奔說:「山下沿路有護衛放風,村落里我也安排了人。二十姑娘,你可以陪二公子下山走走,他說躺累了。」

  不管怎麼說,二公子想散心也是心情好轉的跡象。二十笑了起來。

  ——

  第一天。

  二十準備扶起二公子下山散心。

  二公子還沒走出竹屋,抬頭迎向日光,問:「今天有太陽嗎?」

  「有啊,艷陽天呢,二公子。」二十的手掌抵在額頭,眯眼向藍空。她笑容可掬。

  「哦,好天氣,出門走走。」二公子說了這句話,走了不到十步,又說:「走完了,好累。」他回去躺在了床上。

  二十:「……」

  ——

  第二天。

  寸奔不知去哪裡找了一個木匠,造了一把輪椅。

  二公子這時又說:「走,出去散散心。」

  二十不敢讓他自己走,伺候他在輪椅坐下,慢慢地推著他向前走。

  慕錦懶洋洋地說:「早知有這樣的東西,我就不天天躺在床上睡大覺了。出來走走,見見風景也好。」

  「是啊。」二十笑著應聲。也沒糾正一個瞎子能見多少風景。她拿被子,給他蓋好了腿。

  夏末初秋,二公子這般弱不禁風,要是著涼了,就雪上加霜了。這麼想著,她又給他加蓋了一層被子。


  慕錦皺了皺眉,「你想捂死我啊。」蓋得跟他下半身殘廢了似的。

  她哄他說:「二公子,山上涼快,竹林那條路,風颼颼的,你要保重身體。」

  「哦。」不知是安神丹藥起了療效,還是二十同眠讓二公子舒坦了,這兩日,他少有脾氣,偶爾還會清醒地問幾個犀利的問題。

  比如,他記得二十欠他一樣東西。突如其來地質問:「欠我的東西呢?繡好了沒?」

  二十答:「二公子以後身子好了,要多少我都繡給你。」

  「憑什麼現在就不給我?」問是這麼問,但他沒有幾天前的狂躁。「不理你了。」

  無論如何,二十欣喜於二公子的平和。她站在他的身後,拍了拍他的肩,接著,雙手扶著輪椅的把手,慢慢向前。「二公子,我們出去走走啊。」

  寸奔擔心山路傾斜,在不遠處不緊不慢地跟著。

  路上,二十給二公子講述沿途風景:「二公子,這裡有一片竹林。」

  「哦。」慕錦不甚熱絡地回話。

  「二公子,這裡有一條小溪,有幾條小魚在嬉戲。」

  「哦。」

  「二公子,山坡上有漫山的野花。」

  慕錦不耐煩地打斷了她:「我又不是一生下來就瞎了,山上這些尋常東西我自己不知道?」

  二十不說話了。二公子有力氣發脾氣就好。

  走了一段沉默的路,二公子不痛快了,問:「你怎麼不說話?」

  二十如實回答:「這座山沒有稀奇的景色。樹啊,草啊,花啊,水啊。二公子都見過的。」

  慕錦懶得說話。

  無趣的女人。

  要是有一個精通琴棋書畫的千金陪伴,賞花踏青之時可以吟詩作對。哪像這個女人,山坡長出的無名野花,她就兩字:野花。怎不遙想一下,比喻成牡丹、海棠、茉莉等等,讓他徜徉花海。

  歸根結底,這是一個無趣的女人。不過,有這無趣的女人在身邊,他這兩日除了吐幾口血,沒有其他的病痛。

  一個有趣的男人才般配一個無趣的女人。可見,他是一個十分有趣的男人。

  ——

  慕錦和二十都有變裝。

  哪怕往自己的臉上畫皺紋,粘鬍子,二公子也要保持一定的俊俏。他自己不忘花枝招展,卻又對二十說:「你就畫一個醜醜的大嬸吧。」

  於是,二十又成了嘴邊大黑痣的中年女人。

  山腳下,迎面有幾個路人。

  其中一個身穿石榴紅裙,約莫三十左右的年紀,風韻十足,走起路纖腰一扭一扭,裙擺飄逸。

  美婦人先是注意到慕錦的臉,她瞟了一眼過來。接著,目光轉到他被子掩蓋的下半身,她抿嘴搖搖頭,帶有惋惜和遺憾。

  二十想,幸好二公子見不到這女人,否則遇上這般輕視,二公子又要動氣了。

  美婦人走了過去。

  慕錦問:「是不是有妖嬈女人經過?」

  「是啊。」二十握緊輪椅把手,加快了腳步。眼瞎了還分得清妖嬈不妖嬈,果然本性難移。


  他又說:「香氣幾里路都聞得到。」太刺鼻了。

  二十低問:「二公子說我香噴噴的,我是什麼香氣呀?」

  「米飯香。」

  「……」早知不問了。

  過了一會兒,慕錦一手支在輪椅的扶手上,抵住額頭,「我有些困了。」

  「二公子,我們回去吧?」

  「嗯。」他閉上了眼,喃喃低語:「越來越困了。」

  二十溫柔地說:「困了就睡吧。」

  上山的路走得頗為吃力。寸奔上前接過輪椅,穩穩地上坡。

  慕錦支額睡著了。

  二十給他拉起滑下的被子。

  二公子這樣的公子哥,或許會在閒暇之餘比較劈柴伐木的勇猛。可惜,他連走路都成問題了,再也不能和以前一樣,輕易可奪她性命。

  曾經的閻羅王,成了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公子。其中的落差,連二十也難以接受,二公子卻像是邁過了這道坎。

  昨天,寸奔把輪椅推到竹屋。

  二十唯恐二公子覺得難堪。畢竟,輪椅都是癱瘓之人所用。她正和寸奔商量,該如何讓二公子乖乖坐上輪椅。

  二公子坦然接受了,直說自己懶得走。

  二十猜不到二公子對自己身體的憂慮有幾重,反正她的愁思可能比二公子更多。

  二公子這幾天問的。

  要麼是:「面煮好了嗎?」

  要麼是:「有飯吃了嗎?」

  他從來不曾問,這雙眼睛能治與否。

  二十以為自己是一個樂觀向上的人。可和二公子相比,她還是輸了一大截。

  ——

  第三天。

  吃了早膳,寸奔去了集市買菜。

  二十推輪椅下山。

  二公子昨天早早歇下了,今天起床神采飄逸,說要到山下轉悠轉悠,感受村落的人氣,回歸世俗。

  二公子說的,二十一律照做。

  走在村路,慕錦睜一雙無神的美眸,一會左看看,一會右看看,做出了欣賞美景的樣子。

  不小心又遇上了昨天那位美婦人。

  美婦人今日的薄腰帶,箍得柳腰細若無骨。

  慕錦正向著她。

  美婦人拋了一個動人的媚眼,抿唇笑了笑,朝二十嘴邊的大黑痣投去挑釁的一記冷眼。

  二十面無表情,撫了下自己的大黑痣,繼續走自己的路。

  瞎了眼的二公子,跟半身殘廢的男人沒兩樣了,居然也能招蜂引蝶。

  二十扁扁嘴,皺皺鼻,二公子之前新納的兩位美人號牌沒來得及做,慕府就出了事,清醒的二公子有沒有在某一個瞬間惋惜那兩位美人?

  肯定有,就一浪蕩公子哥。

  走了一陣,二公子說:「你該說話的時候不說話,普通的山啊水啊,囉嗦講一堆。到了這裡,你為什麼不說說村子裡有沒有美人?」

  二十正想起那兩位新美人,二公子又本性暴露了。真是去哪都不忘好色的本性。她低頭瞪著他的後腦勺:「這村里,誰能美得過你二公子呀。」


  她這一句話是假笑出口的,可是二公子乍聽歡心,來不及仔細分辨,他彎了彎眼,說:「這話中聽,回去有賞。」

  遠處另一條岔路,走過一個挑擔的菜農,擔上兩籮新摘的青菜葉子。鮮嫩欲滴,比寸奔在集市上買回來的更亮更綠。

  二十說:「二公子,那邊有一個賣菜大伯,菜葉很新鮮。我去買幾把青菜,中午給你炒菜吃。」

  「哦。」既是為他著想,慕錦格外寬容,「去吧。」

  「二公子。」二十把輪椅推到寬敞的路邊,叮囑說:「你留在這裡,千萬別跑。等我回來啊。」

  「嗯。」他揮揮手。

  二十轉身去岔路追賣菜大伯了。

  慕錦獨留原地,聆聽村落的動靜,以及過往路人的竊竊私語,他們無非是對他這坐輪椅的男人好奇。

  慕錦當沒聽見這些議論,將注意力放在更遠處的「咯咯咯咯」聲。

  那是……母雞?

  他扶起輪椅的木輪,施力向前向後滾動了兩下。雙臂無力,推得十分費勁,只前行了一丈。

  他放棄了。前方路道不熟,萬一不小心滾進溝里,可就狼狽了。

  若是關純良,沒了眼睛依舊跑得飛快。

  慕錦沒有那樣登峰造極的順風耳,但習武多年,也練就了聽聲辨位。他閉上眼,耳邊沒了四周的嘈雜聲,只剩一群老母雞在歡蹦。

  那個女人買菜,他就去抓母雞。

  天作之合。

  輪椅走不動,慕錦索性不用輪椅了,掀開腿上的被子,他站起來,直直面向母雞的方向。

  距離不遠,甚至很近。而且沒有圍牆阻攔的微弱回聲。

  他和雞群正坦然相對。從他這裡施展輕功飛躍,易如反掌。他的輕功無需借用內力,幾丈的距離,喘喘氣也能行。

  思及此,他向上一躍。

  慕錦知道前方沒有圍牆,但是,他不知道有一排柵欄,飛去抓雞的時候,他的一隻腳被尖欄絆住,險些摔倒在雞群中。

  幸好,他反應迅速地半空旋身,再緩緩落地。

  養雞的女主人目瞪口呆,看著二公子從天而降,翩翩如仙子下凡。她上下打量,這偷雞賊長相俊美。讀書人講的「鶴立雞群」,就是這意思吧……

  女主人沒有出聲。

  男主人就沒那麼好說話了,蹭蹭地跑出來,大喊:「好大的膽子,光天化日之下敢偷雞!來人哪,有賊啊!」

  二十聽見了叫喊,生起不詳的預感,回眼一看。

  空空的輪椅上哪裡還有二公子的身影?

  再順著叫聲望去。

  那個被眾母雞包圍的白衣男人,正是二公子。

  二十拎起青菜,連忙跑了回去。

  眼見男主人舉起掃帚就要打嚮慕錦,她吼道:「住手!」

  二十衝過去,雙手展開護住了慕錦,嘴上說:「對不起,這是我家的少爺。他一不小心到了貴宅……」

  女主人眯眼看著二十的大黑痣,「誰家不小心,能不小心到掉到我們家雞窩啊。」


  「對不起,對不起。」二十拿出了碎銀,「這就當是賠償吧。他真的只是不小心。」

  有錢好說話。男主人見二十連連道歉,也不計較了。「好在只是到了我們的雞窩,要是去了隔壁家的豬棚,那不得一身髒兮兮的。」

  「是,是。」二十牽著慕錦離開雞棚,扶他上輪椅,「二公子,你偷別人的雞做什麼?」

  「我沒有偷。」慕錦雲淡風輕。

  「那你跑去別人的雞棚里做什麼?」

  「我是去拿。」

  「……」二十又問:「你拿別人的雞做什麼?」

  「燉湯。」更加理直氣壯了。

  二十嘆氣:「二公子是不是愛喝雞湯?」

  「不愛。」

  二公子嘴上說不愛,但二十惦記上了,回去一定讓寸奔買一隻雞回來燉湯。

  二十推他走上山路,「二公子,你不是走不動了嗎?」

  「胡說八道。」慕錦按住她的手,倏地站起來給她看,再糾正:「我不是走不動,是走不遠而已。」

  她撿起掉地上的被子,「二公子,你給我坐好。」

  他坐了回去,又說:「我現在知道那裡有柵欄。明天再去,一定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抓一隻雞回來。」

  二十板起臉,「手心攤開。」

  「做什麼?」

  「攤開。」

  慕錦攤開了手。

  她在他的掌心打了一下。他是病人,她不敢大力,而且,打在他的掌心,她的手掌也疼的。

  他蹙眉:「你不是我的丫鬟嗎?造反了?」

  「我當丫鬟的都知道,不可偷搶擄掠,你一富貴公子哥跑去偷雞。丟臉死了。」

  二十又想再拍一下,慕錦合上了掌心。他好心給她抓雞補身子,她居然訓他。他別過頭:「好心當成驢肝肺,餓死你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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