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2024-08-26 01:45:25 作者: 這碗粥
  中秋宴上的歡聲笑語戛然而止。

  徐阿蠻握緊手裡的筷子,緊得長棍掐進了她的掌心。

  她不是要偷聽,而是丁詠志那一聲長嘆,如一支開弓箭竄進她的耳朵。她手裡的碗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唯有躲到角落,不再聽那四個男人的正事。

  之後,除了丁詠志偶爾略高亢的嗓音,其餘三人說什麼,她一句也沒有聽見。

  幾人談完了事情。

  慕錦高聲問:「人呢?我讓你備碗筷,是要備到明天去?」

  徐阿蠻這才走出來,「哎,來了。」

  丁詠志沒有心情品嘗中秋小餅,匆匆離去。馬蹄聲聲幾乎衝破了竹林。

  徐阿蠻幾次抬眼觀察慕錦的神色。有帕子蒙了眼睛,二公子就算落淚也不丟臉的,她會裝作沒看到。

  散了席。

  徐阿蠻想要回房,被喚住了。

  慕錦的輪椅沒有動,其實,他的飯菜剛才就沒有動過了。他說:「過來這邊,陪我坐坐。」

  「好呀。」二公子醉酒時說的大多是他的娘親,他與皇上的關係,有些疏離。徐阿蠻在想,自己應該裝作沒聽見丁詠志的話,還是要表示自己偷聽到了。

  她將輪椅推到石凳邊,自己坐在石凳。如二公子所言,她陪他坐坐。

  說要賞月的慕錦眼前一片漆黑。

  徐阿蠻時不時側眼,猜測他是否悲痛。

  其實,她多慮了。慕錦沒有流一滴眼淚。這一張帕子乾乾淨淨。

  他沉默。

  她陪著他沉默。

  許久,慕錦輕問:「今晚的月亮是不是很圓很大?」

  「是呀,二公子。有說十五的月亮十六圓,明兒會更圓更大的。」二公子不提傷心事,她也不提。二公子要聊月亮,她就跟著聊。有才學的女子,在中秋佳節也會吟詩作對。她什麼也不懂,唯有告訴他,這月亮圓不圓,這月亮大不大。

  思及兩人的差距,她覺得二公子講的極是,她就是一個無趣的女人。在他需要安慰時,她也不太能講體恤的話。

  慕錦忽然向她伸出了手。

  她明白他的意思,將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掌心。

  他輕輕將她的小手攏在掌心,「我八歲多離開了皇宮,直至去年,才和皇宮再有牽扯。你信不信?我在慕府的日子裡,不曾思念過皇上。」

  「二公子說,我自是信的。」她這時的小手比他的暖和,忍不住反握住他。

  「丁詠志或許比我更難過。」慕錦面無表情,就連這一張雪白的平安帕,也被月光染上了灰白的冷酷。

  「嗯……」難怪剛才聽丁詠志說話,有些哽咽。二公子反而心平氣和。由此可見,那座皇宮可以講君臣,卻不是講人情的地方。

  「可是。」慕錦頓了頓,「要說完全沒有情緒,卻也不是。」

  她靜靜地聽他說。

  「去年,兵部尚書一時心軟,將我的身世坦白。我本不願見皇上。對我而言,他是一個不討喜的陌生人。但他是一國之君,慕府上上下下的項上人頭,都攥在他的手裡。他亦是以此要挾我。我娘親從小教導我,大丈夫能屈能伸,有時不是非得逞能。慕府的安危,才是大局。我和皇上約在靈鹿山皇陵見面。我爽約了三回。去年至今,我跟他見面沒有超過十次。但是……」慕錦越說越低。

  徐阿蠻傾身才聽清。

  慕錦說:「我每回見他,就覺得他比從前更憔悴。我深深感受到,皇上已經老了。他跟我見面時,大多問我娘親的事,說來可笑,我娘親生前在皇宮,皇上時常冷落,如今過了這麼多年,卻執著要知道她的每一件小事。我心懷惡意,講了許多娘親的傷心事。有一回,皇上竟然別過眼拭眼淚。」

  徐阿蠻又看嚮慕錦眼上的帕子。

  「我那時不心疼他。但是……」慕錦這一停頓,停了很久,才道:「老百姓說,這是一位明君。你道,明君走了,我是不是該難過?」

  「二公子,這要問你自己的。從前,我們西埠關險些被百隨大軍給踏平了。皇上親征,帶領大霽將士逐退外敵,還我們平靜。我們家鄉建有大霽將士的雕像,正是因為老百姓感激平息戰亂的皇上。不過,他不是我爹,我僅是大霽子民,我這是……一個子民給他說話。」徐阿蠻有些懊惱,自己這嘴巴,還是安慰不了二公子。「若是為二公子著想,我想他不是一個好爹爹。」


  「一個真正的政治家,須得壓抑內心的脆弱,方能英明聖哲。兵部尚書說我有稱帝的才能,可和蕭展一戰,我知道我不會是一個出色的政治家。親情,友情是我的牽絆,卻恰恰是一個帝君的阻礙。皇上是一個傑出的政客。正如你所言,他是大霽的恩人,我是子民,應為大霽失去這一明君而難過。」慕錦說:「我想,我心裡確實是難過的。」

  她另一隻手撫上了他的帕子,遮住他的雙眼。「二公子,我陪你再坐坐。」

  「冷嗎?」慕錦問。

  徐阿蠻搖搖頭,「二公子,你給我買了好多厚衣裳,我都穿上了。」

  他應聲:「我對你多好。」

  「是呀,二公子你對我真好。」

  慕錦沒有再說話,靠著輪椅,將她的小手牢牢地握緊。

  徐阿蠻記得今晚的月光,初初是冷酷的,後來,銀光灑在了二公子臉上,柔和又溫潤。

  她知道公子長相出色,今晚才知,原來是越來越好看了。

  ——

  中秋夜,皇宮亂作一團。

  皇上早有安排,留有一份遺詔。

  藍公公正在宣讀詔書。

  詔書正是當初皇上和蕭展秉燭夜談的那樣,帝位是當今太子的,同時,皇上赦免了兵部尚書和慕府的欺君之罪。

  蕭展跪在門前,心不在焉。直到藍公公提醒,他才回神,接旨。

  轉眼見到了跪伏滿地的嬪妃、太監和宮女。蕭展心中自問,皇上……真的就這麼走了?

  回去的路上,他不發一言,忽然一抬眼,見到了殿門前的女人。

  李琢石在等他,這是頭一回。而且,她穿了一襲宮裙。

  蕭展凝望她素白的衣裙。皇上駕崩,天下縞素……皇上真的走了。

  她向他伸出了手,眼裡有不忍。

  她自幼舞刀弄槍,指間有粗繭,不如溫婉女子柔軟似水。蕭展卻覺得自己攀住了一根浮木,俯在她耳邊低喃:「我從未想過……皇上竟然這麼走了。」

  李琢石扶住他的肩,憐惜地說:「太子殿下。這裡風大,我們回去說吧。」

  他牽起她的手,安靜地向前走。

  門扇關上,擋住了徐徐秋風,也將團圓月光推擋在外。

  蕭展看著跳躍的宮燈芯火,失了溫潤的笑意。「琢石,你道,我今晚難過嗎?」

  「皇上和太子畢竟是父子,血濃於水,太子該是難過的。」她探了探他的臉頰,觸得一片涼意。

  這對父子鬥了這麼些年,李琢石總覺得皇上和太子是最好的對手,卻不是最壞的敵人。

  蕭展嘆了一聲,彎了彎唇,又掛上了微笑。「我是悲喜各半。他是皇上,我降生這世間,我坐擁這東宮,我享受這榮華,都有他的一份力。可是,他沒有給過我親情,今晚見到皇上床前悲痛欲絕的嬪妃們,我萬萬掉不下這一滴淚。我若是落了淚,更能稱為孝子。那一瞬間,我的眼眶十分乾涸。心中想的是,我為什麼要為這樣一個陌生的父皇落淚?我見著天上的圓月,更覺諷刺。團圓團圓,皇上……真會選日子。」

  「太子殿下,喝口水。」李琢石斟了杯熱水,遞到蕭展面前。

  他沒有接,笑看她,「琢石可知,我喜的另一半?」

  她放下杯子,給他行了一禮,「恭喜太子殿下如願以償。」

  蕭展眸子亮了亮,牽起她的手,「你宮廷禮儀,總共也就行了兩回。」

  李琢石淺淺笑了笑。

  「皇上走了,我才坐得上那把龍椅。我曾想,大霽這一把龍椅,必定是兵變才能成為我的。今天,得來全不費工夫,我反而有一絲悵然。」說到這裡,蕭展撫撫腰腹上的傷口:「我終究不喜歡苦肉計。」

  「太子殿下是好勝的棋者,希望棋逢對手,可是皇上讓你一步棋,何嘗不是他的父愛。」

  蕭展搖頭,「他的遺詔上有我,也有慕錦。對我是寄予嚴格的執政期望,而對慕錦,則是寬容體諒。腰傷日日在提醒我,我還有一個對手。」

  李琢石問:「太子的意思是,不會放過兵部尚書和慕府?」

  「兵部尚書和慕府,我沒有興趣。我時常惦記的是蕭澹。」蕭展勾了一抹笑,卸下偽裝的溫和,這一記狡黠有了絲慕錦的味道。「皇上想讓慕錦當一個逍遙自在的平民,遺詔赦免的是幕府。慕錦名叫慕錦,可他不是慕府的人。他是蕭澹,他是四皇子,他是奪我太子之位的前太子。」蕭展細細端詳李琢石的表情,「我這些話,你是否不贊同?」

  「慕二公子成不了氣候,太子殿下何必屈尊,將他視為對手。」

  蕭展沒有回答,轉身拿起剛才那杯水。連他自己也不知,他對慕錦是單純的恨,或是恨其懦弱。

  李琢石心底暗嘆。蕭展是政客,親情又怎能束縛他?她問:「太子,你拿到大霽兵符了嗎?」

  「琢石,大霽**不會是羅剎軍的敵人。當年,羅剎將軍功高蓋主,皇上擔心他起兵宮變,才收了他的兵符。你是我的人,羅剎軍和大霽**同樣為我所用。」蕭展笑著摟住她,「你又何需擔心。」

  ——

  國不可一日無君。

  八月十六,蕭展登基稱帝,改年號為:清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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