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青遙扎紮實實睡了三天。
期間宮學裡發生了許多事情,他一概不知,像是酒兒果的後勁湧上,他「醉」得醒不過來了,辛鶴一直寸步不離地守在他身邊,日夜照料。
那徐坤和那書童都被趕出了宮學,姬宛禾與一幫兄弟也被攆回了前院,還因為擅自行動,每個人都受到懲罰,要將院規抄上十遍。
可到底等來了安然無恙的駱青遙,他們心頭大石落地,縱是抄上一百遍又何妨?
付遠之也來過書院一趟,急切地想要過小鏡湖去看望駱青遙,卻被魯行章斷然拒絕了,他的理由是人已經沒事了,興師動眾地跑過來看也起不到什麼作用,反而破壞了院規。
此番他帶領侍衛隊入一線天,為了搜尋幾個學生也是盡心盡力,自己在與那些白蝙蝠搏鬥間,手臂還受了傷,付遠之聽聞亦是心間觸動,對魯行章多了幾分認識。
可惜一事歸一事,在院規上面,魯行章依舊不改古板,一點也不會變通,無論怎樣都不肯鬆口,付遠之沒辦法,只能將探望一事暫且緩一緩,決定改日另尋由頭再去拜訪一下魯行章。
夜色悠悠,月白風清,驚蟄樓里,駱青遙依舊沉沉昏睡著。
他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裡山水明秀,爹娘帶著幼時的他在湖上泛舟,好不悠然,只是迷霧漸起,他被留在了岸邊,爹娘卻乘舟而去,身影越來越遠……
「爹,娘,我好想你們啊……」
他迷迷糊糊間,伸手觸到一方柔軟的所在,不由緊緊摟住,將腦袋埋進了那個溫暖的懷中,哼哼唧唧著:「娘,娘……」
這模樣活像只小奶貓似的,辛鶴叫他摟住了腰,一時推也推不開,簡直哭笑不得:「喂,駱青瓜,你醒醒,快醒醒!」
懷中人卻依舊緊緊纏著她,蹭了又蹭,辛鶴被他弄得直發癢,忍不住抬起手往那張俊逸的臉上拍去,「喂,駱青瓜你醒來啊,我可不是你娘,生不出你這麼大一青瓜,快醒醒……」
駱青遙迷迷糊地被拍醒,一雙眼迷離朦朧地望著辛鶴,愣了好半晌,才一激靈,陡然坐了起來,猛烈咳嗽了幾聲,差點被自己嗆到。
媽的,居然把辛小鳥當成娘了,真是丟人丟大發了!
辛鶴豈不知他所想,唇角促狹一揚,有意湊近他,一伸手,摸了摸他的頭,笑吟吟道:「好兒子,腦袋還暈不暈啊?」
「去去去,少占小爺便宜!」駱青遙將辛鶴的手一把拍開。
「明明是你纏著我喊『娘』的,我不介意多個兒子呀,來來來,再叫兩聲『娘』聽聽!」
「滾蛋!信不信小爺拔了你的鳥毛!」
……
燈火搖曳的院舍中,兩人又開始打打鬧鬧,像是回到剛進驚蟄樓那會兒,九死一生後,才知平日這份嬉鬧有多麼可貴。
駱青遙向後一躺,盯著上方,長出一口氣:「小鳥,活著……真好啊。」
辛鶴也鬧累了,跟著往他旁邊一躺,揚起唇角:「是啊,活著真好,還得一直好好活下去,還有很多很多事情要做呢……」
她情不自禁伸出一隻手,輕輕摸向了腰間香囊中的茶餅,心神恍惚間,飛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小越哥哥,我還活著呢,我一定會找到茶經,救活姑姑的愛人,一定會……」
月光清冷,浪花拍打著礁石,琅岐島上的後海樹林中,除卻幾隻飛鳥掠過夜空外,一片清幽寂靜。
亂石遮掩的洞口下,深不見底,夜明珠的柔光照亮了偌大的石室,桌前靜坐的少年蒼白如雪,眉眼低垂,幾縷烏髮拂過臉頰,秀美昳麗,卻又詭魅異常,如暗夜中的一簇靈火。
他手中搬弄著一套古樸的茶具,動作慢條斯理,清貴雅致,茶香繚繞間,跪在他腳邊的老者畢恭畢敬地「匯報」著:
「主子,這次新選的十長老會中,經過咱們的一番部署與推波助瀾,又多拿到了兩個位置,再加上屬下與呂老之前所占據的兩席,如今咱們在十長老會中,勢力已達四成,還有島上那些暗中潛伏的弟子,亦是日漸壯大,相信要不了多久,就能將屬於主子的一切徹底奪回了!」
老者的聲音略帶激動,在石室中久久迴蕩著,少年低頭抿了一口茶後,緩緩道:「這些年,白翁,辛苦你了。」
老者霍然抬頭,眼眶瞬間泛紅,喉頭動了動,聲音低啞道:「不苦,最苦的,是主子才對,所幸,咱們都要熬出頭了……」
「哪有那麼容易熬出頭啊,白翁,你我腳下的路還長著呢。」少年輕輕一嘆,抬首望向洞口,微眯了雙眸,「重新掌權,奪回琅岐島的勢力,還只是第一步罷了,你我心知肚明,真正重要的,是那本《妙姝茶經》,只有拿到茶經,大業才可期,未來咱們要做的事情,還有許多許多呢……」
「屬下明白,天佑童鹿,那本茶經一定會回到主子手中。」白翁頷首道,提及茶經,他不由又看向少年,似乎想到了什麼,揚聲道:
「那丫頭不是溜出島尋茶經去了嗎?她老子都急瘋了,派人出海到處尋找,此番十長老會的主持都顧不上了呢,幾筆海上的買賣也談得心不在焉,十之八九成不了,損失可是大得很,不少人私下對他頗有微詞,屬下也讓人放出風聲,各種煽風點火,就連他身邊的幾個心腹,瞧著都有些不滿了,可惜那傢伙眼裡只有愛女,旁的都看不到,若他知道他丫頭的真正去向,只怕胸中一口鮮血都要噴出來了!」
「哼!這就是報應!天理循環,惡有惡報,該他辛家受著的,一分都跑不掉!」白翁越說越解氣,聲音在石室中久久迴蕩著。
少年卻依舊一副清清淡淡的模樣:「想要讓辛家的勢力土崩瓦解,不是這麼簡單的事情,一步步來,如蠶吞桑,總有一日,叫他們連骨架子都不剩……」
明明陰寒無比的一番話,自少年嘴中說出來,卻輕輕渺渺的,一絲一縷鑽進了夜明珠的薄光中,他秀美的身影坐在繚繞的茶霧中,如一幅山水畫般。
似仙似鬼,如妖如魅。
「對,主子說的沒錯!」白翁愈發激動起來:「辛家還真以為他們的島主之位,固若磐石,不可撼動嗎?豈不知早已岌岌可危,還有當年那些背叛的小人奸賊,一個都別想跑,地府里總有扇門在等著他們!」
少年靜靜聽著,沒有說話,過了許久,才冷不丁問了句:「她呢,如何了?」
白翁一愣,卻很快明白過來,自懷中掏出一物,恭敬地呈給少年,「這是前方的風哨子傳回的信兒,正要給主子看呢。」
「風哨子」是他們安插在盛都城中的眼線,早在辛鶴考入宮學前,他們就已經派去了幾波人參加那麒麟大考,想要混入宮學之中,尋找茶經,可卻沒一個能考上。
不得已下,只能將那些眼線分別安插在宮學附近,各處酒樓醫館中,打雜做事,獲取情報,伺機尋找茶經。
當時辛鶴考入宮學的消息傳回琅岐島時,白翁還著實感嘆了一番,沒想到那丫頭有幾分能耐,小越當時只淡淡說了一句:「她畢竟是我一手教出來的人。」
可這回傳來的消息卻不太好,辛鶴身陷險境,那眼線傳回消息時,辛鶴仍困在一線天中,還未脫險,如今她的最新情況小越這邊也一無所知,還當她凶吉未卜。
少年看了信明顯久久未動,五指都捏得有些發青,白翁瞧得真切,忙連聲道:「主子放心,這丫頭機靈得很,信里也說了,宮學裡的侍衛隊都出動了,一定不會有事的,一定能夠逢凶化吉……」
少年依然沒有動彈,蒼白的臉上無悲無喜,看不出任何神情,過了好半天,聲音才有些低啞地道:「讓這個風哨子繼續去探,務必快速傳回消息,無論人……是生是死,都給個準話,聽明白了嗎?」
白翁忙叩首道:「屬下明白,主子放心,屬下這就吩咐下去,也會讓前方的風哨子加緊探尋茶經的下落,一切都會安排妥當的,請主子寬心。」
晨光微醺,長風萬里,盛都城裡,天色晴好,街上店鋪紛紛開門營生,熱騰騰的包子賣了一屜又一屜,行人絡繹不絕,處處熙攘忙碌起來。
宮學的對面,有一家老字號的仁安堂,乃皇城中有口皆碑的大醫館。
兩個小廝正在門口掃著地,耳邊卻忽然聽到馬車駛近的聲音,抬頭看去,一襲溫雅青衫已掀開車簾,徐徐走了下來,旁邊還跟著幾個貼身侍衛。
「相,相爺!」
兩個小廝顯然認出了來者,愣了愣,拿著掃帚正準備下跪,卻被那隻白皙修長的手輕巧托住,那張俊秀臉龐微微一笑:「不用了,帶我去見你們的卓老闆,我給他送琴來了。」
仁安堂的東家姓卓,平日鮮少露面,也不太愛和人打交道,未娶親未成家,除卻打理著這家醫館外,一生就是鍾情於音律,愛琴成痴,可惜自己實無天賦,五律不全,琴音難聽得能夠奪人性命,平日輕易之下,付遠之是不願踏足於他的後院的。
沒錯,這個來送琴之人,正乃當朝丞相,付遠之。
他與那卓老闆乃多年好友,今日登門拜訪,名為「送琴」,實來「求藥」。
一路隨著小廝進入後院,撲鼻而來陣陣藥香,春光正好,付遠之揚起唇角,步上長廊還沒走幾步,卻忽聽到院裡傳來一個罵罵咧咧的聲音:
「丑奴,你快點行不行,動作磨磨唧唧的,也沒見別的瘸子走路有你這麼慢,到時候太陽下山了,你這藥還怎麼曬啊……」
付遠之身形一頓,停在長廊上,向院中看去,卻見一個瘦弱的背影,抱著一竹篩藥,一瘸一拐地走在陽光下,旁邊一個五大三粗的壯漢雙手抱肩,像是「監工」模樣的人,皺眉罵罵咧咧的,一個勁催促著。
那「丑奴」抿緊著唇,吃力地拖動著身子,枯黃散亂的頭髮隨風飛揚,竟是個瘦弱的小姑娘。
長陽下,她大半邊臉上都布滿了紅印,醜陋可怖,顯然是從娘胎裡帶出來的胎記,加上那跛著的一隻足,無怪乎被人稱作「丑奴」了。
付遠之長睫一顫,盯住陽光下那隻跛著的足,久久未動。
耳邊依稀又響起一段兒時的歌謠:「跛娘丑,跛娘怪,相府有個鄭跛娘,生了一個病嬌嬌,背著嬌嬌走起路,一跛一跛慢老牛……」
他的母親,曾經也被人嘲笑為「鄭跛娘」,那時父親為相,對母親的跛足厭惡至極,他與母親在相府中相依為命,過得水深火熱,受盡欺凌,這些幾乎被他忘卻的前塵往事,只要每回來仁安堂,見到這道一瘸一拐的身影,他就會再想起一次。
院裡,那壯漢還在不停罵著:「快點快點,別偷懶,把這些藥都放好了才准吃早飯!這裡還有這麼多呢,拖拖拉拉的,要弄到什麼時候去?別等太陽下山了,你都還沒幹完活……」
正罵著時,身後忽然傳來一記清潤的聲音:「太陽才升起,哪那麼容易下山?」
壯漢猛然回頭,嚇得臉色一白:「付,付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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