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空下,那「丑奴」也跟著回首,難以置信地望向眼前那襲溫雅青衫,她臉上紅印雖駭人不已,一雙眼眸卻生得水靈靈的,我見猶憐。
付遠之站在長空下,冷冷瞥了壯漢一眼,沒有說話,只是徑直走上前,抱過了「丑奴」懷中的一竹篩藥材,「我來吧。」
溫柔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如三月春風拂過,縈繞進了心底,「丑奴」的神色更加怔然了。
「這可使不得,使不得,付大人快放下,這種粗活怎麼能讓付大人干呢,可別弄髒了付大人的手!」
那壯漢誇張地上前,作勢欲搶過那竹篩,付遠之冷眼看著他,索性鬆了手,道:「那行,你來干吧,我瞧著這活計很適合你。」
那壯漢一愣:「大,大人……」
付遠之面無表情,望著他一字一句道:「如你所說,趕在太陽下山前,全部做完,不要偷懶,另外,不可假手於人,若被我知曉你當面一套背後一套,那麼這仁安堂你便也不用待了,另外尋個地方去作威作福吧。」
壯漢如墜冰窟,這才聽明白過來,抱緊懷中的竹篩,嚇得面無人色,點頭如搗蒜:「是,是,全部交給小人來做,小人錯了,小人一定謹遵大人的吩咐,埋頭把這些活幹完,再也不亂支使人了……」
他唾沫星子飛得老高,一旁的侍衛嫌惡地推開他:「知道了就快去幹活,別往大人身前湊!」
壯漢一哆嗦,忙抱著竹篩走開,那瘦弱的「丑奴」還愣愣地站在原地,似乎不太敢相信發生的一切。
付遠之笑了笑,對身旁侍衛道:「把食盒拿過來。」
打開的食盒中,放置著幾碟精緻的點心,色相鮮美,酥香撲鼻,誘得人食指大動。
付遠之伸手端出了一碟,徑直遞給那「丑奴」,柔聲道:「小蘇姑娘,先吃點東西墊墊肚子吧。」
「丑奴」身子一顫,抬著頭,一雙水眸瞪得更大了,薄薄的唇瓣動了動,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因為她不僅瘸,還是個啞巴。
丑奴在這仁安堂里打雜,據說是個孤兒,從鬧饑荒的家鄉逃了出來,無親無故的,人人只知道她姓蘇,都叫她「丑奴」,從來沒有人喚過她旁的,更別說會這樣溫柔地叫她一聲「小蘇姑娘」。
付遠之來過仁安堂幾回,每回都對她和顏悅色,也給過她一些銀錢,可是像今天這樣,溫柔地喊她「小蘇姑娘」,卻還是頭一次。
丑奴覺得,自己長到這麼大,再沒有聽過比這更動聽的稱呼了。
「快吃吧。」見到眼前那道瘦弱身影久久愣神著,付遠之不由又笑了笑,將碟子往前一遞。
那碟端出來的點心,是用香葉包裹住的珍珠糯米糰,做得極為精細,在陽光下散發著絲絲清香,丑奴卻依舊愣著,遲遲沒有伸手來接。
倒是旁邊的侍衛忍不住了:「大人,這可是你親手做的點心,特意送來給卓老闆吃的,怎麼能……」
「多嘴。」
付遠之喝止了侍衛後,又將那點心往前遞了遞,「快吃吧,餓著肚子是做不了事情的。」
丑奴呼吸一顫,這才回過神來,忙擺擺手,想要將點心推回去,卻聽到耳邊響起一聲輕笑:「你不想嘗嘗我的手藝嗎?這可叫我很傷心呢,嗯?」
丑奴又是一愣,那襲青衫已將東西塞進了她手中,笑道:「快拿著吧,涼了就不好吃了。」
稀里糊塗間,丑奴才拿穩那碟點心,眼前那張俊秀溫雅的面容已接著笑道:「你慢慢吃,不著急,還有這些錢,也收好了,去置辦幾身新衣裳。」
手心裡不由分說地又被塞進了幾錠碎銀子,那個動聽的聲音縈繞在耳畔,隨著花香飄進了微風中——
「春光這般好,希望下回見到你的時候,也能如這無邊春色般,明麗粲然,朝氣蓬勃,好嗎?小蘇姑娘。」
付遠之今日前來仁安堂,是想要求兩味藥,一味替駱青遙而求,他從那一線天出來後,雖無大礙,但多吃些滋補的藥材對身子總是好的。
還有一味藥,卻是替魯行章而求。
薰香繚繞的房中,撫琴的卓老闆聽到這,有些詫異地抬起頭:「你好端端的幹嘛要為他求藥?他處處與你作對,你就算是菩薩心腸也犯不著用在他身上吧?」
付遠之笑了笑,搖頭道:「你有所不知,這魯大人身患頭疾許多年了,一直苦於找不到法子醫治。這頭疾隔三差五就會發作,令他性情暴躁,飽受煎熬,近些年恐怕是越發嚴重了……」
「我與他明面上是『政敵』,卻無私怨,都是為了大梁的江山社稷,魯行章其人,雖行事極端,但有一顆為國為民之心,為人也剛正不阿,若能治好他的頭疾,他的性情應當會有所改變,不會再像現在這樣暴躁古怪,相信這份改變,對於陛下,對於百姓,都是好事一樁。」
「還有個重要的原因就是,我有求於他,想帶上這味藥前去拜訪,作為一份登門之禮。」
自從上次要去探望駱青遙遭拒後,付遠之就一直在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而如今,這時機終於到來了——
大梁的鄰國,烏孫國即日將遣使團來訪,帶領使團的兩位皇子,乃雙生兄弟,都極為喜愛蹴鞠,他們這次來訪,梁帝有意「投其所好」,想舉辦一場蹴鞠盛會,選撥宮學中的弟子組成兩隊,為烏孫國的皇子與使團表演一場,用宮學弟子來「長長臉」,彰顯大國風範。
付遠之此番便是要將這道旨意傳到宮學中去,也藉此契機,帶上藥去與魯行章談一談,爭取能讓他鬆口,可以讓他過小鏡湖,去那驚蟄樓中探望駱青遙。
說白了,這份治癒頭疾的藥,就是他展示給魯行章的「誠意」。
卓老闆聽了一圈後,總算是聽明白了,嘖嘖搖頭:「也真是難為你了,堂堂一朝丞相,居然還要受制於這個老匹夫,他到底是有多棘手啊?」
付遠之笑了笑,淡淡道:「丞相又如何?也要按照規矩章法辦事,難道就能濫用強權去對人施壓嗎?他如今擔任宮學院首,若想摻和宮學裡的事情,自然繞不過他。」
「好好好,你是君子,我是蠻人,行了吧?」卓老闆揮揮手,不再多言,只抱住那古琴,沖付遠之努努嘴,神秘兮兮地一笑:「這藥我可以為你配,但你須得答允我一件事。」
「什麼事?」
「你今日得為我撫上一曲,這些年你忙於公務,我已經有許久未聽你撫過琴了,實在想念得緊,今兒個說什麼也得讓我飽飽耳福,怎麼樣,成不成?」
付遠之一愣,旋即笑道:「你卓老闆都開口了,我哪敢不從啊?」
他接過那架古琴,十指緩緩撫摸上去,言辭間也頗為感慨:「如你所說,我確實很久沒碰過這些了,當年在宮學念書時,每日只有風花雪月為伴,哪裡會想到今天,時時身處廟堂,身心繫於君王百姓,江山社稷,我這琴藝估計生疏不少,你既想聽,不作嫌棄,我也只好獻醜了。」
「哪裡會嫌棄,求之不得呢,快快請吧,付大公子!」卓老闆幾乎兩眼放光了。
付遠之啞然失笑,修長的雙手搭在了那琴弦上。
一室雅香繚繞,琴聲隨之而起,似一陣清風拂來,流水潺潺,落花悠悠,山間蟲鳴鳥叫,絲絲縷縷令人如墜夢境。
丑奴拿著掃帚,在長廊上左右望望,裝作不經意地掃到門邊時,正聽到這動人心扉的曲子,她透過門縫往裡望去,不禁一怔——
那輕煙縈繞間,一襲青衫端坐案前,修長的十指行雲流水地撫著琴,眉目如畫,風姿卓秀,世間所有清輝都聚在了他身上一般,光芒粲然,宛如天人。
丑奴手心一緊,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久久未動,一時間在門外看得入神了。
恍惚間,天地萬物,頃刻消散,她一雙眼,一顆心,都只能望見那一個人了。
一笑相逢蓬海路,人間風月如塵土。
夜色幽深,風拍窗欞,院中萬籟俱寂。
燈火搖曳的小屋中,一面銅鏡前,丑奴洗淨了臉,卸掉了所有醜陋的「偽裝」,終於露出了原本驚艷絕倫的模樣——
鏡中人雪膚紅唇,烏髮如瀑,一張臉出落得山水明淨,在燈光下美得動人心魄,尤其是那一雙秋水般的眼眸,微微上挑時,又帶了幾分少女獨有的嫵媚。
這是一張太過引人注目,必須窮盡心思,拼命遮掩,才能夠蓋住的「美人臉」。
少女盯著鏡中的自己,愣了許久,一隻手輕輕撫上臉頰,眼前似乎又浮現出那道溫潤如玉的身影,他動聽的聲音隨著花香飄入她心扉:
「春光這般好,希望下回見到你的時候,也能如這無邊春色般,明麗粲然,朝氣蓬勃,好嗎?小蘇姑娘。」
小蘇姑娘,他叫她「小蘇姑娘」,那樣溫柔,那樣美好,像一個不真切的夢。
耳邊仿佛又迴蕩起那流水潺潺的琴聲,鏡中人兀自沉醉,卻是一個激靈,想起什麼般,猛地搖了搖頭,強迫自己清醒過來。
「蘇螢,不要想,不要再去想了,你不配的,你配不上的……」
一個是雲端上的人,一個卻只是地里低賤卑微的泥巴,所謂雲泥之別,雲泥之別,不過如此。
他們這輩子都不可能有任何交集,能得到他一聲「小蘇姑娘」,已是莫大的福氣了,不該再去痴想別的了。
少女對著鏡子喃喃著,失魂落魄,不知過了多久,才深吸口氣,打開了手邊的密信。
信中的指令很簡短,她瞭然於心後,直接將信箋探向燭火,看著它一點點燃盡,目光失神。
夜風拍打著窗欞,這被火苗吞噬了的信箋,像極了她自己一般,那些蠢蠢欲動的情愫,隨著這道火光,一點點燃燒殆盡,徹底湮滅。
有些東西一早就該掐滅掉,她永遠也不要做那隻撲火的飛蛾,永遠也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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