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螢做夢也想不到,房中的這個人,竟會是他——
那個她心心念念,站在暗處仰望著,卻不敢靠近,不敢染指,高高坐在雲端上,遙不可及的他。
耳畔似乎又迴響起那聲溫柔的笑:「春光這般好,希望下回見到你的時候,也能如這無邊春色般,明麗粲然,朝氣蓬勃,好嗎?小蘇姑娘。」
天意弄人,他們下回相見,卻不是在明媚春光中,而是在這漆黑寒室里,她拿著刀子對著他。
多諷刺,蘇螢握刀的手輕輕顫抖著,心神恍惚間,只覺老天爺給她開了一個莫大的玩笑。
夜風呼嘯,門外卻在這時,冷不丁傳來一個敲門聲,伴隨著一記低沉的男子聲音:
「付大人,你睡了嗎?」
蘇螢瞳孔驟縮,手心一緊,霍然盯住那門邊,付遠之淡定的聲音耳邊在她耳邊輕輕響起:「別緊張,我的『老朋友』來找我了。」
沒錯,這個深夜來訪的人,正是魯行章。
他在與付遠之一番長談後,回去思來想去,輾轉反側,怎麼也睡不著,到底還是決定來一趟折竹居,找付遠之談一談。
他不得不承認,一直以來,他心中堅定不移的某些東西,有些被他說動了,或許,他真的可以嘗試一下,邁出那不一樣的第一步?
魯行章是個雷厲風行的人,想到什麼就要做什麼,他下定決心後,立刻就提著燈盞,披著衣裳,風風火火地趕來了折竹居,只是敲了許久門,裡頭都沒有聲響。
好半天后,才傳來付遠之毫無起伏的聲音:「魯大人,我已經睡下了,有什麼話明日再談吧。」
「睡下了?」魯行章一怔,沒有想到自己會吃閉門羹,這……這不像付遠之的行事作風。
他皺了皺眉,又試探道:「付大人,你今夜當真不想談一談嗎?」
「魯大人請回去吧。」裡頭那個聲音依舊平平,波瀾不起:「我知道魯大人心急,迫切想與我談論一番那套《玉宮司刑》,只是夜深露重,我擔心魯大人身子吃不消,還是先行回去吧,我們明日一早再來詳談,如何?」
《玉宮司刑》?
魯行章倒吸口氣,明明是《梁宮司刑》才對,付遠之怎麼可能會說錯?他目光幾個變幻,隱隱察覺到什麼,在刑部多年辦案,這點靈敏度還是有的。
「付大人將那套《玉宮司刑》仔細研究過嗎?我實在有許多東西想與付大人探討,今夜當真不便嗎?」
「對,我仔細研究了許多遍,睡前又翻了一下,做了點筆記。」裡頭平靜回答道,像是怕魯行章聽不懂,又補充了一句,「第三十六條刑法有點問題,我明日再與魯大人細說,今夜就請魯大人先回去吧。」
魯行章聽到這,心頭一緊,幾乎瞬間明白過來,臉色陡變。
《梁宮司刑》第三十六條,刺殺皇室與朝廷命官者,視情節輕重判處誅九族與酷刑牢獄不等。
屋外寒風呼嘯,魯行章提著燈盞,強自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依舊站在廊上,不動聲色道:「付大人,這套刑法至關重要,今夜說什麼也要與你好好談談,請原諒……」
「魯某無禮了。」說話間,魯行章手下一用力,將門重重一推,提起的燈盞驟然映亮了房間。
衣袍隨風掠起,寒意逼人,目光所觸間,魯行章驚愕不已。
冷月高懸,星子稀薄,小鏡湖波光粼粼。
十幾個少年組成一隊,正圍著湖邊一圈又一圈地夜跑著,個個都熱情高漲,難掩興奮,一句抱怨也沒有。
除了夾在中間的岑子嬰,他耷拉著臉,苦兮兮地沖前頭領跑的那道冷峻身影喊道:「阿朔,非要這麼晚還訓練嗎?都跑了好幾圈了,什麼時候回去休息啊……」
這支圍著小鏡湖夜跑的隊伍,正是白日裡選拔出來的蹴鞠隊,烏孫國使團即將來訪,各項事宜都在緊鑼密鼓地敲定著,蹴鞠盛會近在眼前,訓練當然刻不容緩。
明日一早,驚蟄樓的這支隊伍就要乘舟過小鏡湖,去到前院的蹴鞠場,同前院的隊伍一起練球,為日後的比賽做準備。
他們早上出發,黃昏時回來,每日要與前院的人一同練上好幾個時辰。
這是驚蟄樓第一次「出征」,到前院的地盤上與他們正面較量,意義非凡,裴雲朔自然不敢掉以輕心,所有在岑子嬰的不斷「嚎叫」間,他選擇了置之不理,始終冷著一張臉,抿緊雙唇,不知疲倦地領著隊伍,一圈又一圈地繼續跑著。
比起岑子嬰的叫苦不迭,隊伍末端的一身白衣,倒是輕快異常,整個人都快飄飄然飛起來了。
那正是興奮不已的駱青遙,一想到明日就能見到宛姐和弟兄們,他就激動莫名,身上湧起無窮無盡的力量。
夜風迎面拂來,他心潮澎湃,腦袋一歪,沖身後的辛鶴道:「小鳥,小鳥,明天就能帶你去見我一幫弟兄們了,他們每個人都很好,重情重義,你一定會很喜歡他們的,信不信?」
「信啊。」辛鶴揚起唇角,「我早就見識過了,還見識了兩回呢。」
她也被駱青遙的好情緒感染了般,心情莫名愉快,在星夜下道:「第一回是在小鏡湖邊上送你,浩浩蕩蕩一群人,把我都驚到了,還以為你是什麼『書院一霸』,『混世魔王』呢。」
提起往事,辛鶴忍俊不禁,夜風拂過她的衣袂發梢,月下她眼神格外明亮。
「第二回是在一線天外,你那幫兄弟守到半夜,心急如焚,擔憂你的生死安危,對你不離不棄,見到你出來別提多激動了,好多人眼裡還冒著淚花,我那時既覺得不可思議,又覺得有許多……說不出來的羨慕。」
辛鶴嘆了聲,坦然道:「其實我小時候,身邊都沒什麼朋友,自己養了只小豹子,漫山遍野地到處瞎玩,想找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所幸後來遇到了……」
「遇到了什麼?」駱青遙眉梢一挑,來了興致。
辛鶴卻抿了抿唇,搖搖頭,不再說下去了,「沒什麼,總之,駱青瓜,你身邊有那麼一幫好兄弟,熱熱鬧鬧的,一心一意待你好,你這輩子也算沒白活了。」
「那是當然了,我對兄弟們也是真心實意,掏心掏肺,不摻半點假,只有真心才能換真心,這是世上最簡單的道理了,虛情假意,心口不一的人,遲早有一天,會失去身邊所有親人朋友,這是我爹自小就教給我的道理,待人不一定要多親,但一定要真,你說對嗎?」
少年的聲音飄在風中,灑脫爽朗,如一眼能望到底的澄淨清泉,辛鶴心中一動,揚起唇角,笑道:「嘖嘖,我真想見識一下你爹了,到底生了怎樣一雙妙手,可以瓜上雕花,培養出你這樣一隻玲瓏通透的青瓜?」
「去去去,小爺是天生玲瓏,自帶大智慧懂不懂!」
駱少俠又要開始「賣瓜」了,辛鶴聽得暗自好笑,正要拆台時,卻忽然眼尖地瞥見湖邊樹下,站著一道伶仃的纖秀身影。
她不禁慢下了腳步,「喂,駱青瓜,你快看!」
那道站在寒風中的單薄身影,正是手裡提著食盒,目光綿長的喻剪夏。
「剪夏師姐居然還等在那裡呢,她下午時就來給裴雲朔送東西吃了,都這麼晚了還沒回去,真是……」
辛鶴咬了咬唇,不忿道:「白毛真過分,我真為剪夏師姐感到不值!」
自從知曉他們之間那段過往,辛鶴就一直在心底百般同情與憐惜著喻剪夏,明明錯不在她,卻要讓她承受那麼多痛苦,至今仍不得解脫,困在永遠見不到底的深淵中,這太殘忍了。
「其實,沒有解脫的人,何止她一個?」駱青遙望著那道痴痴等待的身影,搖頭一嘆。
辛鶴心中愈發不忍了,「你說,他們還有沒有可能回到從前?」
「我又不是算命的,哪裡知道?」駱青遙攤攤手,卻見辛鶴似乎想要離隊,湊到喻剪夏跟前去,忙將她一把拽了回來,「去哪兒啊?你越攪和越亂,萬一白毛誤會了,吃起醋來,以為你看上喻師姐了怎麼辦?」
「我,我怎麼可能……你這人腦子裡都裝了些什麼!」辛鶴微微惱道。
「大哥,都是男人,誰還不了解誰啊,你能保證白毛不瞎想?行了,別看了,有些東西只能等當事人慢慢想通,快跑吧,隊伍都要跟不上了!」
冷月幽幽,湖風輕拂,少年們依舊賣力夜跑著,卻渾然不知,隔著一片波光粼粼的小鏡湖,正有一處地方危機四伏,上演著一出驚心動魄的無聲戲。
宮學西苑,折竹居中,冷風凜冽,簾幔飛揚。
魯行章點亮了燈燭,登時一室通明,他扭過頭,一步步走近床榻,心弦緊繃下,面上卻不動聲色道:「付大人原來真的睡下了,是魯某唐突了。」
付遠之只著一身雪白的單衣,靠坐在床上,身上掩著一方刺繡的絲綢薄被,看似慵懶初醒,淡淡笑道:「魯大人擾了我的清夢,明日可要送我幾張好字帖才是。」
他嘴中這般說著,眼神卻暗暗示意著魯行章,魯行章慢慢靠近床邊,袖中五指成拳,蓄勢待發,向付遠之點頭回應。
兩人心照不宣,嘴上卻依舊談笑自如,魯行章虛與委蛇道:「付大人哪裡的話,我這種粗人哪收藏了什麼好字帖,付大人的一手書法才是精妙絕倫,堪稱大家之作,畢竟當年的竹岫書院第一人,豈是浪得虛名的?」
藏在被中的蘇螢長睫一顫,聽到這有些恍惚,原來他遠比她想像中還要……耀眼,還要高不可攀。
她死死屏住呼吸,手中短刀還抵在他後背之上,卻只是虛虛的一個姿勢,不敢真正傷他分毫。
黑暗的被中,他周身清雅的氣息縈繞包裹著她,令她緊張得鼻頭都冒汗了,這或許是她這輩子,能夠與他最為接近的時刻了,只可惜——
「付大人閃開!」
魯行章驟然一聲暴喝,拂袖一把卷過付遠之,刺繡的絲綢被子陡然被掀開,蜷縮在內的蘇螢瞬間暴露於光亮之中,夢境坍塌,無所遁形。
還來不及反應之時,魯行章的掌風已經劈頭襲來,蘇螢瞳孔驟縮,一個飛身縱起,提刀刺去。
電光火石間,被卷到一旁的付遠之回首望去,勁風獵獵,正對上半空中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他呼吸一顫。
這雙眼睛,好熟悉,似乎……在哪裡見過?
冷月肅殺,天地如銀。
小鏡湖夜跑的少年們,忽然見到湖對面火光滔天,人人奔走出動,沸反盈天間,隱隱傳來驚慌失措的尖叫聲——
「抓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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